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奇点天空 作者:查尔斯·斯特罗斯 内容简介 战争爆发那天,手机雨点般地从天空上掉下来,落在诺维-佩特罗格勒的鹅卵石地面上。经过大气摩擦,一些手机已经半融化了;剩下的在早晨的寒风中迅速冷却,滴答作响。一只好管闲事的鸽子歪着脑袋蹦过来,啄了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它慌忙飞开。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哈罗?你会娱乐我们吗? 节日舰队已经来到了罗查德星球这个新共和国最年轻的领土上。 在整个制度遭受的这场打击中,首当其冲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浪少年。他叫鲁迪,没有姓氏,连谁是他爹都没人知道。他背着一个臭气熏天的包裹去干活儿,却发现街道旁的阴沟里躺着一只手机,在破碎的石头上闪着青铜般的光泽。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失主不在附近,才把手机捡起来。这时,手机突然叫了起来,他吓得差点一把扔掉:这是机器啊!机器都是高级货,有凶神恶煞的卫兵看着,普通人不能接近的。不过,要是能把这玩意儿带回去给西姆叔叔,也许能换顿好吃的,这可比给皮革厂捡一天的狗粪强多了。他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怎么关掉手机,却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哈罗?你会娱乐我们吗? 作者简介 查尔斯·斯特罗斯 布莱福德大学修计算机科学硕士。出生在英格兰北端邻近苏格兰的利兹,儿时便立志当科幻作家。八年间出版了十六本长篇小说。作品屡次入围雨果奖、英伦科幻协会奖、约翰·坎贝尔纪念奖及轨迹奖等众多科幻大奖。 《奇点天空》于2003年出版后入围了2004年雨果奖,在轨迹奖年度排名第七,也在译成日文后入围日本星云赏。 寇乐眉 译作多署名denovo。海外科学工作者,闲来读书写字,爬山潜水,溜冰滑雪,无一不好而无一能精。一生做事三心二意蜻蜓点水,唯有科幻翻译竟然兢兢业业坚持至今,只能用一个词解释——有爱! 郭泽 业余翻译爱好者,尤喜科幻。已出版幻想类翻译作品:长篇《西塔甘达》、《孤儿远征军》、《提升之战》、《雪崩》等;中短篇《冰龙》、《卡米洛特的最后一个卫士》《时代之子》。 奇点之后:后人类的终极技客太空剧乐园 ——查尔斯·斯特罗斯与《奇点天空》 文/卡兰坦斯 无论老书迷或初次接触过的读者,许多人应该都会同意:查尔斯·斯特罗斯(Charles Stross)无疑是当代创作力最丰沛、视野最前瞻的科幻作家之一。这位硬派技客在八年间出版了十六本长篇小说,诚如纽约时报所言:“创作对斯特罗斯而言似乎易如反掌……”而他过人丰富的点子给读者带来震撼十足的体验,连续六年打入雨果奖提名名单,《Asimov》杂志主编加德纳·多索伊斯(Gardner Dozois)也赞道:“今日斯特罗斯走到哪里,明天科幻小说将亦步跟随。”只是,这位科幻新星的快速崛起背后,其实也曾有十几年默默无闻的时刻。 斯特罗斯出生在英格兰北端邻近苏格兰的利兹(Leeds),儿时便立志当科幻作家,少年时迷上《龙与地下城》(Dungeons and Dragons),还用打字机替杂志写文章。1986年,斯特罗斯售出自己第一篇故事,接下来几年也卖出一些作品,只是并未受到注意,而他也听从了建议上大学取得药剂师资格,谋求“能吃饱饭的工作”。由于药店被抢过几次,总得闪躲黑帮和监视的警察,还担忧毒死顾客而睡不着觉,斯特罗斯转到布莱福德大学修计算机科学硕士,于90年代转入信息产业工作,暂时放弃了写作。直到1998年,34岁的斯特罗斯认真考虑重拾写作事业——他在几家创业公司的工作严重压缩了写作时间,过去的作品又没有显著的成就。他该不该继续撑下去呢? 他完成、卖出了两篇作品。但真正让斯特罗斯一战成名的,却是他为逃避负荷沉重的工作带来的精神衰弱,写下的短篇《龙虾》(Lobsters)。这篇后计算机叛客(post-cyberpunk)风格的故事追随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等前辈的脚步,描述一群被人类上载至神经网络,逃离人类掌控到外层空间去的龙虾心智,不但登上《Asimov》杂志,更入围2001年雨果奖、星云奖最佳中篇。 时来运转的斯特罗斯,终于得以出版他的首本小说《奇点天空》(Singularity Sky)——花三年撰写,1998年完成,却曾在某编辑的桌上未阅而被遗忘了两年。这本书于2003年出版后入围了2004年雨果奖,在轨迹奖年度排名第七,也在译成日文后入围日本星云赏。《奇点天空》续篇《钢铁朝阳》(Iron Sunrise)于次年出版,两位主角前往调查一个太阳爆炸的纳粹式殖民地,卷入诡谲的政治局势,再度获得与果奖提名。 那么,这本《奇点天空》究竟是在讲什么?它其实是本关于后人类(posthuman)的后奇点太空歌剧(post-singularity space opera)。 科技奇点(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一词由弗诺·文奇(Vernor Vinge)于1992年提出(圣地亚哥州立大学的数学与计算机教授,后来顶着三座雨果奖桂冠的科幻大师),结合前人的概念与黑洞奇异点的特性,认为当人类科技进步到某程度、使人工智能超越了人脑智能时,科技将进入指数性的爆炸成长,人类将再也无法跟上科技的进步速度。 在《奇点天空》里,读者将见到一个自称爱查顿(Eschaton,有“末世”之意)的超高智慧体在21世纪早期、人类接近奇点时介入了地球,将九成人口瞬间搬移到宇宙各地,重挫人类的科技发展能力。这智慧体并在所有殖民星球留下了这样的讯息:
我是爱查顿。我不是你们的上帝。 我源自你们,存在于你们的未来。 尔等不可在我的历史光锥内违背因果律。否则……
爱查顿禁止人类违背因果论,包括藉用超光速飞行的相对论效应,以免改变爱查顿——一个应为来自未来的人工智能——的存在历史。换言之,斯特罗斯让一个在未来奇点诞生的智慧体返回过去,阻止人类抵达自己的奇点,对他们采取技术控制。同时间,爱查顿又赐与人类足够的先进技术,好在巨变后能幸存下来。 故事从奇点结束的四百年后开始说起:距离地球两百五十光年处,由东欧和俄罗斯裔人民组的“新共和国”是个采保守主义、实行科技压制的保皇派极权国家。一个自称“节日”(Festival)的先进智慧体出现在该国的殖民地“罗查德”轨道,表明只要拿宝贵的人类信息交换,便几乎有求必应。此种人工施加的奇点,令罗查德的政经、社会体制迅速崩溃;新共和国遂决定派遣舰队,违背爱查顿的禁令以超光速在时间逆行,希望赶在“节日”出现于罗查德轨道之前将敌人击溃。但“节日”真是在发动战争吗?爱查顿会如何反应?随行登上舰队的还有两位地球人,工程师马丁·斯普林菲尔德以及联合国武器调查员瑞秋·曼索。他们各自背负无人知晓的计划,深入充满敌意的复杂情境,其行动不仅影响着新共和国舰队的远征结果,也包括他们是否能保住一命(实体书为定)逃出生天。 斯特罗斯大玩技客设定,令人目不暇接:使用量子纠缠态的信息联系管道,自动吸收材料的复制器,后人类的人体强化,推动战舰的微型黑洞,到“超光速”跳跃的原理,“节日”人部属星网的惊奇过程——而这些硬科幻元素无论真实性为何,搭配的却是19世纪末复古风浓郁的国度,史特劳斯式保守主义的体制,内部斗争与地球与新共和的抗衡,至如临现场的战舰作战程序(重现俄国舰队1904年在对马海峡的战役),主人翁的惊险逃亡……本书着实堪称是部风格独具、酷到不行的太空乐园。 当然,读者一开始并不会看到这些,得追随斯特罗斯的安排一路前进,方能逐次拼凑出整个背景的全貌。至于斯特罗斯曾于访谈中说,这本书讨论了“不可抗拒的通讯力量碰上无法动摇的意识形态物体”,又是什么意思?各位可以在书末找到答案。 2005年,斯特罗斯集结他在《Asimov》杂志发表的九篇中篇故事,出版为重量级的后计算机叛客大作——《终端渐速》(Accelerando)。它入围雨果奖、英伦科幻协会奖、约翰·坎贝尔纪念奖,并击败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Robert Charles Wilson)的《时间回旋》(Spin)拿下当年轨迹奖。尽管同为描述奇点的作品,本书穿越了更长的时间轴,描述人类经历奇点前后的剧变,并不断改造自己好跟上无穷成长的信息运算速度,最终踏入极遥远的后人类未来。当人类意识能随意上载、复制与重生躯体,甚至改变思绪的运作模式,你还能认得多少人的本质呢? 斯特罗斯在题材与创作风格的丰富多变,也反映在他的其余作品上。《奇点天空》之后出版的《暴行档案》(The Atrocity Archive)结合谍报与洛夫克莱夫特(Lovecraft)式恐怖,讲述英国应付超自然科学的秘密机构穿过传送门前往恶魔次元,阻止当年藏匿之纳粹组织的阴谋;同背景的中篇《混凝土丛林》(The Concrete Jungle)替斯特罗斯赢得了座雨果奖,长篇续集《珍妮弗太平间》(The Jennifer Morgue)更谐拟詹姆斯·庞德小说模式,再度结合克苏鲁神话式的元素。同时,《家族企业》(The Family Trade)则是关于一个跨平行世界的梅迪奇式经商家族,于一颗黑暗世纪地球展开错综复杂的争夺,至今亦陆续出版了四本续作。 他的主流科幻作品,即其他的雨果奖入围者,包括了自《终端渐速》遥远历史延伸的《玻璃屋》(Glasshouse),也入围坎贝尔奖、轨迹奖并赢得普罗米修斯奖,带出一个于旧监狱进行的仿20世纪末伦理社会实验,背后另有邪恶目的,更延伸出跨银河的政治角力;《暂止状态》(Halting State)以近未来的苏格兰为舞台,结合角色扮演游戏、加密法、扩增实境(Augmented Reality)等,使一宗网络金融犯罪发展成中英情报单位的信息战线插曲;《土星之子》(Saturn's Children)则向已故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及罗伯特·海莱恩(Robert A. Heinlein)致敬,仿海莱恩晚期风格写下一个人类创造者消失的太阳系,机器人们渴望重新创造主人以摆脱体内服从法则的枷锁,一位伴侣机器人追随姐妹踏上任务之旅,却卷入意想不到的追杀阴谋,以及界线模糊的自我认同。 2009年,斯特罗斯最新的作品为短篇集《无线》(Wireless),其中收录了轨迹奖最佳中篇《导弹差距》(Missile Gap):冷战高峰的地球被整个搬到小麦哲伦星云,平铺在一块巨大结构体上,使得洲际飞弹带来的核武威胁不复存在,只是人类本性难移,整件事又实质是个外来高智慧体设下的重复实验。斯特罗斯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或者,令人怀疑这位大叔真是人类吗?弗诺·文奇预言的奇点尚未到来,他已引领我们的脑袋迎向了那里。 而一切都从您手上这本书开始。 找个位置坐好,准备继续往下翻,等待被拉向最终的幻想宇宙、亲身体验斯特罗斯的魅力吧。因为一旦落入他的科幻黑洞,或许没有人能逃脱得了。 这时,奇异的东西正如雨从天而降…… 序 幕 战争爆发那天,手机雨点般地从天空上掉下来,落在诺维-佩特罗格勒的鹅卵石地面上。经过大气摩擦,一些手机已经半融化了;剩下的在早晨的寒风中迅速冷却,滴答作响。一只好管闲事的鸽子歪着脑袋蹦过来,啄了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它慌忙飞开。一个细微的声音传来:“哈罗?你会娱乐我们吗?” “节日”舰队已经来到了罗查德星球——这个新共和国最年轻的领土上。 在整个制度遭受的这场打击中,首当其冲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浪少年。他叫鲁迪,没有姓氏,连谁是他爹都没人知道。他背着一个臭气熏天的包裹去干活儿,却发现街道旁的阴沟里躺着一只手机,在破碎的石头上闪着青铜般的光泽。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失主不在附近,才把手机捡起来。这时,手机突然叫了起来,他吓得差点一把扔掉:这是机器啊,机器都是高级货,有凶神恶煞的卫兵看着,普通人不能接近的。不过,要是能把这玩意儿带回去给西姆叔叔,也许能换顿好吃的,这可比给皮革厂捡一天的狗粪强多了。他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怎么关掉手机,却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哈罗?你会娱乐我们吗?” 鲁迪差点丢下手机撒丫子就跑,但出于好奇还是问了一声:“为什么?” “娱乐我们吧,我们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鲁迪瞪大了眼睛,这块薄薄的金属在他手里闪着希望的光。他想起死于咳嗽症的大姐曾经讲过的童话故事,那些神灯、魔术师、仙灵之类的东西肯定会被波若佐夫斯基神父斥为异端的无稽之谈。他渴望摆脱悲惨的生活,但十年的艰苦生涯已经让他十分悲观,所以他没有要神奇的飞毯,装满金卢布的钱包,也没有要求变成皇宫中的米哈伊尔王子,而是很实际地问了一句:“你能养活我的家人吗?” “可以。娱乐我们,我们会养活你的家人。”鲁迪抓耳挠腮,琢磨怎么完成这个奇怪的任务。过了一会儿,他眨了眨眼睛。这很容易!他把手机放在嘴边,低声说:“你想听故事吗?” 那天晚上,天赐美食从星球的轨道上落下,人们的愿望犹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实现,鲁迪和他的家人——生病的妈妈、酗酒的叔叔,还有七个兄弟姐妹——已经脱离了新共和国的政治经济体系。 战争爆发了。 “节日”的建设组利用死物质在这个星系的外围建起了居住舱。“节日”舰队一向精兵简政,出行时全部打包成移动星网,这方法比起普通人类的超光速旅行可高明多了。到达目的地后,舰队聚合舱开始剧烈反应,释放出昆虫形式的人工生命,在星系外围疯狂扩张。居住舱在外围修建完成后,便被转移到目标星球的轨道上,这时“节日”的旅人们便可以从蛰伏中醒来,开始与目标星球进行贸易和监听。 新共和国在后流散时期的人类文明中属于不求上进者,而罗查德星球就算在新共和国内部也只能算是穷乡僻壤。因为规章制约和能力所限,罗查德星球吸引星际贸易的工业基础十分落后,对外扫描也就很少,只有一个同步空间港设有守卫,其监视范围也只限于星系内黄道区。帝国交通管制局发现不妥时,“节日”已经解体了一个巨大的气体卫星和三颗彗星,开始使用第二颗卫星,并准备下手机雨。 除了监视不够之外,另一个问题是双方的交流不畅。新共和国的位置即使不算是中心也相去不远,而“节日”的发源地距离无政府状态的古老地球超过一千光年,远在新共和国发源地的光锥之外。“节日”与新共和国虽然源自同一个祖先,然而经过漫长的分化,从交流方式、政治体制到遗传结构的所有方面,两者都已完全不同。所以“节日”的轨道运行器虽然收到了帝国交通管制局发出的琐碎信号,却完全置之不理。更诡异的是,公爵府邸里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们可以到外面找一个这样的手机问一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不过这或许也不奇怪,因为当天下午诺维一佩特罗格勒就已经发生了市民暴动。 博雅·鲁宾斯坦,激进记者,民主斗士,也是个政治犯——他被流放在这个城市外围,至少十年之内都不能回归母星,更别提见到他的情人和儿子了。他手指上沾满钢笔里漏出来的黑墨水,戳了戳桌上的银色物品,平静的语调中透着股不祥的气息:“你说这玩意儿下得遍地都是?” 马可斯·沃尔夫点了点头:“全城都是,米沙从野外连线过来说那里也有。公爵派人拿着答帚袋子到处搜罗,可是太多了,根本收缴不完。而且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博雅语气平淡,扬起的眉毛却表达了内心的疑问。 “天上还在下别的东西——不是普通的青蛙雨!”欧雷·蒂莫谢夫斯基激动地上蹿下跳,差点打翻了身旁餐桌上的铅字盘,那可是鲁宾斯坦冒着再次被流放的危险建立起来的无照出版社的一半资产。“手机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手机至少还会回答你——它们说的都一样:娱乐我们,教我们东西,我们给你任何想要的东西作为报酬!他们真的会给!我亲眼看见天上掉下一辆自行车!就因为佐基·帕夫洛维奇说他想要辆自行车,并且给那机器讲了勇士罗兰的故事。” “我觉得这很难置信。或许我们可以做个试验?”博雅狼一样的笑容让马可斯想起当年。那时博雅满腔激情,手持转轮枪,率领一万铁路工人举行了失败的十月起义。“如果我们这位施主愿意用自行车来换老故事,我倒想知道他要用什么来换一套后工业时代的综合政经理论?” “还是提防一点好。”马可斯说。 “噢,别担心,我只不过想间几个问题而已。”鲁宾斯坦拿起手机,好奇地翻弄。“机器,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是的。”那语声很微弱,口音异常标准,十分悦耳。 “那就好。你是谁,从哪里来,想要什么?” “我们是‘节日’。”这三个政见相异的家伙不约而同地向手机靠拢,差点把脑袋撞在一起。“我们经过许多个二百五十六光年,游历了许多个十六个有人居住的星球。我们寻求信息。我们做生意。” “你们做生意?”博雅有些失望地抬起头。他想见的可不是做星际生意的资本家。 “我们能给你们任何东西,你们想要的一切。你们给我们一些东西,任何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艺术、数学、喜剧、文学、传记、宗教、基因、创意。你愿意给我们什么?” “你说给我们任何东西是什么意思?青春永驻?自由?”“节日”仿佛并未注意到他暗含讽刺。 “抽象的东西比较难,信息交换也很困难,这里带宽太低,无法存取。不过我们可以制造你们想要的任何东西,然后从轨道上扔下去。你想要新房子么?或者无需马力而且海陆空三栖的马车?或者衣服?我们都可以给你们。” 蒂莫谢夫斯基张大了嘴。“你们有聚宝盆?”他屏息问道。博雅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蒂莫谢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他理解蒂莫谢夫斯基的心情。 “是的。” “你能给我们一个聚宝盆吗?包括使用说明和设计图库?”博雅提问时心跳不止。 “也许吧。你们能给我们什么?” “唔,一套关于后技术时代政经结构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证明要维持贵族世袭独裁制度,必须对工人阶层进行系统性的压迫和剥削,一旦人民获得了自复制的生产方式,这种制度便会崩溃。如何?”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蒂莫谢夫斯基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正要开口,电话又发出奇怪的响声:“可以。你们把理论输入到这个节点,克隆复制器和图库的工作正在进行。问题:是否有能力提供理论正确性的假定证明?” 博雅笑了:“你们的复制器有没有包括自我复制功能,以及生产核聚变武器、军用飞机和枪支的功能?” “有,包括所有附属功能。问题:你们是否有能力提供对理论正确性的假定证明?” 蒂莫谢夫斯基在办公室里手舞足蹈,就连一贯镇定的沃尔夫也笑得像个疯子。“只要给予工人自复制的生产方式,我们就可以证明这个理论。”鲁宾斯坦说,“我们需要内部讨论,将会在一个小时后提交你们需要的资料。”他按下了“挂断”键。“成功了!” 过了一分钟,蒂莫谢夫斯基才慢慢平静下来。博雅耐心地等待,其实他的心情也同样激动,只是作为运动领袖——至少也是个被流放在偏远地区的流亡政治家——他肩负着高睛远瞩的责任。他有很多事要考虑,因为很快就会有大批人头落地:这个神秘的“节日”好像没有意识到,为了一裸纸片,他们将要给予人们一把钥匙,将被贵族阶层以“稳定”和“传统”之名束缚了数百年的成千上万的劳动人民解放出来。 “朋友们,”博雅的语调因为激动而颤抖,“希望这不是一个残酷的骗局,如果一切属实,我们就终于可以消灭掉那些统治新共和国的牛鬼蛇神。我本来期望从另外一个途径获得这方面的帮助,不过现在这样更好。马可斯,把你能找到的委员都找来。欧雷,我来起草一份公告,要赶在珀里托夫斯基宣布戒严之前印刷五千份,今晚就分发。罗查德星球今天就将获得解放,而明天解放的将是整个新共和国!” 第二天清早,公爵卫队和骷髅山监狱卫队在市场上绞死了六个农民和技师。随之而来的是公爵的新法令:与“节日”交易者,杀无赦。或许情报局终于意识到了“节日”对国家的毁灭性作用,决定杀鸡傲猴。 但他们晚了一步,民主革命党人已经四处张贴公告,讲解那些手机的用途,并引用了一句古老的谚语:“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一些更激进的大字报鼓励人们向“节日”索要具有自复制功能的生产工具,这唤醒了大众心中潜藏的渴望——无论统治阶级如何压抑,那些关于聚宝盆的古老记忆一直都在民间流传。 午餐时间,四个劫匪占领了首都北面八十公里的普罗茨克中央邮局。这些劫匪拥有奇怪的武器,警方飞艇一到现场就被打成了碎片。这并非偶发事件,全球警局和安全机构都汇报说有严重对抗事件发生,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对方都备有来源不明的先进武器。同时,内地的一千个农场里还出现了奇怪的圆顶房屋,就像公爵府邸一样豪华舒适。 此外,天上还一度有光点闪烁,随后几个小时广播里都只有电流声。再之后,紧急返回舱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诺维-佩特罗格勒南面一千公里的天空。当天晚上,海军深表遗憾地宣布,萨哈林号驱逐舰在对敌舰的战斗中英勇牺牲。它已经重创入侵舰队,海军也已经通过因果通道向帝国首都申请增援,皇帝陛下对此事表示了高度重视。 这个晚上很不平静,工人和士兵开始自发组织游行,官方派遣装甲车把守哈瓦河上的桥梁,将公爵府及监狱同城市隔离开来。 最糟糕的是,人们在北阅兵场里开始自发集会,在这里没有人需要工作,一切都是免费的,只要你开口,就可以得到任何人想要的任何东西(以及一些正常人都不会想要的东西)。 敌军入侵后第三天,罗查德星球总督,费利克斯·珀里托夫斯基公爵在明星会议室召见了他的领导班子,并通过昂贵的视频会议向皇帝陛下请求援助。 珀里托夫斯基身材壮实,一头白发,年约六十四,显然没有接受过违禁的抗衰老药物治疗。据说他很没创意,而且政治能力也不咋的,否则也不会被发配到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做总督。但是,就连脾气倔强又缺乏远见的费利克斯·珀里托夫斯基都对现状感到了优虑。 他进入华丽的会议室,走向主席位,身着制服和正式外交服装的人们集体起立。“先生们。请坐。”两个仆人无声无息替他拉开椅子,让他坐下。“贝克,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进展?” 国家公仆兼地方情报局长官格哈德·方·贝克沮丧地摇摇头:“南岸又发生了暴动,但我派卫队过去时他们却逃跑了。军队纪律目前尚可维持。但我们已经失去了与莫林斯科镇的联系,昨天一整天都没有这个镇的任何报告,派去查探的直升机也失踪了。民主革命党和激进党在城里到处煽动骚乱。我试图捉拿在案的疑犯,可是他们宣布成立了技术拥护者苏维埃,拒绝合作。犯罪分子集中在南面两英里处的玉米交易所,他们在那里召开委员会议,发表宣言,并且每小时发布革命通报,鼓励人们与‘节日’来往。” “你为何不出动军队?”珀里托夫斯基沉声问。 “他们自称拥有核武器。如果我们进攻……”他耸了耸肩。 “哦。”总督阴郁地摸着自己的胡子叹了口气,“亚纳泽克司令,海军那边怎么样?” 亚纳泽克站了起来。他身着海军制服,高高个子,面带愁容,看起来比方·贝克还要优心仲忡。“萨哈林号失事后有两艘救生飞船逃离现场,现在已经获救,并作了汇报。萨哈林号似乎接近了一艘较大的入侵舰,要求对方立即撤离轨道,接受海关检查。入侵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萨哈林号随即开火。之后发生的事情很令人迷惑——生还者中没有一个舰桥军官,他们的陈述还互相矛盾——但是似乎与某种异物发生了碰撞,该异物随即吞食了我们的驱逐舰。” “吞食?” “是的,长官。”亚纳泽克吞了吞口水,“被禁的技术。” 珀里托夫斯基脸色苍白。“波曼?” “什么事,长官?”他的副官站起来。 “目前的局势显然已经超出我们的控制。邮局还有多少非因果带宽可用于与首都的视频会议?” “嗯,啊,可以用五十分钟,长官。下一批连接本地与新布拉格的纠缠态量子比特由星际冲压飞行器运载,将于十八个月后抵达。我想冒昧地说,长官……” “说。” “我们是否能保留一分钟的带宽,用于发送文字短信?我明白当前是紧急状态,但如果目前的频道用尽,在下一批量子比特到达前,我们将与首都失去联系。我无意冒犯亚纳泽克司令,但是海军可能无法将消息传送到敌后。” “照你说的做。”珀里托夫斯基坐直身体,挺直双肩。“记住,只有一分钟。剩下的都用于与皇帝陛下的视频会议,请他尽早安排。哦,还有,这里。”他埋下头,在文件夹里的一封信件上匆匆签名。“我宣告当前为紧急状态,并以上帝和皇帝陛下授予我的权利宣布,目前已经构成了战争状态——我们到底在和哪个恶鬼交战?” 方·贝克清了清喉咙:“他们自称‘节日’,长官。很不幸,我们的资料上没有关于他们的更多信息,情报局档案中也一片空白。” “很好。”波曼递给珀里托夫斯基一张纸条,总督站了起来。“先生们,请起立迎接皇帝陛下!” 他们站起来,一齐望向会议室后方的屏幕。
  1. 后流散时期,Post-Disapora,指人类文明被爱查顿强行分散后的时期,详见后文。????
  2. “节日”采用二进制,因此以“十六”和“二百五十六”作为单位,类似于十进制中“很多万”和“很多千万”。????
  3. 假定证明为一种证明方式,区别于逻辑证明。????
  4. 纠缠态量子比特,Entangled qubits。从理论上说,处于纠缠态的量子对无论相隔多远,一个粒子发生变化都会引起另一个粒子的变化,因此可以用于远距离即时通信。????
1. 风雨欲来 “我能问间自己的罪名是啥吗?”马丁问。 阳光从头顶的天窗里洒下来,像一根根银条串起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马丁看着尘埃的微粒在公仆检察官那子弹般的脑袋后面飞舞。屋子里只有检察官的笔和牛皮纸的摩擦声,还有助手给桌面分析器上发条的声音,整个房间弥漫着机油和陈年的恐惧味道。 “我到底有没有被起诉?”马丁继续问。 检察官充耳不闻,继续低头填表。他的年轻助手上完了发条,从分析器里取下纸胶条。 马丁站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被起诉,为什么我要待在这里?” 这次检察官看了他一眼,厉声说:“坐下。” 马丁坐下了。 从天窗看出去,这是四月的一个晴朗而寒冷的下午;圣马克教堂的钟刚刚敲过了十四下,五角广场上那著名的公爵夫人像继续磐永无停歇的表演。马丁在无聊中煎熬。他很不适应新共和国的办事节奏,没完没了的官僚体系更让他加倍愤怒。他已经到这里四个月了,十天就能办完的事已经耗费了四个月。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直到老死都无法再见到地球。 实际上,等待工作许可已经让他无聊透顶,以至于来自巴斯里克铁墙后的传唤令都像是单调生活中的一个变化,一种解脱。对这个约会,他不像新共和国人那样心怀恐惧——他毕竟是个外国工程师,跟海军部还有铁板钉钉的合同,情报局能把他怎么样呢?而且传唤令是由穿制服的快递员送来的,而不是半夜突如其来的搜捕,说明对方多少有所节制,还遵循了国际惯例,马丁决定尽力演好糊涂老外的角色。 又过了一分钟,检察官放下笔,看向马丁。“请说出你的名字。”他轻声说。 马丁抱起胳膊:“你如果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怎么会在这里?” “请说出你的名字,以便记录。”检察官的声音低沉,清楚,如机器一般克制。他讲的是当地通商语言——起源于几乎全宇宙通用的古老的英语——却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 检察官记了下来。“现在请说出你的国籍。” “我的什么?” 马丁似乎有些莫名的惊诧,连检察官都扬起了他灰白的眉毛。“请说出你的国籍。你效忠于哪个政府?” “政府?”马丁眼珠转了转,“我来自地球。我用的是品克同的保险,另外在新模范空军那里还有一份重伤保险。至于工作,作为有执照的个人公司,我与很多组织有双边契约,包括你们的海军部。我还是西约克郡人民共和国的注册公民,因为那是我的故乡,不过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过了。除了我的契约伙伴以外,我不对以上任何组织负责,而我的契约伙伴对我也是要负同等的责任。” “但是你来自地球?”公仆提笔问道。 “对。” “啊,那你就是联合国的国民。”他又简单地作了笔记,“你为什么不承认?” “因为这不对。”马丁特意在语声中加入一丝沮丧。(不过只有一丝:他知道国家公仆的权力有多大,他可不想惹得对方使用这些权力。) “地球。那个星球上的最高政治机构就是联合国组织。所以你就是它的国民,难道不对?” “完全不对。”马丁凑近前,“上一次统计时地球上有超过一万五千个政府组织。其中大概只有九百个在日内瓦派驻代表,只有七十个在安理会有永久席位。联合国无权管理任何非政府组织或个人公民,它只是一个仲裁机构。我个人自治,不归属于任何政府。” “啊。”公仆检察官仔细地把笔放在记录簿旁,直视马丁。“我看你不懂事。我帮你个大忙,假装没听到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吧。瓦西里?” 他的年轻助手抬起头:“在?” “出去。” 那个穿制服的大男孩站起来走向门口,门在他身后砰然合上。 “这话我说一次,只说一次。”检察官顿了顿,马丁惊异地意识到他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汹涌的怒火,“我不在乎留在地球上的那些人的自治的蠢念头。我不在乎被你这样一个年轻粗鲁的傻小子侮辱。但在这个星球上,你必须要依据我们的行为准则来生活!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马丁缩了回去。检察官停下来,见他一直沉默,又冷冰冰地继续道:“皇帝陛下的政府邀请你来到了新共和国,你的行为就要有相应的调整。这包括尊敬皇室各位殿下,正派,守法,诚实,向帝国财政上税,不得传播反动思想。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传播邪恶的外部言论,也不是来低毁我们的生活方式的!你听明白了吗?” “我不……”马丁卡壳了,拼命搜寻合适的外交辞令,“请让我换个说法。我很抱歉犯了错误,但是您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吗?这样我就可以避免再次犯错。如果您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呢?” “你不知道?”检察官站起来,绕着马丁踱步,从他的椅子背后走过去,绕过桌子,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停下来,怒视马丁。“两天前的晚上,在光荣皇冠酒店的酒吧里,有人清楚地听到你给别人——瓦克拉夫·哈瑟克——讲你那个星球上的政体系统。这是荒谬的宣传,但是这种荒谬的宣传对于某些特定的反动流氓无产阶级具有相当吸引力。你还撂下了这样几句话,简直可以算是煽动——让我看看——‘税收这个概念和敲诈勒索没有任何区别’,以及‘通过强制手段实施的社会契约不是合理的契约’。喝完第四杯啤酒以后,你兴奋起来,开始高谈阔论社会公正的本质,这已经很不妥,而你甚至还质疑了陛下指定的法官在国王案审判中的公正性。” “那都是瞎扯!只不过酒后闲谈罢了!” “你若是本国公民,这已足够换来一张单程票,到陛下的某个偏远星球去待上二十年。”检察官冷冷地说,“我们进行这次小小密谈,只不过是因为皇家船厂离不了你。你若再作这样的酒后闲聊,也许海军部就不会再维护你,那时你会怎么样?” 马丁开始发抖,他没想到公仆检察官会说得这么直接。“谈谈国事真就那么敏感吗?”他问。 “如果是公共场合,还有思路诡异的外国人参加,是的。你的国家已经沦落到腐化的无政府主义混乱状态:新共和国可不一样。我再强调一遍,因为你是我们需要的外国人,皇室赐予了你某些特权。如果超出这些权利的界限,你会死得很难看。如果你无法理解我说的话,我建议你以后都待在旅馆房间里,免得祸从口出。我第三次问你:你明白了吗?” 马丁似乎老实了。“明……明白。”他说。 “那就从我办公室滚出去。” 夜晚。 一个体型中等、棕发短耸的男人和衣躺在旅馆华丽的床罩上,脸上盖着眼罩。太阳没入了地平线,夜色慢慢爬过朦胧的地毯,吊灯里的煤气火焰嘶嘶作响,在房间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只飞虫以精确的搜索模式在天花板上嗡嗡盘旋。 马丁没有睡着。他出动了所有的反监视昆虫来搜寻房间里的窃听器,以防情报局对他进行监视。他手头并没有很多昆虫:这玩意儿在新共和国是非法的,他把它们藏在堵塞的皮脂腺和蛀牙里才能偷运过关。现在它们派上了用场,正四下搜寻监听器材,并将结果反馈到他眼罩内的监视器中。 他终于确证自己并未受到监视,召回了那只飞虫,关上它的量子扰动超导传感器,也让跳蚤们恢复休眠状态。他站起来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情报局没有别的办法对他进行监听,除非衣橱背后装着机械磁鼓录音机。 他从皱巴巴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皮面本子。“说话。” “哈罗,马丁。启动完成,百分之百确定。” “好,”他清了清嗓子,“反向通道,启动。我要与赫曼通话。” “呼叫中。” 本子安静下来,马丁无聊地等待着。那个本子似乎是一台个人助理设备,也就是现代地球上的商务人员使用的普通数码秘书。这样的设备可以置人任何随身物品——服装,甚至义齿,但马丁还是让它保留着老式硬壳。不过普通的个人助理可不会有因果频道插件,更何况是一个距离远达九十光年,有五千兆带宽的因果频道。尽管本地人员通过一条公园长凳上的废弃投信口把这东西交给他的时候,已经有两千兆带宽被用掉,但这个频道对马丁还是异常宝贵。事实上,若是被秘密警察发现,这东西就会要了他的命。 一艘亚光速飞船载着这个因果频道中心的量子黑盒离开七角星系已经快一百年了;与之相对的另一个量子黑盒由姐妹船运载去往地球方向也已经八十年了。现在这两个黑盒提供了星球间的一个即时通讯频道,从狭义相对论的角度讲它是即时的,但不能违背因果律,其容量上限决定于创建时的量子比特数。一旦这五万亿比特用尽,这个频道也就完全失效,直到下一艘亚光速飞船到达。(这样的飞船并不罕见——建造发射一艘一公斤重的星网飞船,装载不高于一百克的载重,飞越数十光年,所需要的技术只不过是个家庭作坊的水平——但是新共和国当权派臭名昭著,不愿人们同意识形态不纯洁的外空间进行接触。) “哈罗?”个人助理说。 “助理:是赫曼吗?”马丁问。 “我是助理。已经接通赫曼,所有认证码已全部更新。” “我今天见了情报局的一个公仆检察官,”马丁说,“他们对于颠覆活动极端敏感。”五秒钟内的二十二个词,高保真信号,大概五十万比特。转录成文字后大概为一百比特,再经过无损压缩,可能只要五十比特。这用掉了马丁的个人助理与地球的连接通道内的五十比特。如果马丁去邮局发这个信,每个字会被收取一元,要排一天的队,邮政检察员还会在旁监听。 “发生了什么事?”赫曼问。 “没什么要紧的,但是我受到了警告,而且是很严重的警告。我会写在报告里。他们没有查问我的雇主。” “有没有查问你的工作?” “没有,至少我没看出他们有疑心。” “他们为什么盘问你?” “他们在酒吧里有间谍。他们想吓唬我。我还没有进入瓦讷克号飞船,进入船厂的手续很严格。我觉得他们好像很紧张。” “有没有射门么特殊事件?舰队活动?出行准备?” “我不知道有任何类似事件发生。”马丁咽下了后面的话;通过非法发射器与赫曼通话总是让他很紧张。“我会注意的。报告结束。” “再见。” “助理:关闭连接。” “连接已关闭。”整个对话过程里,马丁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个人助理用主人的声调发音,而因果频道太昂贵,通过它传递音频流是一种愚蠢的奢侈。隔着一道七十光年的鸿沟与自己对话让马丁觉得异常孤独,更何况身周是这样真切的恐惧。 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大嘴巴没头脑的外国工程师,要在皇家战斗巡洋舰瓦讷克号上进行两个星期的引擎升级工作,却被延期滞留。他实在演得够好,竟能从巴斯里克监狱生还。 他们要是知道他真正的雇主,他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你认为他是间谍吗?”实习检察官瓦西里·穆勒问。 “在我已知范围内不是。”公仆检察官对他的助手微微一笑,左眼上的淡淡疤痕皱了起来,有如魔鬼。“如果我有证据表明他是间谍,他很快就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不过我问你的不是这个。”他用对付差生的神情盯着他的手下。“告诉我,我为什么放走他。” “因为……”实习生似乎有点迷惑。他到这里才六个月,离开学校和教授的羽翼不到一年,还是个少年,完全没有社会能力;和很多寄宿学校毕业的聪明人一样,他的头脑十分僵化。检察官个人认为这很糟糕,至少对于一个秘密警察来说是这样的——他必须打破僵化的习惯才能派上一点用场。不过他显然遗传了他父亲的智力,如果他也遗传了父亲的适应能力,并且幸运地没有遗传了叛逆性的话,他会是个很好的人选。 一分钟的沉默后,检察官提醒他:“你还没回答我,年轻人。再想想。” “啊,你放走他是因为他大嘴巴,我们跟踪他就能找到那些听他宣传的人?” “这次好点,但还不完全正确。不过你的论调很有趣。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间谍?” 瓦西里恍然大悟;他尽力应付检察官的样子简直令人痛苦。“他太多话了,对不对,长官?间谍不会惹人注意,对吗?这样对他们不利。再说,他是为舰队服务的工程师,可是那艘飞船是他所在公司建造的,他们为什么要潜入这艘船呢?他也不可能是专门搞颠覆活动的,那些人才不会在旅馆的酒吧里废话。”他停住了,似乎对自己的推理很满意。 “说得好。可惜我并不赞同。” 瓦西里咽了口口水。“可是你不是说他不是……”他顿了顿,“你是说,他看起来太不像间谍了。他在酒吧里吸引注意力,讨论政治,做间谍不会做的事情——就好像想消除我们的怀疑?” “很好,”检察官说,“你开始有检察官的思路了!请注意,我从来没有说过斯普林菲尔德先生不是间谍,我也没有说过他是。他可能是,也同样可能不是。但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间谍,你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我才会满意。你明白了吗?” “你想让我证伪?”瓦西里努力地琢磨检察官的思路,都快成斗鸡眼了。“但证伪是不可能的啊!” “完全正确!”检察官拍拍助手的肩膀,露出一个微笑,“所以你必须想办法把它变成一个可以证实的命题,对吧?穆勒初级检查官,这就是你接下来的任务。你要尽力证明今早这个讨厌的客人不是间谍——或者收集足够的证据来逮捕他。现在就去吧!你的机会到了。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出去看看首都的样子嘛,我知道你上星期才这么讲过。而且以后回来,还可以给你追的那姑娘讲很牛的故事!” “啊——我很荣幸。”瓦西里说。这个初出茅庐还带着桃色眼镜看事情的年轻警官敬畏地看着检察官,似乎很迷惑,“长官,请允许我问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是现在?” “因为现在除了会谈记录,你也该学点别的了。”检察官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胡耸微微抖动,“作为一个检察官,总有一天要独立执行任务。你总结过了这么多报告,我希望你对执行任务的方式已经有了初步了解。现在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而且这个任务的风险可以说很小,我可没有第一次就派你去跟踪那些革命者,哈哈。下午你去二楼办理出任务的手续,明天就开始工作,从后天开始,我每天早晨要看到你的报告。给我看看你的能力!” 第二天早晨,马丁被一阵狂暴的敲门声惊醒。“斯普林菲尔德老爷的电报!”一个送报男孩喊道。 马丁套上睡袍,把门打开一条缝。电报递进来;他迅速签收,取出电报纸,把签收完的信封递回去。他眨着迷蒙的双眼,把电报拿到窗边,打开窗帘开始阅读。虽然被吵醒很烦,这电报本身却是一个惊喜——他的签证已经获得批准,安全审查已经结束,今晚18时整要到南奥地利的海军基地报道,前往同步轨道上的舰队船厂。 他觉得电报比电子邮件落后多了——后者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小伙子把你从床上叫起来签收。新共和国根本没有电子邮件,电报却很普及,真是土到家了。不过话说回来,电子邮件散漫自由,电报却正好相反。新共和国的确很重视中央集权。 他穿好衣服,刮完胡子,下楼等待他的早餐。他穿着本地服装,深色夹克,紧身裤,靴子,领子带花边的衬衣——不过剪裁有点落伍,体现出他对本地时尚元素缺乏了解。他发现穿外星服装会妨碍自己与本地人建立良好合作关系,而若只是不经意表现出一点怪异之处,他们就不会拒绝交流,同时又能感觉到你有外星背景,从而对你的行为多一些容忍度。不管怎么说,新共和国都是个保守社会,即使马丁这样游历多方的人和他们打交道都不容易,好在普通人都会尽量适应他。 他已经完全入乡随俗,遇上无礼的人也不生气,随他们去。门房昂着头只用余光看他,穿着制服的女清洁工和他擦肩而过时盯着地板,都只不过是“共和国现象”这个复杂拼图中的一个个小块。蜡光剂的味道、漂白剂的氯气味、开水房的煤烟、餐厅里的皮椅子,都是如此陌生,是一个还没有进入塑料年代的社会特有的味道。这里的风俗也不总是那么讨厌,餐桌座位旁整齐的晨报唤起一种奇怪的亲切感——就好像这次旅程穿越的是三百年的时间,回到了他所在文明的过往,而不是穿过一百八十光年的空间,来到了宇宙深处。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种旅程完全相同。 他的早餐是奶油蘑菇,煎鹅蛋,烤大麦面包,伴以大量柠檬茶才能下咽。然后他离开房间,来到前台。 “我需要安排行程。”他说。 当值服务员抬起头来,眼睛空洞无神。 “去克拉莫卡的海军基地,越快越好。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但不托运行李,也不取消旅馆房间。” “啊,明白了。请等一会儿,先生。”服务员匆匆走进大堂深色板墙后那片乱七八糟的办公室和服务间。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门房跟在他身后,是个有点驼背的高个子,从头到脚穿着黑衣服,形容枯搞,颊窝深陷,做出一副贵族派头。“您需要交通服务,先生?”门房问。 “我要去克拉莫卡的海军基地,”马丁缓缓重复,“今天,我需要尽快安排。我会把行李留在旅馆。我不知道要离开多久,但是要保留我的旅馆房间。” “明白了,先生。”门房朝他的手下点点头,那服务员匆匆跑去取了三个大厚本——全是火车时刻表。“恐怕明天才有齐柏林飞艇去克拉莫卡。不过您若马上出发,火车今晚就能到达那里。” “可以。”马丁说。他有些烦躁,感觉他若不立刻死掉就必须马上出发,否则这门房不会满意。“我五分钟后回来。您的助手能帮我订好票吗?记在我的账上。” 门房面无表情地点头。“我代表酒店祝您马到成功。”他念经似地说,“马可斯,这位先生就交给你了。”他说完便昂首阔步地走开了。 服务员翻开第一本册子,小心地看了马丁一眼:“什么等级,先生?” “头等车厢。”马丁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新共和国十分看重等级,“我必须在晚上六点之前赶到。我五分钟之后下来,希望您到时能准备好我的行程……” “好的,先生。”他离开那个对着地图和地名词典挥汗如雨的服务员,爬了四层楼梯,来到他所在的楼层。 他回到前台,侍从一手提一个包跟在身后,服务员把他领到门外。“您的车票本,先生。”他把华丽的车票本装进口袋,那车票的复杂程度和护照有得一拼。他钻进等候在那里的蒸汽机车,服务员向他鞠躬,他点头还礼,汽车向火车站呼啸而去。 这个早晨弥漫着浓雾,华美的政府建筑在车窗外次第掠过,马丁却看不清楚。 这里的旅馆房间没有电话,网络、智能用品以及一系列有用的东西都被禁止使用,等级制度和十八世纪的地球一样森严,但是新共和国却有一大优点——火车总是准点。新马斯科维星的恒星是PS1347,一颗年轻的第三代G2矮星,星龄不到二十亿年(太阳则已经有五十亿年),因此新马斯科维地壳中的铀活性还很高,无需浓缩就可以达到临界状态。 马丁的车停在“半岛快车”旁的站台上。他四肢僵硬地从车里爬下来,向两头张望:从庞大的发动机那里算起,他们已经沿着大理石站台开了四分之一公里,可是离车尾端的四级车厢以及邮车至少还有一公里。管理员衣履鲜明,身着带金穗的深绿色双排扣长礼服,检查了他的车票本,把他领进了上层的一个雅间。房间内装点着蓝色皮革和黄铜加金叶子包边的老橡木,还有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以及一个服务呼叫铃;怎么看怎么像旅馆里的吸烟房间,马丁实在无法把它和公共交通联系起来。 管理员一离开,马丁就靠在软软的座位上,拉开窗帘看到车站的拱壁弯顶,并以书本模式启动了个人助理。过了一会儿,火车轻轻抖了一下,开始运行,离开了车站。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眼光。 新布拉格城位于维斯河入海口的上游,只有巴斯里克监狱在立于一片风化的火山岩上,远远高出这片平原。火车在这片低地上只开启一个发动机,到达阿盆耐山脉脚下时第二反应堆才会启动。阿盆耐山脉将新奥地利的海滨半岛与内陆分隔开来,火车翻越山脉后将笔直行驶九百公里,穿越沙漠,并在六小时后停在克拉莫卡基地的脚下。 马丁注视着窗外的美景,敬畏之情滋于言表。他到底还是个游客,永远在寻找新奇的美景并沉湎其中。地球上已经没有这样的景致了;疯狂的20世纪和21世纪奇点后的系列事件已经改变了所有工业化国家的环境。即使在人口骤减之后,也再见不到乡村、农场、树篱和整齐的村落——即使有这样的地方,也充斥着单轨铁路、生态建筑、辐射危险区,以及一堆堆怪异的“终极结构”。“半岛快车”穿越的低地好像前工业时代的英格兰,一片田园牧歌的幻景,那是火车永不晚点的日不落帝国。 但是旅程很快无聊起来,火车在半小时后穿过了谷地,一片片铜铁建筑在窗外掠过。马丁开始看书,看得入了神,并没注意到车厢门打开又关上——直到一个陌生女子坐到对面。 “对不起,”他抬起头来,“你确定找对地方了吗?” 她点点头:“很确定,谢谢。我没有订包房。你订了吗?” “我以为……”他从夹克口袋里翻出车票本,“啊,是这样。”他在心里诅咒那个门房,关上了个人助理,然后看向她。“我以为我要的是包房;不过我错了,请接受我的道歉。” 那女子优雅地点头。她长长的黑发盘成一个髻,高颧骨,棕色眼睛,一身深蓝色的长裙,照当地标准算是低调的奢华。他猜她是个中产家庭的主妇,不过他还不太善于判断新共和国人的社会地位。他甚至猜不到她的年龄:浓妆、紧身衣、大摆裙,还有首都流行的泡泡袖都是绝佳的掩饰。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她明快地间。 “一直到克拉莫卡,然后去海军基地。”他有点惊讶于她直白的问题。 “真巧,我也去那里。请您别介意:我猜您不是本地人吧?” 她似乎烧有兴致,马丁觉得有点烦,他耸耸肩:“不,我不是。”他又打开个人助理,企图埋首其中,可是他那不请自来的旅伴 “听口音您不像是这个星球的人,又要去海军部的船长。我想问问您来这里做什么,您介意吗?” “我介意。”他紧盯着个人助理,简短回答。以她的社会地位来说,这女人着实唐突,他起先还没注意,现在却紧张起来,提高了警惕。她有点不对劲,是便衣吗?他可不想让秘密警察有借口把他抓起来,他希望他们认为他已经知错就改。 “唔。我进来的时候,您在读一篇论文,讲现代飞船驱动补偿器结构中使用的相对时钟的修正算法。所以您是个工程师,海军部邀请您来维护军舰的。”她的微笑让马丁释然:她朱唇玉齿,仪态如同故乡女子,她们不仅仅是为家族保持好血统的工具。“我说得对吗?” “无可奉告。”马丁关上个人助理,看了看M她,“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在新共和国学到的社交规矩说,有淑女在场时绝不能如此粗鲁,但是她之于淑女,就像他之于共和国农民,让社交规矩自己一边儿凉快去吧。 “我叫瑞秋·曼索,去海军船厂,可能会与你打交道。您是马丁·斯普林菲尔德,个人注册公司,与新共和国海军部有合同,为斯威克级战舰瓦讷克号升级驱动控制电路。瓦讷克号以新共和国海军创建者能斯特·瓦讷克爵士命名。对不对?如果弄错了,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道歉。” 马丁把个人助理放回口袋里,看向窗外,试图消除那突如其来的恐惧。“是的。你去那里做什么?” “你可能有兴趣知道,通用绝对时间四小时以前,新模范空军——你的承保者——援引了爱查顿条约,取消所有与新共和国相关业务的策略保障。与此同时,有人向联合国多边星际裁军常委会报告,新共和国正在备战,以援救一个被包围的外围星球。你没有买额外的天谴保险,对吗?所以现在你除了医疗保险和失窃保险之外,没有任何保障。” 马丁转头看她:“你想说我是奸细?”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幽深、智慧、深沉——难以看透。“不管怎样,你到底是谁?” 她从袖子里晃出一张卡片,朝他打开。一个脑袋——是她,但是头发很短的全息缩影浮在卡片上,周围环绕着熟悉的背景。这样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他的后背上升起一股股寒意,植入体内的仪器立即行动起来,试图消灭从肾上腺传来的本能惊惧反应。“联合国外交情报部,特别行动组。我来这里调查状况,包括海军部在远征军舰内做什么样的临时改进。你会配合我的,对吗?”她更加无邪地微笑,那表情让马丁想起饥饿的雪貂。 “唔。”裁军常委会来这里干什么?行动计划中没有包括这一项!只是一次普通旅程,对吗?”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又看了她一眼,她还在等他答复。即兴发挥一下,他妈的,别让她有任何怀疑?啊,你知不知道在这儿他们怎么对付奸细?” 她点点头,不再微笑:“我知道。但是我也有底线,这里现在处于临战状态,进行监督是我的本职——我们不能让他们在离地球这么近的地方胡来。被纹死当然不爽,可是对于附近几个星球上可能受到伤害的无辜人民来说,发生一场星际战争或吸引爱查顿的注意力只会更加糟糕。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她紧紧盯着他,那张卡片消失在戴着蕾丝手套的两根手指之间。“我们需要谈一谈,马丁。你到船厂安顿下来后我就会联系你。不管你是否同意其他事情,我们明天必须谈谈,我要详细查问,确定你只是个局外人,然后告诉你的保险公司可以给你保险。你明白吗?” “啊,明白。”他希望她能够相信——在高层人员面前他只是个完全不了解形势的无知工程师——但是他有种不妙的感觉,她要是不上当,那他就真的有麻烦了。赫曼可不太会跟裁军委员会对话…… “很好。”她伸手拿起自己的包,取出一只陈旧的金属色个人助理。“语音。发送:绿兔子。确认。” 助理回答:“确认。消息已发送。”马丁呆了一会儿,才听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她收起那个盒子,起身离开。“你瞧,”她在门外说,唇边挂着一个诡异的笑容,“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无聊!再见……”
  1. 爱查顿放置的不明给物体,详见后文。????
  2. 指爱查顿的报复,详见后文。????
2. 行前准备 尊贵的陛下,蒙主恩宠成为新共和国人民守护者的伊万·哈塞克三世皇上正在怒吼。“把司令从床上拉起来,搞成能见人的样子——中午有内阁会议,我一定要见他,现在就要!” “是,长官!属下求皇上宽恕,请皇上恩准,去执行您交代的任务。”仆役在电话屏幕上鞠躬,然后匆匆离开。 “要不然……你打算怎么办呢?”皇弟迈克公爵冷冰冰地问,“用熨斗把他夹起来?” “不太可能。”皇帝哼了一声,这点幽默已经到了他的身份所能允许的上限。“他都八十多了,我想他有权时不时地卧床休息一下。不过他要是病到战时都起不了床见皇帝,我就得逼他退休了。不过那样海军会有点骚乱,你想象不出来逼司令官退休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他轻蔑地说,“我们甚至得准备给他们发退休金!这事就跟让老爹禅位一样。” 迈克公爵优雅地咳嗽:“某些人可能是该考虑考虑了。在第二次中风以后……” “对头,对头。” “我还是觉得不应该让他统帅舰队。” “我要是不给他优先选择权,海军头头们会有什么反应,我看你也没兴趣讨论。”他的弟弟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高等级电话又响了起来;一个身着制服的仆人将象牙嵌白金的话筒递给皇帝。公爵拿起了分机。 “陛下?司令官克茨老爷已经准备好与您通话。他向您致以最深的歉意以及……” “行了。让他讲电话就成。”伊万恼怒地在座椅扶手上弹着手指,那座椅是一只哥特式的木制庞然大物,与刑具没什么两样。“啊,司令。就是您!首长,能与您通话真是太美妙了。您今天好吗?” “今天……天?”一个尖细颤抖的声音从铜线那头迟疑地传来。“啊……嗯,对,今天。确实,对。我很好,谢谢,夫人。您没看到变色龙吧?” “没有,司令,皇宫里没有变色龙。”皇帝容忍而肯定地回答,“您知道我是谁吗?” 在短暂的沉默里,他几乎能看见老司令迷惑地眨眼睛。“啊……唔。皇上?啊,伊万,孩子?已经是皇上啦?时间过得真快!” “是的,叔叔。我打电话给您是为了……”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您能起床了吗?” “是的,呼呼,我在浴室椅子上。我的老腿有毛病,你知道的。它们脆弱得不行,必须用很多毯子包起来,要不就会碎掉。现在不像我小时候了。不过我已经起床了。” “哦,很好。您瞧,嗯……”皇帝的脑子飞快运转,再三考虑他的选项。他当然听说过司令身体不适,不过直到此刻才真有了第一手经验。他估计这是个很好的更换司令的理由;病得那么厉害,让他去承担职责明显不合适,更重要的是对国家也不利。 但他到底还是元老司令、新共和国的战争英雄、帝国保卫者、异端杀手、至少三个落后的农业星球的征服者,还是——虽然这不太重要——皇帝的叔叔,他祖父次妃的孩子。 皇帝下定决心,深深吸了口气:“我们有麻烦了。罗查德星球被包围了,我要派舰队过去。您是不是病得厉害,没法带队?”他朝公爵弟弟眨眨眼,希望…… “战争!”老人的咆哮声几乎把伊万震聋,“胜利属于时刻警惕的正义队伍,要与新保守派进行无止境的斗争!处死那些变革者!整死那些诽谤皇上的人!那些混蛋在哪儿?让我去会会他们!”背景里传来哗啦声,可能是助行架被扔到一边的声音。 迈克公爵朝他哥哥做了个怪相。“我想这就是问题的答案。”他说,“我可没说——我们派谁去推他的轮椅呢?” 新布拉格在赤道北面仅一千公里(这个星球因为水带地形而无比寒冷),火车刚过午餐时间便驶入了克拉莫卡车站。马丁下了车,召了一辆出租车去传送塔脚下的海军兵站,刻意忘记瑞秋——不管她的真名叫什么,让她自己想办法去。她在他生活中是个不受欢迎的多余人物,甚至可能给他带来灾难。 传送塔犹如高大的旗杆,在兵站上空若隐若现;四个由钻晶结构聚合物制造的圆锥一直延伸到同步轨道之上,在有严格技术限制的新共和国,这是个极端的例外。青铜色的弹头形升降机顺着缆索上下,从一端到另一端要一整夜时间。这里没有十九世纪末的情调,只有朴素的功能,卧舱按照古代神户工薪阶层住宅标准打造,载重量也有严格限制。(重力调控技术虽然存在,却是新共和国规避的技术之一,只供军用。)马丁匆匆进入第一个吊舱,不见瑞秋的踪迹,感觉大为解脱。 他在空间站的军用区下船,来到安检处,通过原始的安全检查,一次照射的X射线剂量可能就超过了他平时一年的上限。中间有些小小不快,一个军士长要求他出示个人助理,不过他解释说其中存有他所有的工作笔记,没有个人助理他将无法工作,随后便被放行,在一个简陋的绿色警卫室里休息了半小时。 终于有个士兵来接他了。“你就是修发动机的?”那人问,“我们一直在等你。” 马丁不爽地叹气。“我也一直在等。”他站起来,“带我去见你的上司吧。” 新共和国请月球上的米高扬-格列维奇-克瓦纳公司为他们设计一艘战舰,可以用海军创始人命名而当之无愧;它看起来应该像一艘战舰,而又不是像很多真正的战舰那样,长得如同立体主义画家笔下的狂犬病毒加饮料罐。这种风格上的要求限制了功能,但是这艘战舰仍然令人肃然起敬——它那巴罗克式的导弹炮以及相控阵激光束和更先进的武器同样致命。而且它的卖相大大促进了市场宣传,米格公司靠这个型号从冤大头们那里发了大财。 马丁觉得瓦讷克号与新共和国一样,如同出自滑稽歌剧,不过身在剧中可就不那么有趣了。铺天盖地的礼仪装饰、国旗和帝国徽标,制服齐整的仆人,军队里繁复的规矩都让马丁感到不该接这单活;巴斯里克监狱屋檐下那些被吊死示众的不同政见者更让他坚定了这个信念。要不是还有点责任感,他现在就要退还酬金,打道回府了。 经过迷宫般的船坞和通道,他来到一个门口,那个拥挤的八角形房间里亮着红灯。在一片开放操作板前,一个秃顶矮胖子工程师正在痛骂一个惊恐的年轻人:“该死的,以后不问我或者沃森纳色长官不准乱动,你这个笨手笨脚的蠢货!看到那个操作板了吗?那是备用主总线调解交换器,那儿。那个,”他指着另一个封闭操作板,“才是备用主断路器,长官叫你检查的东西。你刚才要动的这个开关……” 马丁看到他指的方向,吓了一跳。要是哪个白痴跟他这么搞,他恐怕得用那家伙自己的肠子勒死他。不过这白痴若是动了主总线调解交换器,勒死他就有点儿多余了:勒脖子对一具烤成焦炭的尸体没什么效果。 “技术指挥官克鲁普金?”马丁问道。 “对,哪位?哦,你一定是船场派来的那位技师?”克鲁普金转过身来,他那个倒霉的手下赶紧避难去了,“你迟到了。” “你该怪情报局,”马丁怒道,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对不起,我这礼拜心情太不爽了。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国家秘密警察,哈?那些家伙在这儿倒不多见。”克鲁普金的语调一下子变得很和气,“那你了解这个玩具咯?” “这些家伙是米格卖的,你们养的,别人打的,我来修的。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开了个好头。”克鲁普金微笑起来,“我再问个问题吧。你对于优先构架时钟漂移基线补偿器有什么了解?具体地说,对当前配置下的这个K-340型的了解。告诉我你所了解的关于设置的全部信息。” 马丁花了一个小时给他讲各种不同的校对失准方式,然后克鲁普金给他看了个真正的、不是陈旧测试品的K-340。接下来的午餐时间克鲁普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紧接着就是漫长的午后工作,搞清楚所有的状况,并核对合同确保一切状况都与文件符合。晚上他终于回到了基地…… 瑞秋·曼索赤身裸体站在她两小时前在克拉莫卡军港城租下的旅馆房间里,一张手织的地毯中间。这家昂贵的旅馆仍然满是酚皂、柴火和腐烂枯萎的气味。她平静舒缓地呼吸,按照例行次序进行四肢的伸展和柔韧运动。窗帘已经拉上,门已经锁好,外面放置了感应器以防来人:她可没兴趣向旅馆员工解释她现在的状态。 瑞秋对于向身边的人解释事情基本没兴趣。新共和国让她充满了苦涩无望的愤怒——她明白这样的愤悠很不职业,可是却无从摆脱。新共和国的存在基于对人类潜能的全然浪费,这件事给她造成的感情冲击绝不逊于当众焚书或屠杀无辜。 新共和国成立已经二百五十年,距离地球也是二百五十光年。当初爱查顿断然通过虫洞搬迁了地球九成人口,也多少按照种族、社会或心理关系进行了分配。到新共和国的是一群东欧反技术主义者和保皇派,还在渴求前一个世纪里因为确定性带来的安全感。 新共和国的建立者们在无情的技术进步下吃过苦头。他们见过前奇点时代的地球上,市场主导的民主之下那千百万被历史抛弃的人。他们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立即建立了一个保守的社会制度。他们的下一代人开始了一场内战,一方想继续使用自复制器——这些可以自我复制的纳米装置仪器可以制造任意产品——另一方却想换一种简单的、人人安居乐业的生活方式。激进派失败了,所以新共和国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逐渐形成了一个自然的格局——如果物理和化学研究终止于1890年,20世纪的欧洲就该是这个样子。专利局关门了,那些满怀绮梦的相对论者在这没有立足之地。 她赤身裸体站在地毯中间,让体内植入系统进行例行自卫练习。练习从呼吸训练开始,接着在搏斗管理系统指导下进行肌肉群等长收缩,最后在内置神经网络控制器指挥下,她的身体像木偶一样蹦趾,进行一系列武术练习。她一周两次十分钟的训练,效果等同于普通人每天训练一个小时以上。 她怀着满腔的沮丧和愤怒,挥舞着并不存在的绳索,套住并肢解无形的坏蛋。这一下,是为了她路上看见的那个盲乞丐,如果先进的医疗技术没有被取缔,他的病完全可以治愈。那一下,是为了那些被束缚在土地上耕作不休的农民,在这里的法律中他们不是人,只是土地的一部分。这一下,是为了那个死于难产的女人。那一下,给那些迎合统治阶层偏见的牧师,困扰本地人民的那些恐惧在文明世界里几乎都已消失,他们却还在用虚假的来世安抚民众。这一下,这一下,那一下,给那些把她当三等公民看待的人。愤怒让她出了一招又一招。 “我不愿来这个星球。我不喜欢这个星球。我不需要这个星球。我不必同情这个星球和它的人民。如果不是他们需要我……” 隔壁是一个小浴室——这点附加设施在这里非常昂贵。她尽快洗了个澡,将汗水和灰尘如记忆一样洗去,悲观也随之消减。这里会变好的,她提醒自己。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她擦干身体,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拿起那只陈旧的个人助理,下令道:“给我接联合国大使。”新共和国只有一个联合国大使:乔治·周,她所属组织——安理会的永久代表。(新共和国一直拒绝承认地球上所有小型的政治组织。) “操作中。哗。瑞秋,对不起,我现在不在。我在等待罗查德事件的消息。你可以在哗声后留言……” “嗨,乔治,我是瑞秋。我从克拉莫卡打来,给我回电话。我觉得我应该公开身份了,我需要外交保护。我们得谈谈。留言完毕。” 她关上个人助理,把它放下,忧郁地盯着衣柜。她的戏服(尽管连续穿了几个月,她仍觉得这不是正常的衣服)堆在梳妆台边。她得见一些人,填一些表,才能够公开身份。老子不干了,她想。照着共和国的规矩过日子让人迅速衰老。再不见到文明人我就要疯了。说起这个,她还得给那个技师打电话。他有点冷淡,不怎么配合,不过她死也不会让他甩掉自己;她在餐馆里花一个小时从他身上能得到的东西,可能比在司令部开一个月的鸡尾酒会看一个月的正式备忘录还要多。 她又拿起个人助理。“个人助理,呼叫斯普林菲尔德工程师的语音信箱。只要语音。我要给他留言。留言开始……” 乔治·周,联合国安理会全权大使,派驻于皇上陛下伊万·哈塞克朝中。他高领下的脖子冒着汗,礼貌地点头。“是的,殿下,我明白您的观点。但是,虽然争议地区属于新共和国,我还是要再次强调,我们相信目前形势需要接受审查,至少这并非一起单纯的内政事件——除非该‘节日’是贵国的特殊传统,而我尚未获悉——因此,我们必须考虑令人不快的第十九条款” 迈克·哈塞克大公殿下摇头。“我们不能接受。”他说,一双迷蒙而富有穿透力的蓝眼睛瞪着周。这帮该死的多管闲事的外国人,他想。作为一个堕落的无政府主义亲技术派地球人,周本人倒不算坏。迈克觉得他像条警犬,眼袋松垂,下颗宽厚,永远一副悲哀的神情,头脑却好像只弹簧钢的捕鼠夹。 乔治·周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他的目光越过大公,注视着墙上公爵父亲的画像。四十岁当上皇帝,六十岁老死,哈塞克二世皇帝多少算个奇才,是这个极端保守的环境中一股进步的力量。他把新共和国从封闭的壳中拉出来,建立了海军,拓殖了三四个极端愚昧落后的星球。他历史学得很好,是个危险人物。 “我注意到你在看我的父亲。他是个很固执的人,这个特质是家族遗传,”迈克冷冷地说,“我们不太喜欢外人插手内部事务。或许是我们没远见,不过……”他耸了耸肩。 “啊。”周收回目光,看向公爵,“对,那当然了。不过,我想可能您还不清楚联合国插手对贵国的好处?我相信我们可以提供很多利益;如果贵国不能从中受益,我绝对不敢和您讨论这件事。” “有好处,也有副作用。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迈克靠向前。 “事实上……有。这又回到第十九条款上了,关于禁用违背因果律武器的。‘凡装备具有扰乱功能的武器,一律视为反人类罪,将因该罪行接受国际公认的处罚。’我们当然知道,贵国不会在自己的星球上使用这种武器。但是我们缺乏进攻方,也就是这个‘节日’所持意图的信息,这很令人不安。我个人觉得,如果此次远征有联合国独立观察员在场,对你们可能有好处,一方面可以驳斥关于新共和国触犯反人类罪的指控,另一方面,在贵国军队受到违背因果律的攻击时,也可以作为证人。” “啊哈。”迈克咬紧了牙,朝大使微笑,“你为什么认为我们会远征呢?” 现在轮到周微笑了。他笑得很疲惫,因为他已经近48小时没有睡觉,一直在整理情报,监听媒体,试图凭一己之力拼凑出事件全貌——新共和国对他手下的外交人员数量有严格限制。“别开玩笑了,殿下,我们会相信新共和国容许自己的国土完整和荣誉受到这样的损害,而不作出任何反应吗?反应是不可避免的。海军部队集结,警戒程度升级,贵国克拉莫卡、力保和V-1基地周边的大量工程活动,都说明海军很可能要远征。难道您会命令您的士兵敲三下鞋跟,同时说‘家是最好的地方’,就可以到达罗查德星球吗?” 迈克捏了一下鼻子,以掩饰不快之情:“目前我既不确认也不否认我们在考虑海军行动。” 周点头:“当然。” “但是,你了解这个‘节日’的任何信息吗?或者罗查德星球上情况到底如何?” “非常少。贵国对事态发展讳莫如深,不过掩饰得还不够好,要是一个月前没有宣布第四卫队将从新布拉格换防至白卡四号星,第四卫队拼死保卫当地首都的消息大概会显得真实一些。不过讳莫如深的不止是贵国。我手下的人完全无法找到这个‘节日’的任何信息,十分令人优虑。我们甚至向爱查顿求助,回复只有一句话:‘P. T. 巴能是正确的。’”(这句回复竟然是用联合国外交部的安全秘钥编码,该安全秘钥的泄露引起了高度恐慌。) “我不知道这个T. P.巴尼是谁,”迈克公爵说,“无所谓了。‘节日’对罗查德星球造成了灾难性打击。经济崩溃,社会不安,叛乱四起。事实上……”他紧紧盯住大使,“对于本国文明的指导性原则来说,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作为大使,在此仅代表新共和国内所有联合国成员的利益,”周中立地说,“而不应过于专横地对贵国做出价值判断。” “唔。”迈克低头看他的记事本。 “我们的确在考虑远征。”大公说。周努力掩饰惊讶之情。 “不过这次远征将非常困难。”迈克接着说,“敌人已经在目的地站稳了脚跟。我们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如果我们的舰队直接进攻,可能会与当地驻防舰队同样下场,所以我们在想一个相对稳妥的策略。” 周凑向前:“先生,如果您打算违背因果律,我必须要说……” 大公举起手:“我向您保证,大使先生,新共和国的海军行动不会导致对因果律的全面违背。我们没有违反第十九条款的意愿。”他表情诡异,“但是,如果局限于事件周边的光锥内部,由于战术要求而局部违背因果律不是完全禁止的,对吗?我认为……嗯,是对的。联合国观察员可以向所有人证明我们的行动是合法正确的,对吗?” “联合国观察员只会严格尊重事实。”周说话的时候微微冒汗。 “好。既然这样,如果我们决定备战,我们可能会同意您的要求。只有一个具有外交资格的检查员可以随旗舰同行,他将监控冲突双方使用现实修正性武器的情况,并且向文明世界确证新共和国没有无故使用时间穿越作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周点头:“我可以接受这个条件。我将通知现在克拉莫卡的曼索检查员。” 迈克的笑容一闪即逝:“给我的秘书发信。我将告知克茨司令的人员,我想我可以保证他会尽力合作。” 情报局初级检察官瓦西里·穆勒站在四号观测舱的全景窗前,目光投向许多光年外的远方。星星如同陈列在转盘上的珠宝,在天空中不断转动。空间站自转产生的模拟亚重力大约等于正常重力的百分之八十,十分舒适;双层合成金刚石的舱体外面便是船坞,一艘巨大的柱形飞船悬于华丽的宇宙背景之中。 阴影扫过灰色的船体,光影的边界在真空中异常明晰。船身各处的板块都敞开以便检查,好像恶心的肠子松松卷垂,遥控舱的节肢就挂在上面,像是一头死去腐烂的鲸鱼,一群灰绿色的螃蟹正围着它大肆饕餮。不过这船并没有死,瓦西里知道:它只是在接受手术。 这艘船就像一个马拉松选手,医生正试图将它转变为一个电子天才,好去参加一场胜者通吃的终极运动会。轻微的头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也相去不远:为了面对将来的斗争,他不得不接受最激进的准备手段。他感觉到新的神经通道像模糊不清的枝杈,正在某个地方形成。医生早上告诉他,再有三天他就可以使用颅骨接入口了。他领到了一个装满说明书的公文包,一个非法的昂贵工具盒,还有一张优先券,可以乘坐空防部的交通器到轨道空间站,比空间升降机快多了。 “我想您就是穆勒检察官?”来人外表整洁,身着皇家海军的浅绿色军装,袖口有尉官标志,他敬了个礼,“我是索尔中尉,瓦讷克号随舰保安官。你是第一次到这里吗?” 瓦西里点点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索尔转身看向窗户:“震撼人心,对吗?” “没错!”这庞大的军舰让他胸中浮起骄傲之情:拥有和操纵这种飞船的是他的同胞。“我的异父兄弟也在一艘姐妹船,斯国斯提号上。” “哦,很好,很不错。他在这里很久了吗?” “三……三年。他是第二火力控制手。像您一样,是个尉官。” “啊。”索尔歪着头,打量着瓦西里,“非常好。不过告诉我,这船到底有多好?你觉得它有多强大?” 瓦西里摇摇头,初见战舰的震撼尚未消退:“我无法想象比这更雄伟的船。还有谁能造出更好的船呢?” 索尔显得很开心。“你是个侦探,不是宇航员,”他说,“如果你上的是海军学校,你就会知道还是有可能的。就这么跟你说吧,如果这不是我们最好的船,它就不会以‘铁面’能斯特的名字命名——但是并非所有人都遵守我们的游戏规则。因此我认为,我们得玩个不同的游戏——当然这正是你来到这里和我谈话的原因。你要保护这艘船和我们的共和国,对不对?” 瓦西里急切地点头:“是的。上级告诉你我来的原因了吗?” “我接到了详细报告。我们认真对待任何可能影响舰上安全的因素;你不能进入限制区域,但你能在非限制区域随意走动——我们还可以做好安排,方便你监视那个黑家伙。说实话,您承担这一任务对我们很好,我们要关注的问题太多了,没时间监视这些临时工,再说只要最后能搞定问题,谁在乎丢了地盘呢,对吧?” 瓦西里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缺乏经验,还不清楚是什么问题,也不想太催逼刚刚认识的索尔。“您能带我去斯普林菲尔德工作的地方吗?” “很不幸,”索尔摊开手,“斯普林菲尔德现在正在船上。你知道他是在修理星际堆进系统吗?” “哦。”瓦西里张大了嘴,“你是说我得上船去?”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能上船——你得先进行身体检查,拿到安全通行证,参加三次新人培训,然后获得老头儿的许可——他最早也得明天才来。所以,现在我还是带你去临时军官住所吧——在海军内部你的待遇等同于候补军官。” “那太好了,”瓦西里急切地说,“请带路……” 与此同时,跟随“节日”的第一批“评论家”已经进入了罗查德星球的轨道。 “节日”曾经是一个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后来移居于自身的电脑网络,现在已经成为一个流动的使馆,一个星球之间的文化信息交流网络。它的兴趣主要在于其他上载性文化,不过必要时也可以从权。一千t-年以来,它穿行于有生命的星球之间,从外围向内推进,不论主人情愿与否,它都要一样东西,也只要一样东西:娱乐我们! “节日”的生长严格受制于信息密度,这些信息要储存入微小的星网航天器中,才能跨越星际鸿沟。和普通的上载性文明不同,“节日”不能靠模拟现实来克服虚拟宇宙中生命所面临的危险,只能如同沙漠植物一样,常年以种子形式存在,偶尔条件适宜时才会蓬勃生长。 就像大多数马戏团搬运车一样,“节日”也有不断增加的搭车者、食客,以及一大群随团商贩和寄居者。星网的冰冻思维核心中可以容纳千百万旅客,但是在站与站之间,他们没有用于思考的空间。真正的思想在旅程中处于休眠状态,简单的下意识监控器控制星网的运行轨道,并管理自主系统。到达有文化的行星后,它们就会建立起解冻所需的基础设施并载入真正的思想。一旦真思与目标文化接触并决定行动,所有剩余容量都会开放给包括“评论家”在内的乘客使用。 在罗查德星球的外围卫星斯普尼克的轨道上,一片钻石泡沫正在生长。有些泡沫内部有奇怪的乳状液在搅动,那是纳米机器催化的化学反应在疯狂进行。其他的泡沫逐渐变成黑色,以接近百分之百的效率吸收阳光。外围星球上的矿场源源不断地向这片泡沫输送矿物。生命在泡沫内部逐渐形成,细胞都由机器制造,而不经过自然的有丝分裂循环和分化过程。这些高效装配器在数千秒内就可以完成自然界千万年的工作:骨架出现了,起初只有花边样的轮廓,接着如同华美的珊瑚逐渐显现,漂浮在作为胎盘的中央泡沫里。纳米装配器将合成酶、DNA、核糖体和其他细胞组件输入将成为活细胞的脂膜囊中,血液、组织、牙齿、器官不断形成。 不久,评论家们的身体开始动弹。
  1. 典出《绿野仙踪》。????
  2. P. T. Barnum,1810-1891,马戏和演出事业大亨。????
  3. 上载性文化,指将思维上载到计算网络之中,脱离肉体的文化。????
3. 类空视界 书房的门开了,一个身着制服的仆人走进来。 “鲍尔准将求见司令。” “让——让他进来!” 鲍尔准将走进司令的书房,行了军礼。巨大的书房四壁都是昂贵的进口原木,挂着生丝帘幕,檐角上饰满了金叶子。书房中央那宏伟的原木书桌后面,司令显得格外渺小,好像追逐海象胡须的小海龟,漂浮在地毯构成的银蓝二色的海洋中。不过他今天状态不错,穿着一身繁复华丽的军装,坐在一张正经椅子上。 “指挥官。欢迎,请坐。” 鲍尔准将走到桌旁,坐到司令指给他的椅子上。 “对了,你父亲最近怎样?已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很好,长官。好得不能再好了,因为他四年前已经死了。”鲍尔悲哀地看着他的长官。克茨司令曾经是新共和国最锋利的一把刀,现在却以惊人的速度锈蚀下去:他的葬礼筹备大概已经开始了。他还是有清醒的时候,有时还挺长,但是逼他参加这次远征——拒绝皇命可就保不住自己的职位了——实在残忍;皇上肯定知道他的状况吧?“请问您叫我来有什么事,长官?” “啊,啊,啊,对了。”司令浑身乱颤,好像通电一样,神情忽然又变得清醒,“对不起,准将,我经常会发昏。我是要跟你讨论舰队的‘铺属’——我是说,部署问题。显然,整个部队的日常指挥,以及到达罗查德星球后的总体战术指挥都要由你来负责。不过在战略计划上,我想我可以做点贡献。”他脸上掠过一个虚弱的笑容。 “您同意吗?” “啊,是的,长官。” 鲍尔点点头,稍微乐观了一些。这个伟大的老人虽然日渐衰老,但清醒时还是很明白:如果他愿意退居幕后,放手让鲍尔来指挥,他们或许能够成功。(至少他得记得鲍尔是谁,准将提醒自己。)他们有过合作经验:在色米多星球争夺战中,鲍尔曾是克茨舰长手下的一名少尉,他深深崇拜克茨的睿智头脑,以及在遭遇顽抗时拒不撤退的坚定。“我听说总参谋部对这次解围行动提出了一些非常的计划,您是要讨论这个问题吗?” “是的。”克茨司令指了指桌上的红色皮质文件夹,“欧米加紧急方案。十年前我参……参与了第一稿工作,不过恐怕还得靠年轻人来完善它,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进攻方案。” “欧米加紧急方案。”鲍尔顿了顿,“它不是因为,啊,法律问题,被搁置了吗?” “不错。”克茨点头,“不过只是作为进……进……进攻方案。我们不能经由闭合类时曲线——不能用超光速飞行在战争开始前到达事发地点。这会带来各……各……种麻烦。咱们的邻居们说上帝不同意。要我说,这全是胡扯。不过我们已经受到了攻击,是对方先出手的。所以我们可以穿越回我们自己的过去,但是还在对方发动攻击之后:我得承认,我觉得这就是个悲哀的借口,不过没办法。这就是欧米加紧急方案。” “哦。”鲍尔伸手去拿那个红色文件夹,“我可以看吗?” “当……当然。”准将开始阅读。 加速到超光速当然是不可能的,20世纪的广义相对论就已经阐释得很清楚。不过后来出现了几种规避速度上限的方法;现在已经有六种方法可以不受光速限制地把物质或信息从A地转移到B地。 其中几种技术依赖于量子欺诈。采用与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相关的奇怪的盗用方法,可以翻转距离以光年计的两个量子点内部的比特;与因果通道一样,这些互相纠缠的量子点是以亚光速被分离开的,适合于通信却无法用于传递实体。另一些技术——比方说爱查顿虫洞——尚无法理解,人类物理学家至今没有找出它的运行原理。但是有两种技术可以用于宇宙飞船推进系统,林德-阿库比埃尔交互扩张,以及跳跃引擎。前者在飞船后面的空间造成扩张波,而在飞船前面的空间造成收缩波:这技术虽然美妙无比,但带来的危险也不是一点半点——宇宙飞船在稠密的时空层次中航行时,可能被一粒微小的浮尘炸得四分五裂。 跳跃引擎好歹比较可靠,不过也有几个奇怪的问题。装有跳跃引擎的飞船可以靠加速脱离邻近恒星的重力阱。然后,只要在目标星球附近找到一个点,与飞船所在的点位于等势时空平面上,启动引擎的场产生器,整个飞船就可以无需飞行而穿越这两点。(当然,这是假设目标星球的所处地点和状态基本符合预期值——否则飞船就会永远消失了。) 但是跳跃引擎要用于军事目的有几个大问题:一是它只能作用于时空平面上,而时空平面离恒星及其行星都还十分遥远,所以到达点离事发现场有一定距离,也就是说会被攻击对象发现。另外,它无法用于远程作战。你跳得越远,目标点状态偏离预期值的可能性就越大,损耗补偿器的负荷也就越大。更严重的问题是,它在时空等势点之间形成一个隧道,一旦某次跳跃计算失误,你就可能回到相对于起点与终点都是绝对过去的时间。你可能回家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违反了因果律,而爱查顿对于任何犯规者都绝不客气。 所以欧米加紧急方案在新共和国海军作战计划库中属于高密文档。欧米加紧急方案探讨了各种违背因果律——在参照系内部进行时间穿越——来获得战略优势的可能方法。罗查德星球距离新奥地利远达四十光年,在正常情况下需要五到八次跳跃,三到四周的航程;现在处于战争状态,从新奥地利到罗查德的直接路线应该处于敌方防守之下,因此十分危险。进攻舰队必须绕过王后头星云,该星云中有三四颗原恒星正在形成,无法通行。执行欧米加紧急方案——根据罗查德星球初次发送的危险信号来精细调节到达时间,不会有对因果律的绝对违背,却可以远早于敌人的估计,成为奇袭——需要更多的跳跃次数,深入自身的未来光锥,然后在类空事件平面内部迂回到过往。 鲍尔意识到,这将是新共和国历史上最远程的军事行动。而且——愿上帝保佑他——实施这个计划的任务就压在他的肩上。 博雅·鲁宾斯坦用他的旧毛靴使劲敲着原木桌子。“安静!”他大喊道。没人理他。他恼怒地拔出机器为他制造的迷你手枪,朝天花板开了一枪。枪声很小,但是天花板上击落的石膏尘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他在一片咳嗽声中喊道:“委员会会议现在开始!” “我们为什么要开会?”拥挤的啤酒馆里有人在后排大声质问。 “因为如果你们不闭嘴让我发言,你就得听珀里托夫斯基和他手下的。我最多不过开枪打你——要是落到公爵手里,你就得靠工作谋生了!”周围一片哄笑声。“而且是替他谋生。现在我们面对着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破除那些锁链,不再被奴役,不再被限制在土地和工厂之中,能够进入一个开明活跃的新时代,能够自由地完善自我,促进公共利益,更高效地工作,更高速地生活。但是,同志们,敌人会不断进行无情的反扑,现在就有一艘海军运载船正在向外海乌姆运送士兵,准备占领外海乌姆,作为攻击我们的据点。” 欧利·蒂莫谢夫斯基叮叮当当地站起来,“不用害怕!我们会打垮他们!”他挥动左臂,拳头变幻成炮管的形状。他已经迫不及待地使用了各种个人辅助技术,茁壮成长为新生电子人,简直可以给人类进步先锋队甚至是空间自由党做广告了。 “够了,欧利。”博雅瞪了他一眼,转向面前的观众,“我们不能够靠暴力来取胜。”他特地强调了“暴力”二字。“暴力在短期内好像有用,但是这样只会让我们在人民群众中间失去信誉,而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人民不站在我们这边,革命是不可能发动起来的。我们要证明,在我们这样热爱和平、追求进步的力量面前,反动力量根本不需要镇压就会垮掉——否则,我们最终只能取代这些反动力量,结果就是变成他们。这是你们所追求的吗?” “不是!是!不是!”他被横扫房间的激情吓了一跳。代表们兴高采烈,身体里充斥着对无可抗拒的未来的期望,以及过多的免费啤酒与伏特加。 “同志们!”一个黄皮肤黄头发的中年男人站在酒馆大门前,“请注意!帝国主义政府的反动队伍正在包围北游行区!自由市场处于危险之中!” “哦,烂人。”马可斯·沃尔夫喃喃道。 “你去看看行吗?”博雅问,“带上欧利,别让他来烦我,我会坚守这个堡垒。也给哈罗斯拉夫找点事儿干——他可以玩玩杂技或者拿水枪打对方啥的;他在这儿总碍我事。” “成啊,老板。你真的决定,啊,不杀人?” “我真的决定?”博雅耸耸肩,“我希望别用上核武器,不过为了夺取优势你想干吗都行——只要一直占领道德制高点就行。现在开战还为时过早,只要坚持一个星期,那些士兵就会跑掉,就好像老鼠逃离一艘沉船,目前我们只需要尽量牵制他们。我还有个公告要颁布,一定能搞得统治阶级的走狗们鸡飞狗跳。” 马可斯·沃尔夫站起来,走到蒂莫谢夫斯基的桌前。“欧利,跟我来。我们有活要干。” 博雅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他正全神贯注地埋头阅读文字处理器的说明书,这文字处理器是“丰饶之角”送给他的。他一辈子都在手写或使用复杂的手动打字机,感觉这玩意儿也太像黑魔法了。要是能弄清楚如何让这玩意儿数数每段的字数,他就爽了:不过要是不浇铸铅版,他怎么能搞清楚每行应该用多少个铅字呢? 革命国会被围困在老玉米交易所已经三天了。老玉米交易所房顶上长满了藏类状的黑色金属,将太阳能和大气污染转化为电能和亮丽的塑料餐具。主管餐饮的郭达诺夫一直在苦苦抱怨餐具不够(好像真正的革命者会在乎这种小事似的),最后米沙采用了直接大脑界面技术,指示用屋顶上那些东西制造餐具。后来米沙有事走开,结果谁也关不掉这个塑料餐具制造厂。还好食物弹药等东西似乎都没有短缺,在博雅的威胁下,公爵似乎已经相信民主苏维埃确实拥有核武器,所以目前敌人都远远避开自由广场后端的这座黄色大厦。 “博雅!快来!门口有情况!” 正在起草公告的博雅抬起头来。“什么事?”他怒道,“讲清楚点!” 这位同志一直跑到他桌子面前才停下来。“当兵的。”他说。 “啊哈。”博雅站起来,“他们开枪了吗?没有?那我去和他们谈谈。”他伸展了一下身体,试图松弛僵硬疼痛的肌肉,眨了眨眼,希望消除疲劳。“带我去见他们。” 玉米交易所的大门前挤着一小群人。戴头巾的农民妇女,镇子那头铁厂的工人——整个工厂都已经被一片神奇的机器取代,所以他们百无聊赖——甚至还包括城堡背后的劳改农场里跑出来的几个精瘦的光头犯人,都挤在那里围观一小撮惊恐的士兵。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问。 “这些人,他们说……” “让他们自己说。”博雅指着离门最近的一个,“你。你没有开枪打人,那你来这里干什么,同志?” “我,啊……”那士兵顿住了,很迷惑的样子。 “我们受不了那些贵族老爷们支使了,就恁地……”他旁边一个豆芽菜似的人说。他黄色皮肤,戴着顶高高的毛帽子,绝对不是标准军装。“那些贵族都是寄生虫、鸟人,他们自个儿躲在城堡里喝香槟,想让我们拼命保护他。可你们这里大伙儿都挺快活,好像当局的末日到了似的。到底咋回事儿?难道真正的自由意志已绎来到了吗?” “欢迎你们,同志们!”博雅向那个士兵展开双臂,“没错,是真的!在友军‘节日’的帮助下,反动政府的铁腕就要被永远推梦了’新的经济秩序诞生了,生产边际成本已经消失了,从现在起,任何东西只要被生产出来一次,就可以无限复制。各尽想象,按需分配!加入我们吧,带着你们的士兵和工人兄弟们来加入更好!” 他的即兴演讲刚达到高潮,玉米交易所的屋顶上传来一声尖锐的撞击声,人们都警惕地转头看去。塑料餐具制造厂出毛病了,彩虹般的塑料餐具就像喷泉一样飞向天空,散落在四周的鹅卵石上,仿佛预示着后工业时代的来临。工人和农民们都张大了嘴,惊异地望着这一幕骇人的生产力大展示,然后弯下腰在垃圾里翻找着革命的亮丽餐具。枪声齐发,博雅·鲁宾斯坦举起手来,爽朗地笑着,接受着骼骼山监狱的士兵们对他的礼敬。 “这里是晚间新闻公告。现在播送今天的头条新闻。被称为‘节日’的组织入侵罗查德星球造成的危机还在继续。外交斡旋努力已被对方拒绝,目前看来军事行动已无法避免。我们很难获得来自占领区的消息,但就我们所知,珀里托夫斯基公爵率领的士兵仍然在英勇奋战,保卫帝国。土库大使阿尔-哈克早先在本节目中说,土库政府也认为‘节日’的扩张主义政策对和平造成了不可容忍的威胁。 “昨天早晨将自己锁在皇宫围栏上,要求给予女性投票权和财产权的女子,被发现患有长期的偏执歇斯底里症精神病史。母亲工会的领导人们今天表示对该女子行为并不知情,并批评其行为非女性化。本周晚些时候,她将以扰乱公众的罪名被起诉。 “地球上流传着海军部将要升级海军战斗力的无稽流言,致使大量外星投资公司卖空股票,造成汇率暴跌,并导致几个保险公司退出新共和国市场。皇家银行主席尚未发表公告,但贸易部官员准备起诉参与此次恐慌行动的公司,指控他们诽谤,并借警戒状态为名,阴谋组成商业联盟。 “今日在克鲁霍夫监狱绞死的四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看护人是……” 咔嚓。 “我恨死这个星球了。”马丁低声边说边往搪瓷浴缸里滑下去。船厂给他的这个两室小公寓也就这一点好处。(不好的方面当然包括存在窃听仪器的可能性。)他盯着头上两米高的天花板,试图不去听收音机里的新闻。 电话响起来。 马丁骂骂咧咧地跨出浴缸,湿淋淋地蹦到客厅里。“喂?” “今天还好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过了一秒钟才想起来是谁。 “糟透了。”他说话时感觉确实糟透了。接到你的电话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想,被卷入外交丑闻可没啥诱人之处。不过诉苦的欲望盖过了轻微的恼怒。“颅骨接入口也属于禁制技术之列,只能用破烂的虚拟现实数据手套和键盘,我现在看什么东西都是紫色的四维正方体,手指也疼死了。” “嗯,跟我比起来,你今天好像过得很不错。你吃东西了吗?” “还没。”马丁突然发现自己饿死了,也闷死了。“怎么?” “我有个好建议,”瑞秋·曼索轻声说,“我知道C层有家不错的餐馆,二楼上面,安全带五号门旁边第三个路口。我请你吃饭怎样?” 马丁想了想。平时他肯定会拒绝,尽量避免跟联合国外交间谍接触,但是他很想吃饭,还有,这样随和的邀约让他回忆起故乡,那个可以自由交谈的地方。他抗拒不了有人陪伴的诱惑,穿好衣服,听从了她的指示,而尽量不去琢磨她的企图。 外来人员居住区处于基地安全带之外,但还是要经过一道安检,才能到达空间站民用区的气密门。他经过安检,进入一条大走廊,这条走廊顺着空间站的内周微微左弯,两边有许多门与通道。他转过一个角,走到街上——“马丁!”,她挽住他的胳膊,“见到你真高兴!” 她换了一条绿色裙子,紧身衣,长黑手套。她的肩膀和胳膊都裸露着,唯有脖子上系着一条彩带,他隐约想起习俗简介里似乎有相关条款。“装出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她耳语道,“装给摄像机看的,你是来带我出去吃晚饭的。在别人面前叫我鲁米拉。” “没问题。”他挤出一个笑容,“亲爱的,见到你太好了!”他配合地挽起她的手臂。“哪边?”他咕哝道。 “作为一个业余人士,你表现得还不错。右边第三栋建筑。有一张用你名字定的桌子,我今晚是你的伴游。不好意思刚才搞得像小说,不过基地安全部门在监视你,如果我以官方身份出现,他们就会找你麻烦。我扮成妓女就方便多了。”马丁脸红了。“明白了,”他终于恍然大悟:在这个刻板的社会里个女人如果裸露下巴以下的肌肤,就够得上淫荡了。想到里,他才明白那个旅馆里原来有很多…… “你到这里之后还没有用过旅馆提供的服务?”她挑起眉毛问道。 马丁摇头。“我可不想在外国被逮捕,”他含混地说,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这里的风俗让人摸不透。你觉得如何?” 她抓紧他的胳膊。“无法评论,”她轻声说,“这里的淑女不能够骂人。”他为她开门,她提起裙子。“不过我还是怀疑这个社会秩序不会再持续多久了。他们已经投入了很多精力,才能够保持现状这么久。” “听起来你好像很希望它垮掉。”他把卡递给一个身着制服的侍应生,那侍应鞠了个躬,匆匆跑进饭馆。 “没错。难道你不想吗?” 马丁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到这个,我倒是一点也不会为它伤心。我现在只想赶紧干完这单活儿回家。” “要是我的生活那么简单就好了。我绝对不能动怒:我是来帮助这个文明的,避免它的愚蠢给它自己带来的后果。要是你的帮助对象都死掉了,解决社会不平等问题就有点儿难了。” “您订的桌子准备好了,先生。”侍者再次出现,深深鞠躬说道。瑞秋露出了一个无脑笑容,马丁拖着她,跟着侍者走进去。 瑞秋一直保持着那个无脑造型坐进了包厢,点了当天的特餐。侍者刚一离开,她便恢复了真面目。“你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谁,这是为什么,”她平静地说,“你还想知道你是否应该配合,从中你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对吗?” 他不愿说话,只是点点头,暗暗怀疑她对他的真实任务了解多少。 “好,”她严肃地注视着他,“我认为你已经决定不向基地安全部门举报我。你要是举报就大错特错了,马丁。即使不为你自己,你也得为很多人考虑。” 马丁垂下眼光,目光聚集在她面前。银色刀叉,麻布餐巾,浆过的桌布如瀑布一般垂在桌子周围。尽管马丁努力不去看瑞秋的胸,可她的裙子让人无法忽视那对隆起:确实挺像妓女。他决定还是看她的脸。“我不太明白,”他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会解释的。首先我要说的是,你听完我的话之后完全可以不掺和进来。我是认真的;先前我有点咄咄逼人,不过如果你不愿意加入,我宁可你不来掺和。现在他们觉得你只不过是个大嘴巴工程师,如果他们认真调查我……”她顿了顿,抿紧了嘴唇,“我是女人,要是不小心被他们抓到,我可没有好果子吃,不过他们很难想象女人做自由职业,更别说做防御情报专家。而且明天这时候我的外交证件应该到了,我就可以公开身份了。不管怎样吧,说咱们的事。你是想马上走人还是继续?” 马丁想了一会儿。我应该怎么办?答案好像很明显。“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请我吃饭,我就干。怎么样都比关在基地那个破地方强。” “好。”瑞秋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首先,”她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指头,“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有点不好说。联合国在这里没什么权力,但假如新共和国违反战争条例或使用禁制技术,我们可以使它一半的邻国取消与它的贸易协定。” 马丁哼了一声:“禁制技术?他们?” “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们会放弃比别人强的机会?就那些皇族人士?” “唔。”马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好吧,他们是实用主义的反技术主义者,你是这个意思吗?” “简而言之,确实如此。”她耸耸肩。马丁发现自己的眼睛又不听使唤地看向她下巴以下的部分,他强迫自己朝上看去。 “我们的军备限制协议在这里不管用,不过在离地球近的地方就不一样了,而新共和国的贸易伙伴很多都在那边,所以他们一定程度上仍然承认联合国的地位:一旦获得正式授权,我就有了外交豁免权,要是被他们抓住之后我还有时间声明的话。第二点,”她又举起一只手指,“对军备限制的监控是为了保护人民,避免引起爱查顿的干预。这是双边的。如果局限于相对论性导弹或神经毒气之类的无聊小把戏,爱查顿才不会在乎。不过只要有人开始运用禁制……她进入社交圈的时候老爸给了她一个——这么大的绿宝石!”她痴笑着说,马丁疑惑地看着她,随后他也假笑起来,因为侍者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 侍者放下东西,给他们斟了酒,又走开了。瑞秋恢复了正常表情:“哈,我刚才说到哪里了?你不知道装女孩子气有多烦人,总得像个十岁弱智姑娘一样……啊对,爱查顿。老爱坚决不许大伙儿开发自复制的自动武器啦,违背因果律的仪器啦,等等一大堆有大规模杀伤万的玩意儿。细菌:出局;灰谷:出局;任何具有自修正能力的软件:出局;那都在禁制武器之列。要是哪个行星文明开始玩这些东西,迟早要被老爱给盯上,到那时他们就变成史前文明了。” 马丁点点头,试图装出一副听见新鲜事儿的表情,咬住舌头,不去纠正她的最后一句话。她的认真劲儿太有感染力了,他很艰难地克制住自己,不去插话。 瑞秋喝了一大口汤。“老爱可以超级残忍。我们已经证实了至少一桩异常超新星事件,就在我们——地球——光锥之外五百光年。这方法适合铲除一个以指数速度扩张的威胁力量,所以我们估计这就是爱查顿那么做的原因。不管怎么说,你觉不觉得让邻居家吃奶的孩子玩战略核武器是件很不明智白岭儿?” “是的,”马丁点头,也喝了一大口汤,“这样的事很可能让你无法按时完成任务,拿不到奖金。” 她眯起眼,点了点头:“你挺会讽刺的,怎么居然至今没惹上麻烦?” “我的确没惹上麻烦,”他放下勺子,“所以,不好意思,你的出现让我很烦恼。我不把自己送进监狱也能过得好好的。” 瑞秋吸了口气。“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道歉对你有多大用,不过我是真心的。我只是想把这事放在更大的背景下来看。新共和国离地球只有250光年,要是老爱决定把这儿干掉,我们得疏散五十个星系的人。”她似乎很不安:“这就是我做这些事,并且把你也扯进来的原因。” 她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她的汤碗。马丁凝视着她,完全失去了食欲。她让他想起自己来新共和国的原因,他对父母倒不是很在意,不过火星上有一个他很喜欢的妹妹,还有很多朋友和回忆,所以实在不想再听她说这些,还是看着她吃饭,欣赏她臂膀上红润无瑕的肌肤和低胸晚装来得简单。他眨了眨眼,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她抬起头,看见他的目光,绽放出一个戏剧化的微笑,慢慢地舔着自己的嘴唇。这效果太强烈了,他不得不转开头去。 “老大,我们得装成你请我吃饭只是为了带我回家,狠狠蹂蹄我的样子!”她轻声说,“你好歹装出点兴趣来好不好?” “对不起,”他大惊,“我不善演戏。我们真得装成那样吗?” 她举起自己的空酒杯。“请给我斟满,谢谢。”她的眼光怪怪的,他猛地坐直身体,伸手拿起酒瓶,给她斟了一些。“我不想破坏你的食欲。再说,方圆几千英里之内,你是唯一一个还能聊天的人。” “我是个发动机工程师……”他一边说,一边纹尽脑汁地想新的话题。这是个什么样的陷阱呢?他绝望地想。数小时前他还无聊寂寞得要发疯,现在却有个聪明漂亮的女人——恰好也是个间谍——拉他出来吃饭。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不是么? “我喜欢机器,喜欢星舰。我……”他清了清嗓子,“我跟人打交道不在行。” “这是个问题吗?” “是啊。”他点点头,打量她,她脸上写着明显的同情。“我总是弄错当地人的意思,这很糟糕,所以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尽量躲起来。” “那我猜你现在快疯掉了?” “就这么过了四个月,你这样说也没错。”他喝了口酒,“你呢?” 她深吸口气:“不完全一样,不过也差不多了。我还有任务,应该尽量少惹麻烦。为了完成任务我得入乡随俗,可是这很快就能把人逼疯。真的,你知道吧,本来我们的规矩是避免这样面谈,送一个传信耳机给你才是更妥当的方法。” “但是你呢,”他淡淡一笑,“已经被逼疯了。” “是啊。”她咧嘴一笑,“你也疯了吗?” “你有家人吗?”他问,“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有什么想念的人吗?或者一个倾诉对象,可以给他写写信什么的?” 她皱起眉头看他:“马丁,干我们这行的人都是嫁给工作的,跟你们差不多。要是你结婚了,你会带家人到新共和国这种地方来吗?” “不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她展开眉头,一副沉思的表情,“不过偶尔能够自由交谈也是件很好的事。” 马丁把玩着酒杯。“没错。”他深有同感地说,“上周我为这倒了点霉。”他停住话头,因为她的样子怪怪的,脸上假笑着,眼睛里却透出忧虑。 “对我微笑。对,这样很好,坚持一会儿。一直笑。现在有人在监视我们。不用怕窃听——这在我的掌握之中——但是餐馆那头有人在盯着我们。你得尽量装出想把我带回去干一场的样子,要不他就会怀疑我们会面的目的。”她冲他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傻笑。“你觉得我漂亮么?”她躲在痴笑的面具后面观察着他。 “漂亮……”马丁凝视着她,希望自己迷醉的样子看起来像真的。“我觉得你非常漂亮。”只有良好饮食和高级医疗条件才能造就的漂亮。他试图笑得更欢。“唔,实际上,俊美果断形容你更合适些。”她也在笑,只是笑容都已经僵硬了。 在他们的微笑比赛中,侍者上来撤下汤碗,换上了正餐。“哦,看起来不错。”她拿起刀叉,稍微放松了一点,“嗯,别到处看。我们的尾巴没盯着咱们了。你知道吗?你有点儿太绅士了。这种时候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了——这本来也是咱俩的戏码之一。” “五六十岁的男人大都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以为只有紧紧抓住才能得到对方。问题是,这里没有抗衰老疗法……”他好像很不安。 “对,而且我觉得这样挺好。”她报以微笑,“有人说过你笑起来很可爱吗?我在这破地方待得太久,都忘记了诚恳的微笑是啥样,更别说跟一个成熟男人聊天多么愉快了。不管怎么说……”马丁身子突然一颤,瑞秋的趾尖摩擦着他左腿内侧。“我觉得我喜欢你。”她轻声说。 马丁顿了顿,清醒地点头。“就当我被你迷住了吧。” “真的?”她笑着,趾尖往他大腿上游移。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别这样!你会让我出丑的!”他假装惊恐地四处张望,“但愿没人看见。” “不可能,桌布就是用来遮掩这些事的。”她静静地微笑,过了一会儿,他也笑起来。她继续轻声说:“先把正事说完咱们好吃饭。明天你回到瓦讷克号上时,他们可能会问你要不要延期合约,多赚一笔。你要是想多挣点,顺便救几百万人的命,你就答应他们。我正好知道司令部会用瓦讷克号做旗舰,而我也会随舰……” “你要干吗?你怎么能上去?” “作为外交观察员。我的任务是确保‘节日’——我真希望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哪怕多一点点信息也好——不会违反六条协定。私下里我也要盯着点新共和国。还有一些大家都不肯承认的事,不,不是一些,是很多。不过我们不想让这些事破坏晚餐气氛,对吧?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回去,我那儿很安全,可以把所有的事讲给你听,而本地斯塔西还以为你这单身汉正爽着呢。然后你就拿着大把的工资和联合国的高额奖金回家,不会出任何问题。现在我们把这些事抛在脑后,趁菜还没凉,赶紧吃饭好吗?” “听起来不错。”马丁靠向前,“我是说斯塔西的那个头条新闻。” “是啊。”她拿起叉子。 “回去路上能不能再买瓶酒?完事之后一起享受?” “我还以为……”她瞪大了眼。 “你需要有人聊天。”他缓缓地说。 “可不是吗。”她放下又子。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她又开始蹭他的脚踝。马丁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脸也红了。她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他。 “你多长时间没有了?”他轻声问。 “四个多月了。”她忽然把脚拿开了。 “多吃点,”他说,“这样我们的头条新闻才会精彩。” “我要与赫曼的安全连接,个人助理。” “安全连接进行中……已连接。哈罗,马丁,找我有什么事?” “我这有点问题。” “大问题?” “一个女人那么大的问题。她其实是地球人,很漂亮,还有,嗯,她是联合国防卫情报局的间谍,专门查违反因果律的武器啊,破坏裁军条约的行为啊什么的。” “有意思,接着说。” “她叫瑞秋·曼索。有联合国武器检查员的证件,看起来像真的。而且绝对不是本地人或者这里的间谍,除非他们曾经送女间谍去外星培训。她说新布拉格准备派海军去解围那个星球,她估计明天他们会雇我上舰,做战时紧急工作。她想让我……嗯,就是注意任何可疑或非法的事情,像战略性的武器违规之类的。问题是……” “请别做前瞻性分析。你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联合国检查员?” “我没接触到,不过她说她在本地有后台,还有外交身份。她说她也会随行。我估计她后面有一整个联合国行动组,可能要搞点低调的破坏活动。新共和国开始这次海军备战时就在给自己找麻烦了。我很确定她告诉我的任务目标是真的,但远不是全部。” “正确。你最后怎么和她说的?” “我同意按她的要求做。”马丁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琢磨了一下自己要说的话,才接下去,“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会接受对方的战时工作邀请,然后照她的要求,留意非法行为。你反对吗?你觉得情况有多糟?” “比你想象的糟多了。” 马丁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什么?” “我知道瑞秋·曼索。请等一下。”个人助理沉默了快一分钟,他坐在漆黑的屋里,焦躁地等待。赫曼从不沉默,他就像台缓缓运行的机器,总是慢慢地提供情报,让马丁觉得在和自己对话。他不一定总知道答案,但是从来不会沉默…… “马丁,请听好。我得到独立来源证实,新共和国确实有一个联合国的秘密行动组,瑞秋·曼索是首席特别行动员,也就是说他们预计会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她是重量级人物,而且消失已近一年,估计大部分时间都在新共和国。同时,月球上的联合国代表已经买断你的个人文件,正在和米格管理层讨论雇用你的问题。另外,他们的分析基本正确。新共和国准备派出全部海军舰队迂回至罗查德星球,攻击‘节日’。这计划很差劲——他们显然不明白‘节日’究竟是什么——但是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很久,目前无法使他们改变计划。 “恐慌很可能会带来危险。以你目前所受的监视强度,若想借民用航班逃跑,会被情报局的安全组织以叛国罪严惩,瑞秋·曼索即使有心,也无法保护你。再次强调,新共和国已经在进行秘密备战,目前离开现场十分困难。” “我靠。” “情况也并非完全不可挽回。我要你和瑞秋·曼索全力合作,干你的活,然后悄然离开。一旦舰队到达当地我会尽量安排你离开。记住,只能悄然撤离,不能逃跑,否则你会更加危险。” 马丁从下意识的紧张中松弛下来:“好。如果联合国搞砸了,你有没有给我准备后路?任何安全撤离的方法?任何关于这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节日’的信息?” 赫曼沉默了一会儿。“注意,现在的情势十分严峻。”马丁一惊,坐得笔直。“我要你随时待命,以防万一——用你们自己的话来说——事情砸锅了,数以百万计的人命悬于一线。政治形势已经明朗,如果新共和国与‘节日’遭遇,所造成的不稳定状态可能催发国内革命。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联合国各签约政府及类政府组织在其中有既得利益。目前我不能给你更多‘节日’的信息,因为你若不小心泄露这些信息,反而会牵累你自己。你只要知道新共和国对‘节日’造成的威胁远比对它自身的威胁要小。但是,在当前局势下,如果你完成了联合国观察团的任务后还留在现场执行我给你的任务,他们给你多少奖金,我都可以付双倍。” 马丁的喉咙发干:“好。不过这样的危险度,我要三倍价钱。假如我殉职,则由我的直系亲属领取报酬。” 一阵沉默。“同意。赫曼离线。” 清晨,马丁已经离去一阵,瑞秋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试图分析自己的感情。虽然任务明显进展良好,她还是有种不祥的感觉,潜意识里总有些心神不宁。她翻身侧卧,把脑袋靠在鼓囊囊的枕头上,曲起了腿。 这本来应该是一次简单的会晤:接触一个有用的联络人,给他布置一个任务,愉快又客观。可事实上她却和一个沉默而体面的男人共进了晚餐,这男人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也没有把她当成摆设,而是认真倾听,说话也风趣,在平时肯定是个令人愉快的交往对象。她是有点疯了,徘徊在不负责任的边缘,不过他也一样。现在她开始担心他了,这可不符合原来的计划。 事情是从谈完正事后开始的。他抬头看她,眼神中有种奇怪的期盼。她跷起二郎腿,一只脚从裙子底下伸出来。他专心地审视着她。 “这就完了?”他间,“你想让我留意时钟倒转的指令,执行插件程序,发现违反因果律的迹象就通知你,就这些了?” “对,”她注视着他说,“基本上就这些了。” “啊……”他用锐利的目光,不快地看着她,“我以为还有别的。” “也许有。”她把手放在腿上,“不过只是在你想要的情况下。” “哦,好吧,”他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任务还包括什么?” “没什么。”她歪着头,迎上他斜斜的目光,假装坚强,“正事我们已经说完了。你还记得先前我在饭店里说什么吗?” “关于……”他点点头,转开了目光。 “怎么了?”她问。 “哦,没事。”他轻轻叹了口气。 “瞎扯。”她站起来,“来,我们聊聊。”她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拉。 “干吗?”他摇摇头,“我只是……” “来,”她使了点劲,“到客厅,来吧。” “好。”他不安地站起来,试图回避她的目光。 “怎么了?”她再次问道。 他笑笑,殊无喜悦之情。“你是我四个月来见到的第一个正常人,”他轻声说,“我还不太习惯跟人交流。” “随便说点什么。”她说。 “我……”他顿了顿,她很担心他又会停下。猛然间他爆发了:“我也不想停下来。这地方总让我喘不过气——就跟夹在老虎钳中间似的!别人只在乎我的工作……” 瑞秋靠在他身上。“闭嘴。”她轻声说。他闭上嘴。 “这样好多了。”她觉得他靠起来很舒服。她环抱住他,他过了一会儿,也抱住了她。“别想工作了。对,就是这样,别去想新共和国,坚持几个小时行吗?” “我……”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在颤抖。“我试试。” “不错。”她说。这感觉真的很好:和一个可信赖的人在一起。一个和她一样,被这个文明沙漠幽闭至发狂的人。他紧紧拥住了她,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背上游走,探寻着她纤细的腰肢。“到客厅去。来,就是隔壁。” 马丁注视着她。“你真的想吗?”他问——这就是他的魅力之一。 “当然是真的。”她深深地吻他,用舌头探求着他的双唇,觉得自己的身躯在衣服束缚下快要炸开了。他温柔地拉过她,让她把下领放进自己的肩窝,磨蹭着他脸上的胡茬。“太他妈的长了。” “你也一样。”他抱起她,“很孤独?” 她嘶哑地笑笑:“你不会明白。我在这里已经太久,久得我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因为我和陌生男人说话,不待在家里养小孩。他们的思想已经开始侵蚀我了。” “什么?像你这样强大的政府特派员会被这种东西侵蚀?”他温柔地开着玩笑。 “是的,没错。”她靠在他肩上喃喃说,他的手已经开始探寻到她的腰线以下。 “对不起。只不过……在这个破地方待六个月,还得入乡随俗?要我的话早疯了。”他若有所思地说。 “不只六个月。”她的眼光落在他的头侧。他的耳垂很漂亮,她一边想,一边靠得更紧了。 “我们去找找那个酒瓶,”他温柔地说,“我觉得你进入状态有点太快了。” “对不起,”她机械地说,“对不起。”她身体略微紧了一下。“没事,你的手可以继续放在那。我们走过去吧。” 他们彼此都没有放手,竟然也折腾到了客厅,客厅里放着厚重的椅子和满是陶器的博古架。 “我原以为你是个政府卧底,”他说,“可你却是我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真实的人。”他没有再说下去,就让那句话引起无限遐想。 “如果我只需要肉体的话,这个港口海员多的是。”她又靠在了他身上,“我渴求的并不是肉体。” “你觉得自己适合这个工作吗?你这么……” “你是不是想说‘敏感’?” “大概吧,不完全是。” 她把他带到沙发前:“我需要的是伴侣,不是随便上上床就行。”她试图给自己找理由。 “我们都一样。”他拥住她,温柔地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的目光,“你想怎么做呢?” “别说了。”她闭上眼,凑到他的唇边。而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再是人力所能控制。 他们第一次的做爱疯狂急迫,瑞秋躺在客厅地板上,裙子掀到腰间,马丁的裤子还缠在他的腿上。之后他们终于转战到了卧室,也摆脱了衣服的束缚,开始温柔和缓的第二次。马丁体贴有礼,在事后聊天时提到了几年前他已离婚。他们聊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天快要亮了——这里的人造早晨与下面那个行星上日出的时间一致。他们一直做爱,直到筋疲力尽。 现在,他走了,她清醒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她试图理性分析自己的行为:任何人都难免因为孤独和紧张而有偶尔的疯狂。不过她还是有些不安:马丁可不是随便泡来的男人,他们之间也不是随便上上床而已。一想到还会与他相见,她就有些激动与期盼,心里却在鄙视自己将工作与生活搅和在一起的愚蠢行为。 她翻过身,眨了眨眼,左眼皮内侧的时钟指向7点。两个小时之后,她就可以拿上外交身份认证,穿好衣服,去好好收拾收拾新共和国了;再过两个小时,马丁就会登上瓦讷克号;到22点,一切就都结束了。瑞秋叹了口气,试图再打一个小时盹,却毫无睡意。 她不知不觉地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快乐的回忆,当然她也没别的事干。要是对新共和国的动机估计错误,她十有八九活不下去了。一百五十岁的人了,这么死也算重于泰山吧?托故乡先进医疗水平的福,她的身体仍然和二十多岁一样,几乎从未感觉到年岁的重负;只有想到她所认识过或者爱过的人几乎都已不在人世,痛苦才渗进心中。她想起她的女儿孩提时代的样子和气味——这带来什么回忆?她想起的不是她的女儿,一个朝代的政治领袖;也不是天帆事故后那个八十岁的人的葬礼。她甚至已经记不清前夫的长相,尽管他们的婚龄长达十五年。这么久之后才认识的马丁好像已经盖过了他在她脑海中的样子。她恼怒地眨了眨眼,坐起身来。 傻姑娘,她讽刺地对自己说。所有人都会以为你还年轻,爱上了那对紧致的屁股而已。可她还是在期盼着下一个夜晚与马丁的重逢,那种激动和期盼胜过了年岁与犬儒,尽管她这么大岁数,已经知道后果:节外生枝。 轨道间交通飞行器从海军船坞起飞,开动冷气推进器,缓缓离开传送塔,将拥挤的船坞留在身后。起飞后十分钟,交通管制才准许飞行员开启主推进器,开始加速,一股汞离子组成的明亮橘色烟雾从船尾货舱门旁边喷出。离子推进器出了名的慢,但效率极高。一千秒之后,飞行器已经获得了接近每小时二百公里的速度,又该减速来靠近停泊在空间站六十公里以外的那艘飞船了。 六十公里在轨道上算不得什么,瓦讷克号等于就在传送塔的门口。但是这样停泊有一个极大的好处:这艘飞船可以迅速出发。船厂的工程师一旦完成了引擎模芯基线补偿器的升级,瓦诱克号便可以随时待命。 莫斯基舰长在工作站的显示窗上看着飞行器接入瓦讷克号头部的停靠口。他独自坐在房间里,疯狂地搜寻与当前局势相关的记录和指令。接到命令之后,情况变得非常混乱,他意识到还有太多的准备要做。 作为新共和国海军舰长中的模范,莫斯基舰长是个宽肩阔背的中年人,灰白的头发与花白的胡须相得益彰。不过在自信的面具后面,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看这一个星期的事态发展,他无论怎么分析,也能感觉到外交部和皇宫之间出了问题。 他郁郁地瞥了一眼将要发出的最新指令。安全防范已经升级,只待船厂的工人和工程师离开飞船,船身封闭之后,他就要进入战时状态。同时他还得全力配合情报局派来的穆勒检察官,监视维护瓦讷克号主推进系统的外来工程人员。他恼怒地看了一眼那份烦人的纪要,拿起他的通话器:“给我接穆拉梅茨。” 柔和的敲门声响起, 莫斯基大喊一声“推门”!门开了,他的执行官穆拉梅茨中校行了个军礼。“进来,穆拉梅茨,进来。” “是,长官。您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莫斯基无声地指了指屏幕,“某个自以为是的检察官派他的奴才到我的船上来捣乱,这事你知道吗?” 穆拉梅茨把脑袋凑过来:“报告长官,我知道。”他的小胡子抖了抖,莫斯基看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哈。说。” “那个从地球来的工程师,给我们升级B区引擎的,惹了点麻烦。没有他我们就得多等三个月,但是他有点大嘴巴,居然让巴斯里克那些职业妄想狂给盯上了,派了个秘密警察来监视他。我把这警察交给了索尔中尉,吩咐他尽量别让这小子捣乱。” “索尔怎么说?” 穆拉翼日铁哼了一声:“这警察嫩得要命,跟我们的新兵差不多。不会有问题。” 莫斯基叹了口气:“要确保不出问题。” “是的,是的。长官,还有别的事吗?” 莫斯基指了指椅子。“坐下,坐下。有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穆拉梅茨往门外扫了一眼,“现在流言四起啊,舰长。我已经尽力压制了,但是在接到正式文件之前……” “接下来十六个小时都不会有正式文件的。” “我斗胆问一句,那之后呢?” “之后……”莫斯基顿了顿,“我只知道到时我就会接到命令,然后通知你和其他军官。目前最好别让大家闲着,至少得让他们忙得没工夫担心或者传播谣言。对了,还要确保指挥舱整洁有序,并且随时可以全员登舰。” “啊。”穆拉梅茨点点头,“好的,长官。具体操作嘛,就是升级防卫,多安排几次检查,加强各战斗位准备之类的事?再搞点道德教育,让战术队伍来几次演习?” 莫斯基点点头:“你能想到的都可以,不过一定要首先整理好指挥舱,准备明天接受正式检查。就这样了。” “是,长官。” “下去吧。” 穆拉梅茨离开了,莫斯基又一次陷入优思之中,独自品味那些十六小时内不得泄露的命令。 独自等待那即将来临的冷酷战争。
  1. 爱查顿使用虫洞作为超光速转移物质的工具,详见后文。????
  2. 指能自我复制的纳米仪器。????
  3. 东德秘密警察。????
4. 司令属下 皇家战斗巡洋舰瓦讷克号静静停泊在克拉莫卡海军传送塔60公里之外,船舷上闪烁着红蓝二色的灯光,双头鹰军旗在主导弹发射台上面的绿框中忽隐忽现。克茨两小时前已经登船,·这艘军舰很快就可以出发了。 瑞秋·曼索强忍住满足的坏笑,基地门口那些白痴警卫的反应让她觉得这孤独疯狂的三个月都值了。他们还想把她抓起来,她一个电话打到大使馆,马上有个少校满脸通红狼狈不堪地冲出来,吓得都结巴了。他稍微打听了一下她的来意,她兴致盎然地把证件往他面前一拍,他立刻战战兢兢地亲自护送她和她的行李上交通船去往战舰,一路还不断偷眼看她。(显然自行运输箱包在新共和国也属于禁品。) 清晨的沐浴过后,她假扮了一个月的鲁米拉·金瑞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联合国多边星际裁军常务委员会特派员——瑞秋·曼索。鲁米拉喜欢傻笑,穿着时髦,听男人的话;而曼索特派员的职业生涯始于销毁炸弹(拆除恐怖分子的核弹和分解机),进而升级到调动海军攻击违反条约者。她穿一身黑色准军装,好震慑那些军国主义的外星土老冒儿——作为一个文职军官,她发现衣着变化的效果很有趣。她一边想一边看着同行的乘客们,莫罗尼奇上士正紧紧盯着他们。 气密门终于打开了,上士大吼一声:“立正!”等候在月台上的军士们迅速起立站好。一个军官弯腰穿过气密门,挺直腰板,莫罗尼奇向他行礼,他也还了个礼,完全无视瑞秋的存在。 “很好,”军官说,“莫罗尼奇上士,带孩子们上船,不用等我,我有事要等下一班。”他扫了瑞秋一眼:“你,你是干吗的?” 瑞秋亮出通行证:“我是外交使节。上尉,根据迈克大公的特别指令,我将随同司令部出发。” 那上尉目瞪口呆:“可你是……” “我是地球联合国安理会联合部队的上校。‘根据迈克大公的特别指令”哪个字你听不懂?你是该站在这里发愣,还是该请我上船?” “唔,好。”上尉跑进船舱,过了一分钟又回来了,“唔,曼索,啊,上校?请上船。” 瑞秋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仍然面无表情地在紧靠舱门的军官区坐下,听他们说话。 上士正在给新兵们上课。“小伙子们,稍息。”他吼道,“找个位置坐下。前排的,朝后看,对!扣上安全带,六个点都要扣好,对。你前方的座椅处有呕吐袋。欢迎来到呕吐星;这艘小船装不了重力模拟器,加速也慢得像残废,所以会完全失重。翻胃的时候最好吐袋子里,吐到外面的人就要受罚打扫卫生,明白?” 众人点头。瑞秋有些乐观,除了莫罗尼奇上士,这班船上似乎都是新人,也就是说她的消息多半没错:他们已升级到战争状态,舰队很快就会出发。 客舱的门关上了,自动送货装置在下面的货舱里轰隆隆地进出。莫罗尼奇上士敲开前舱门,走进去,一分钟后又出来了。“两分钟后起飞,”他宣布,“抓好扶手!” 这两分钟过得好像蜗牛在爬。与码头相连的燃料和维护线路乒乒乓乓地断开了,船身摇晃了一下,身后的气密门随即关闭,发出咝咝声,然后又安静下来。“你们都是新来的,”莫罗尼奇对他们说,“正常,我们招了很多新人,又一轮征兵开始了。我,”他用胖乎乎的拇指戳戳自己的胸脯,“我不是征召入伍的,我就住在咱们要去的飞船上,还准备一直住到退休。也就是说,我不会允许你们做蠢事,威胁到我和我家的安全。空间旅行的第一条规矩——”飞船晃悠悠地朝一边倾侧,舱板下传来一阵让人不安的咯嗒声,“只要犯错,就会死。宇宙可不好相处,它会要你的命,你没有改正的机会。” 似乎是配合莫罗尼奇的话,瑞秋的胃猛然间一阵下坠。她好似被一个巨大的橡胶夹子撕扯着,过了好一阵子,又似乎漂浮起来。兵士们露出惊异的神情,莫罗尼奇长官却洋洋得意。 “主发动机大约五分钟后启动。”莫罗尼奇宣布。飞船慢慢左转,推进器忙着把飞船推离码头,那些碰撞和敲击让拥挤的船舱不断震动。“我刚说过,犯错就要死人,我可不想让你们给害死。所以说,你们上瓦讷克号以后,我、其他士官或者长官叫你们干吗,你们就得照办,还得笑眯眯地照办,要不然我就把你脑袋从你屁股塞进去,一直塞到嘴巴。明白?”他仍然无视瑞秋的存在,借此含蓄地表示她不属于他的势力范围。 兵士们点头。一个人脸色发青,呕了一声,莫罗尼奇立即从旁边的椅背上扯出一个呕吐袋,放到他面前。瑞秋明白了:他训话只不过是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记失重的眩晕。 瑞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顿时就后悔了:交通船里充斥着汗臭味,还有隐隐的臭氧味和甜得恶心的丙酮味。这是她几十年来坐过的最破的飞船,这种船现在只有历史剧里才有。她早就不再祈祷,现在却一心祈盼这次罐头盒中的旅行赶紧结束,然而这次旅程却好像无比漫长。一飞船终于停下来,连接到瓦讷克号的稳定转接入口上,发出铿锵的撞击声,然后进入瓦讷克号并随之自转,又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和气压平衡的噬噬声。 “啊,上校?” 她睁开眼,说话的是莫罗尼奇上士,他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没事,先生。我上过国外军舰的。”她站起身来,“有人在等我吗?”“对,女士。”他眼睛盯着前方,似乎尴尬得要死。 “很好。”她解开安全带站起来,扶正贝雷帽,感觉到了战舰自转造成的不均匀重力。“带我去见他们吧。” 气密门打开了。“全排!敬——礼!” 她走上码头,周围全是怀疑的目光。等待她的高级军官所佩的军章似乎是中校,板着脸掩饰错愕之情。“我是瑞秋·曼索上校,联合国裁军检查员,”她说,“你好,中校——” “穆拉梅茨中校。”他困惑地眨眨眼,“啊,您的证件呢?孟维克上尉说您将随同司令部出发,但他们没说您是——” “没关系,”她指指通往飞船设备中心的走廊,“迈克大公的通知没到之前,他们也不了解我的情况。带我去见司令就行了。” 许多鲜艳的轴承托着她的行李,静静跟在她身后。 司令今早很不爽:假孕又让他难受了。 “我不舒服,”他低声嘟囔,“我一定要——要起床吗?” “起来会好点,长官。”勤务兵罗巴德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帮他坐起来,“我们四小时后出发,您的部门会议安排在出发后两小时,会前您还要和鲍尔准将会谈。啊,大公殿下还传来一封公报,盖着十万火急的印章。” “那拿——拿——拿进来吧,”司令说,“晨吐真他妈的……” 隔壁的信号器轻轻响起。“我去看看,长官。”罗巴德说,“有人要见您,长官。没有预约。啊——是什么?啊——哦,明白了。好吧。他很快就好。”他走回卧室,清清嗓子:“长官,您准备好了吗?啊,对,嗯,有人要见您,长官,是迈克大公要求随军出发的外交官,大概是个国际观察员。” “哦。”克茨皱眉,“第二次八目鳗战争那会儿可没啥观察员。其实也没啥,真的,就是很多黑家伙。黑家伙们坏透了,就不肯老实待着让你打。这些老外坏透了。把那人带进来!” 罗巴德小心地看看主人,他坐在床上,肩上披着外套,好像只大病初愈的海龟——倒也勉强能见人,只要他不跟这位使节讨论自己的病情,或许可以当他只是痛风发作。“是,长官。” 门打开了,罗巴德的下巴掉了下来。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穿着奇怪的制服,一只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他身旁的中校神情怪异。这人很诡异;罗巴德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憎恶地撇撇嘴,喃喃自语:“不像个男人。” 陌生人开口了,声调清晰而高昂:“我是曼索上校,大使馆特别代理及军事使节,来自地球联合国多边裁军常务委员会,作为中心国家观察员随同本次出征。这是我的证件。”那声音!简直就是个女人,不过这不可能,罗巴德想。 “谢谢。请到这边来,长官身体不适,他将在卧室接见您。”罗巴德鞠了一躬,退回司令的卧室,窘迫地发现老人又躺了下去,正张着嘴打呼噜。 “呃,长官!爵爷!”老人睁开一只昏花的眼,“我来为您介绍,啊——” “瑞秋·曼索上校。” “瑞秋·曼索,”他尖声说,“来自地球,是大使馆派来的军事使节!他的,呃,证件在这里。”勤务兵慌张地把文件包递给司令,上校在一旁微笑。 “上——上校叫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上校,”司令嘟囔,“你确定你不是,啊——啊——” 他用力打了个喷嚏,坐起身来。“讨厌的羽绒枕头,”他生气地抱怨,“讨厌的痛风。第一次八目鳗战争时可不是这样。” “确实不是,”瑞秋淡淡地说,“我还记得那里沙子很多。” “没错!很多沙子,对的,很多沙子。脑袋上大太阳晒着,到处都是黑鬼在朝你开火,又没啥能用上核弹的大目标。你当时跟谁干?” “其实我那时在战争法庭工作,专门从焦烂的尸块里寻找证据。” 罗巴德脸色灰暗,等待着司令发怒,老人却只是大笑起来。“罗巴德!扶我起来,这家伙不错。我说——说,没想到在这能碰到当年的人!扶我到桌边去。我一定得看看他的证件!” 他们艰难地挪动了十五英尺,来到司令的书房,整个过程中他居然没有痛苦地抱怨怀孕的代价,也没有仔细检查双腿是否一夜变成了玻璃——他偶然也发这样的噩梦——那个娘娘腔上校小心地坐在访客椅上。罗巴德盯着他。他有个女人的名字,又有那么尖的声音,要不是压根不可能,他简直以为—— “迈克大公批准我来有两个原因,”曼索说,“首先,您应该了解,作为联合国代表,我的工作是对任何——我强调,任何——违反贵政府所签条约的行为作出公正汇报。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完全不了解攻击贵国所属星球的实体,.假如他们使用违禁或违法武器,我也要作出旁证。同时,我得到授权,可以作为中立第三方进行仲裁,主持谈判,安排战俘交换,协商停火协议,并确保战争以尽可能文明的方式进行。” “很他妈的不错,先生,欢迎您加入我的部门,”司令坐直了说,“您可以随时来找我!你这人不错,我很高兴舰队里还有一个第一次八目鳗战争的经历者。”他猛然一副警觉的神情。“天,它又在踢了。” 罗巴德张开嘴,正要转换话题,瑞秋却先说话了。“它?” “宝宝,”克茨痛苦地说,“是一只大象。我不知道怎么办。如果它爸——”他停下话头,警觉的表情慢慢消失。 “呃,您该休息了,长官,”罗巴德冷冷地瞪着瑞秋说,“现在是爵爷服药的时间。您以后要见他最好提前打电话;他有时会有点着魔。” 瑞秋摇摇头,“我会记得打电话的。”她站起来。“再见,先生。”她转身离开。 罗巴德把司令从椅子里扶起来,似乎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高音:“——不知道你们还有大象!”帝国旗舰上有女人,司令以为自己怀孕了,整个舰队就要开始海军历史上最长的航程,去对抗未知的敌人。这一切要如何收场?罗巴德无助地摇摇头。 检察官不为所动:“那么,简而言之,海军的人先是搪塞你,最后还是让你登上了宝贵的战舰。在这过程中,你把目标盯丢了一整天。你说他昨晚一切正常,但是你并没有进行全面监视。还有什么?他晚上是怎么过的?” “我不明白,长官,”瓦西里紧张地说,“您是什么意思?” 检察官愤怒地咆哮起来,他在显示屏上隔着四万公里也把瓦西里吓得直哆嗦。“你的报告中说,”检察官强调道,“目标离开住所,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出现在公众场合,和一个女演员一起吃晚饭,之后在女演员的住所待了好几个小时才回到基地。你却没有去调查那个女演员?” 瓦西里的脸一直红到耳根:“我以为——” “他以前这样做过吗?比如说在新布拉格的时候?没有。根据档案,他自从来到共和国后一直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从来没有对色情工作者表示过兴趣。然而他一到工作地点就拈花惹草!” “我没想到这点。” “我知道你没有。”检察官停下话头,表情却仍然令人畏惧。“我不会再替你思考,或许你应该告诉我,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呱。”瓦西里眨眨眼,“调查一下她的背景?如果没问题,找她来问话?以后把他盯得更紧?” “很好,”检察官狠厉地笑笑,“从这次失败中你学到了什么?” “特别关注目标行为方式的变化,”瓦西里机械地说,“包括新增的和消失的行为。”他恨死自己了,居然把新人训练中反复强调的这条基本原则给忘了。他怎么能放过这么明显的线索? “没错。”检察官靠在椅背上,离镜头远了些,“穆勒,这是基本技能之一。不过人都是从失败中学习,你一定要吸取这次的教训,呃?不管你是否需要一直跟踪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到罗查德星球,只要仔细观察,他一有行动你能够立即察觉就对了。还有,以前学过的其他东西也别忘了。送你一句话:你还忘了一件事,最好自己想起来,别等到我来提醒!” “是,长官。” “再见。”可视电话的图像变成了杂乱的方块,随后一片空白。瓦西里走出隔间,使劲琢磨检察官挂电话前的忠告。他得理清所有头绪,搞清楚那个斯普林菲尔德到底是不是间谍,越快越好——他不习惯舰上生活。或许今天应该先去调查斯普林菲尔德的顶头上司?或许公仆检察官要他做的就是这事;他可以晚些再去调查那个妓女。(这个念头让他很是尴尬不安。) 瓦西里才刚踏入走廊,就有一队士兵推着沉重的推车跑过来,差点把他撞翻。他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番才又踏入其中,沿着弯曲的内壁穿过漆成蓝色的狭窄走廊。瓦讷克号漂浮在太空中,依靠自身的曲面空间发生器来产生模拟重力。他找到一条纵向通道,坐电梯下到位于飞船中心,离外壁三分之二距离的工程部门。 走道里、旁边的开间和两侧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人。他一路上招来不少诧异的眼光,不过没人拦他:多数人都尽量不去招惹检察局注意。他花了很长时间寻找工程部,终于来到一个昏暗的大开间,里面满是古怪的机器和繁忙的人群,他站在门口,感觉轻飘飘的,很是诡异。他没看到斯普林菲尔德,不过这不奇怪;旗舰的工程区很大,足以隐藏无数罪孽。 “这是主推进器工程舱面吗?”他问一个过路的技师。 “你以为是啥?船头?”那人一边大声说,一边匆匆走开。瓦西里恼怒地耸耸肩。走上前——上前——上前——“你在这干吗?”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肘。“嘿,小心点!”瓦西里无助地拍打着,随即明白了状况,停了下来。他离天花板很近,离地板很远,正在朝外墙坠落—— “救命。”他喊道。 “抓紧了。”抓住他胳膊肘的那只手移到他的上臂,使劲一拽,固定在地面上的一大块设备向他靠拢过来,他伸手紧紧抓住。 “多谢。这是工程舱面吗?我找推进器总工程师。”在心脏疯狂跳动的时候说话很费劲。 “那就是我。”瓦西里瞪着他的救命恩人。“你也不会把那些钟再压弯了不是?反正都已经够弯的了。你有啥事?” “我——”瓦西里收住话头,“不好意思,咱们能私下谈吗?” 军官的工作服上写着他的名字:克鲁普金。克鲁普金用力皱了皱眉:“也不是不可以,但我现在很忙,我们半个小时内就要出发。你的事很要紧吗?” “对。要耽误你点时间,不过你现在配合的话,以后大概就少些麻烦。” “哈,等着瞧吧。”克鲁普金转过身,指指另一边,“看到那个办公隔间了吗?我们十分钟后那里见。”他猛然转过身,使劲一蹬,消失在工程区中间,那里的蓝色大隔间周围人头涌动,朦胧混乱。 “圣父啊!”瓦西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被抛弃了,挂在一箱子时钟上面,和目的地中间隔着一个繁忙的无重力区间,仅仅想到要穿过这房间,他就要把早饭都吐出来了。 他暗下决心不要给人看笑话,双手交替,沿着柜子慢慢爬到地面。地板里面装了勾脚的挂钩,设计上容易脱卸,不过现在都锁紧了。如果把地板当成一面墙,那间办公室的门就在他头顶十米处,路上还有很多扶手。 他深吸一口气,拉着钟柜子绕过去,往柜子和地板之间使劲蹬了一脚,效果很不错;他朝那个办公室飞上去,墙壁朝他的方向落下来,中途他还抓住了一个路过的自动修理器,调整了一下方向。进入办公室重力就回来了——他躺在舱板上滑过去,很不优雅地停在了门里面一点。办公室很小,倒也有桌子、控制台和几张椅子;一个士兵正在控制台前忙碌。“你,”瓦西里说,“请出去。” “是,是,长官。”那新兵匆匆关上了与控制器相连的什么盒子,敬了个礼,退入了无重力地带。瓦西里心烦意乱地坐在椅子里,等着工程部中校克鲁普金。已经十一点整了,他今天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到,只知道了海军的簌言似乎是“紧张地等待”。检察官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与此同时,战斗巡洋舰瓦讷克号的舰桥上正在进行主推进器点火倒计时。 瓦讷克号是这次远征的旗舰,位于一号编队的中心,一号编队还包括三艘较老的光辉级战斗巡洋舰和两艘胜利级战舰堪察加号和里贾纳号(也曾辉煌过,不过现在已经悲哀地成为了古董)。二号编队由轻型巡洋舰、驱逐舰和导弹运载舰混合编组,将在一号编队之后六小时出发。最后是由七艘大型货运飞船和改装为医务船的“西科斯基之梦”号邮轮组成的后勤编队,将于八小时后出发。 从星际航行的角度来说,瓦讷克号简直是只巨兽:九万吨级的战舰和一千名船员紧紧围绕在那个重比山脉、小如电子的黑洞周围。黑洞——就是推进器核心——以极高速度绕自身的轴转动,因此其事件平面具有渗透性;推进器采用不同方式借助黑洞奇点来进行飞行。在非相对论性速度下,瓦讷克号朝核心加入质量,复杂的量子隧道相互作用——发生在能层内部,机理尚不了解——将质量转化为纯动量。在更高速度下,进入核心的能量可以用来产生跳跃场,穿透飞船和遥远位点之间的量子阱。 推进器核也有其他用途:它可以产生廉价的电力和放射性同位素,也可以利用星级驱动来产生局部的曲面重力场,在孤注一掷的时刻,推进器核本身还可以作为武器被投掷出去。但是有一个问题:它的操控性极差。一个八十亿吨重的点质量不可能作直角转弯。 一个士兵为克鲁普金中校打开舰桥门,克鲁普金行了个礼。“工程部中校来汇报机械状态,长官!” “很好。”莫斯基上校坐在里面的指挥椅上点点头,“进来。你的汇报内容?” 克鲁普金稍微放松。“所有系统状态良好,可以运转,长官。”他严肃地汇报,“我们随时可以出发,以下岗位全部就绪——”他迅速列了一遍自己管理的所有岗位,最后说:“关于您下令对推进控制器进行的改装,长官——我们以前从无类似经验。表面上没有问题,自检报告一切正常,但若不能拆开黑匣,我就无法提供更多信息。” 莫斯基点点头:“不会有问题的。”克鲁普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上校一样有信心;这些黑匣一个星期前才运上船,接入主跃迁推进控制器回路,实在没法让他安心。这些黑匣安装在了舰队所有的飞船上,这道命令显然来自最高层,要不他早就发飘了。妈的,维护推进器运转是他的事,他就应该知道全部工作原理!这些盒子里面装什么都有可能,从先进科技(偷偷说,就是违法的)到田螺姑娘——它要是不起作用,负责的可是他。 舰桥另一头有个大胡子站起来:“请求汇报许可,长官。” “准许汇报。”莫斯基说。 “已从系统交通管制处完全下载导航数据,正汇入自动驾驶仪。我们十分钟内可以出发。” “很好,上尉。啊,通讯兵,代我向司令和准将致意,我们准备在十分钟内出发。赫尔辛格斯上尉,采用交通管制的出发计划。现在由你指挥。” “是,长官,我来指挥。十分钟后出发。”赫尔辛格斯弯下腰对着通话管说。周围的士兵沉着冷静地转动黄铜把手,移动手杆,将脉冲沿着飞船的钢铁神经输送出去。(虽然纳米电子技术在引擎舱内必不可少,新共和国司令部却认为这种垃圾不该出现在帝国英雄战士们所乘坐的飞船舰桥上。) “嗯,中校。”莫斯基朝工程师点点头,“终于动身了,感觉如何?” 克鲁普金耸耸肩:“到了外空间我才会安心点。我听说了一些流言。” 上校的笑容消失了:“没错。所以出发时我们都要守在行动岗位,直到第一次跳跃完成。前途厄测,准将也想确认前方没有奸细或敌方导弹。” “保持谨慎是明智的,长官。请求准许回归岗位。” “批准。愿上帝与你同在,中校。” 克鲁普金行过礼,迈着一双短腿快步回到工程控制间。他知道,就算有马丁这样能干的咨询工程师从船厂过来,帮他维护推进器控制盒,他还是会很忙的。 评论家群落在它们的钻石巢穴中不断翻腾挖掘,培育着一次威力非常的评论。在三千年前的“大离散”之后的后奇点时代,无数物种爆炸式产生,其中传下来的一支就是这个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评论家物种。虽然他们源于地球,但在那些冷血有鳞的身体内存留的人类基因组成分已经很少,只有大脑部分还能看出和智人的紧密血缘关系——离开地球的并不仅仅是人类。 评论家只是搭车而已,无法直接接触“节日”庞大的中继卫星网络,也不能使用已经广泛分布在行星表面的视听传感器所组成的巨大网络。(“节日”的感官绝大多数分布在微小的机器昆虫翅膀上,他们从轨道上每投下一部手机,就配送一百万只机器昆虫,这些昆虫已经满布整个生物圈。)评论家只能使用自己的设备:由低空轨道上的自主监视飞行器组成的简陋侦查网络,和在大型建筑的窗台和烟囱上安装的不太可靠的窃听器。 批评家们带着他们特有的困惑和病态的犬儒主义,看着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士兵们枪杀军官,集体倒戈到博雅·鲁宾斯坦已经公开活动的“传统技术拥护者革命先锋队”的黑旗下——很多士兵烧掉了军装,扔下了枪;其他人戴上了新徽章,拿起了委员会的复制器农场不断制造出来的奇怪的银色武器。批评家们看着农民贪婪地向“节日”索要猪羊,有一个人甚至要了一只下金蛋的鹅;农民的女人们贝。低声要求药品、金属餐具和布料。城堡里不断有枪声响起,那是仆人们在屠杀公爵豢养的动物为食。在一个阴谋破坏经济的家伙要求下,一阵金卢布雨洒满了诺维-佩特罗格勒的街道,却根本没有人在意:到这时候,经济早就因为“节日”出现而完全崩溃。 “他们真是悲哀。”观察家大姐一边用撩牙敲着躯体操作台一边说。操作台上显示着下面的情形,少数还忠于公爵的近卫兵正把一个惊恐的鞋匠朝城堡大门拖去,鞋匠的家人跟在后面尖叫哀恳。 “咬住根,深挖源。”卫士五弟展现了他一贯的洞察力水准,对于这位爱钻洞的战士来说,智力不是一个很有用的特质。“品尝血与土。” “在战士口中,一切都有土壤之味。”观察家大姐对卫士五弟嗤之以鼻。“吃你的球茎去吧,兄弟,姐妹们的讨论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她朝旁边一滚,靠在军师七妹身上,对方轻轻捏着她的肋肉。“同窝姐妹,未来难以预期?” “他们已经遇上了一个爆炸性变革的年代。”七妹一贯喜欢这样警句式的宣言,或许还天真地希望这会为她赢得有见识的声名并且在她将来争取皇后宝座时赢得支持。“他们或许漫无组织,还只会抓住树干在星球表面挣扎,但他们的挣扎中自有一种伟大,原始物种很少能达到这样的水准。” “他们确实很原始:他们的内部语言完全缺乏互文性,大有缺陷。我实在很诧异‘节日’居然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 “算不上浪费。他们是‘节日’的对立面,你用触须想也该明白吧?”七妹红光满面地冲观察家眨眨眼,抢过躯体控制台的控制树。“我们看到一群蝇营狗苟之众。”图像跟着被劫持的鞋匠进入城堡内一个房间,“他们一如寻常,表型的弥散带来了高度特异化,他们的自由意志在人类文明中属于普通程度。但这个文明却刻意防止信息爆炸,你没看出来吗?” “信息爆炸?防止?生命在于信息!” 七妹洋洋得意地放了个屁。“我一直在监控‘节日’。没有一个当地土人索要过信息!有人要物品,有人要食物,有人要机器,包括复制器。可是哲学?艺术?数学?本体论?这或许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僵尸文明。” 僵尸是七妹非常感兴趣的一个题目。僵尸是指缺乏自我意识,行为上却似乎有意识的实体:它会笑,会哭,会说话,会吃东西,基本上就和真人一样,倘若你问它,它会自称有意识——但它的表面行为之下一无所有,缺乏一个所在宇宙的内在模型。这是对于原初的前奇点古代文明的一种陈旧假设。 哲学家们曾假定这种僵尸并不存在,凡自称为人的都是人,七妹却不太相信。人类——那些皱巴巴的温血人形生物,门牙小得诡异,社会组织处于无政府状态——在她看来不太真实,所以她一直在寻找他们其实非人的证据。 观察家认为她的同窝姐妹又在找乐子,不过她和七妹不一样,她不算是批评家,只是观察家。 “我觉得在解决其他问题之前,咱们一定得解决这个僵尸问题。” “你打算怎么做?”观察家问,“这又是个主观性问题。我说过了,唯一可行的分析模式是意向姿态模式。如果一个东西自称有意识,就相信它的话,把它当作有意识意向的东西来对待。” “啊,但我可以轻易修改猫鼬的内部编码,让它叽叽喳喳地说‘我思故我在在!’不,姐姐,我们挖的洞要离地面更近,才能找到智慧之根。我们需要一个测试,一个僵尸无法通过、有真实行为能力者却能完成的测试。” “你想到这样的测试了吗?” 七妹挥挥爪子,咬咬她巨大的黄色獠牙:“对,我应该可以构造一个。有意识的生物的本质特点是能够使用意向姿态:也就是说,他们能够对其他生物的意向构造出模型,从而预期对方的行为。他们将这样的模型用于其他人时,就获得了在对方表现出明显意向之前做出反应的能力:把这模型应用于自身时,他们就有了自我意识,因为他们获得了理解和修正自身动机的能力。 “但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证据,证明他们能够对动机进行自我修正,或者有任何超越生物反射的行为。我想将他们置于自我认知和自身行为冲突的情况下进行测试,如果他们能够针对新环境调整自我认知,我们就知道他们也是智慧生物,这将会对我们的评论性质产生最终的影响。” “妹妹,这似乎会造成损害,要不就很难。我得先想想才能向母亲申请。” 七妹发出波波的笑声,猛地朝前趴下:“哦,姐姐!你以为我想干啥?” “我不知道。不过要是像你平时那样——”观察家看见她妹妹眼里胜利的光彩,停住了话头。 “我只不过是提议对其中一些生物进行稍微详细一点点的鉴定,”七妹说,“结束后,那些真有生命的会知道自己被‘鉴定’过了。我的方法是……” 克鲁普金过了快两小时才有空去见瓦西里·穆勒:他不是故意的。主推进场开启运行。飞船平稳地离开克拉莫卡传送塔时,他的传呼机就响了起来:所有军官立即到D会议室。 “他娘的。”他嘟囔着,给佩韦·格鲁伯发传呼:“老头儿要我马上去。你能否关照船厂技师,并问他要多久才能完成基线补偿器的安装?得到答复后呼叫我。”他没有等待答复便出发了。 米海尔·克鲁普金喜欢自己的工作,没太指望也不太想升职;他已经在飞船系统上浸淫了十四年,打算一直干满整个从军生涯,然后早早退休,去商务运输公司工作。但这样的讯息完全打破了他心理的平静。这消息代表着老板要问他系统可用性如何,推进室里装了那些奇怪的盒子之后,瓦讷克号或许还能动,但他没法确定它百分之百没问题。 他不知道那些盒子里到底有什么,但他相信,司令部花了几百万来升级推进器肯定有原因。这些盒子不但接入了推进器,还接入了战术网络的新宽带连接,他们对所用的附加控制软件还守口如瓶,这有些蹊跷。 他坐快速电梯上到军官区的会议室,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些事。D会议室门开着,其他的高级军官大部分都已经到了,就等着他一个。飞船执行官伊利亚·穆拉梅茨,火力控制的赫尔辛格斯上尉,作战队的成员们,相对性部门的瓦尔皮斯……除了舰长之外,他可能是最后到的,因为他离得最远。“伊利亚,有什么事?” 伊利亚扫了他一眼:“舰长和司令在一起,他来了会宣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没什么特别的。” 克鲁普金暗暗出了口气;“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说和飞船运行无关,今儿不会有人挨批。照新共和国海军的标准,莫斯基舰长倒不算特别严厉,不过有人要是不好好值班或者工作没做好,他也可以很无情。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就变了。所有人都转向门口,谈话停止了,军官们都立正站起,莫斯基舰长站在那里审视他的部下。他显然很满意,开口第一句就说:“先生们,请坐。”然后走到长桌一头,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放在面前。 “现在是11点30分。这个房间的门已经关闭,除非紧急情况,在12点前不会打开。我不了解上级命令所关涉的政治问题,但我接到克茨司令部的通知,战争看来是解决这次危机的唯一方式;因此我们受命加入一号任务组,根据‘欧米加绿色地平线战斗计划’前往罗查德星球。”他拉开椅子坐下来,“下面我将详细阐述上级下达的命令,还有人对于背景有问题吗?” 马雷克上尉举起手:“长官,我们对侵略者有什么了解?我感觉审查局这次比往常还用心。” 莫斯基舰长抽了抽腮帮子。“问得好。”克鲁普金看了看那个上尉——他是作战部的,年轻气盛,六个月前才上船。“好问题应该有个好答案。很不幸,我没有好答案,因为没有人告诉我。上尉,你认为在最差情况下,我们的武装力量如何?” 马雷克上尉吸了口气。他上船时间还短,不知道舰长爱用这种苏格拉底的方式来测试下属知识——莫斯基在海军学校当过两任教授。“看和谁对抗,长官。镇压局部暴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罗查德星球本身的警戒兵力已包括一艘驱逐舰,并具有一定防御能力,对暴乱的镇压不会比我们差。所以肯定是有敌情,并且敌方已经破坏了当地防御兵力的干预。” “概括得很准确。”莫斯基舰长笑得一点也不幽默,“不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这个总结都没错。不幸的是,还有一件你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情:萨哈林号驱逐舰已经被吃掉了。我不知道这是比喻还是事实,但是显然没有人知道这个‘节日,的身份和能力,也不知道我们的驱逐舰有没有让他们消化不良。不要忘记我们对皇上和共和国的忠诚誓言;无论作何选择,我们都是他们的臂膀。如果他们决定进攻敌人,好,我们就努力进攻,同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假如敌人真有‘聚宝盆’怎么办?” 马雷克似乎很迷惑:“这不是双刃剑吗,长官?一方面,他们有迅速制造大量武器的工具;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们在有机器服务的堕落生活方式下变得软弱无能,制造能力本身并不能带来胜利,他们怎么可能有光荣的军队传统和精神?” “这个就要等着瞧了,”舰长显得有些神秘,“目前我更愿意做好最坏打算,而最坏的情形就是敌人不但有‘聚宝盆’,也并不堕落、软弱。” 马雷克轻轻摇头。 “你有问题吗?”莫斯基问。 “呃,我觉得——”马雷克似乎忧心忡忡,“这可能吗?”“一切皆有可能,”舰长沉重地说,“要是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只会有惊喜。”他不再看这个幼稚的上尉。“下一个。” 克鲁普金暗暗点头,作为一个工程师,他对于为社会安定而禁止使用技术这件事自有异议。莫斯基虽然没有明说,他却很明白舰长的想法——有机器支持的堕落生活方式与军事传统并无相斥之处,事实上他们可能反而有更多时间关注重要问题。 舰长在继续查问各岗位是否就绪。“——工程状况。克鲁普金中校?” 克鲁普金咽下不快的嘟囔:“船厂请来的工程师还在安装基线调节器的升级补丁,我尚未得到关于完成时间的准确估计,但截至今晨为止,我们预期改装会在三班时间内完成,测试还需要一班时间。我对他的效率并无异议,他确实是个专才,在我合作过的人中是最优秀的之一。除此之外,次级补偿器组——没有进行改装——运行完全正常。我们正在全速航行,但至少还需四至五天才能完成新的升级改装,具有完全冗余能力。” “明白了。”舰长在记事簿上写下一笔,又看看工程师。这双蓝眼睛的注视富有穿透力,足以让一个缺乏经验的军官紧张害怕。“改装可以加快吗?我们两天内就将进入异国时空,此后的征途上随时可能出现敌人的雷阵和战舰。” “呃——或许可以,长官。不幸的是,这些升级对于我们的普通工程人员来说难度太大,斯普林菲尔德是这方面的专家,而他已经全力以赴。我相信速度可以加快,但这可能会带来因疲劳而产生错误的风险。打个比方说,优秀的外科医生动手术时,其他人加入只会碍手碍脚,而任何外科医生都无法连续数天进行工作。我认为在最初预计的四到五天基础上或许可以减去一到两天,但不可能更快了。” “明白了。”莫斯基舰长意味深长地看了穆拉梅茨一眼,“但我们仍然可以进行航行和战斗,新的黑盒系统也已经接入。”穆拉梅茨点点头。“赫尔辛格斯,作战组怎样?” “在过去一周内我针对标准侵略舰队进行了日常训练,长官,标准模型来自司令部。训练还可继续进行,但我认为孩子们已经有了基本概念,如果敌人的战术原则没有大的变化,不论对方是谁,我们都准备好与他们一一对决。” “很好。”莫斯基坐在那里,思索了片刻,“今天下午我和鲍尔准将与其他舰长召开电话会议。截至目前,你们应该假设飞船已处于战斗状态,准备近期投入作战,同时,要每天向我汇报推进器和火力待命状态。 “你们其他人也一样,要每天向我汇报待命状态。这个月我们在征兵上浪费了大量时间,现在我要你们马力全开。我们明天将从‘北极光’号补给舰获得满载的燃料和军火,在开始加速准备第一次跳跃时,所有人都要前往战斗岗位。你们有三十六小时的准备时间。有问题吗,先生们?” 赫尔辛格斯举起手。 “什么事?” “长官。您提到雷阵?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有人布雷吗?” 莫斯基点点头:“问得好,中校。我们的第一次跳跃路程较短,目的地为沃尔夫五号矿场,这不是通往罗查德星球的直线航程,但是我们要是直接飞往罗查德——敌方也能绘出这条直线航程。我们不知道对方对我们有多少了解。我希望下午能获得更多关于敌方的信息。”他站起身,“如果他们要突袭,我们会准备好应战。上帝与我们同在;所有迹象都表明‘节日’是一个堕落的异教系统,我们所需的只是保持虔诚,热情作战。还有问题吗?”他环顾整个房间,没有人举手。会议了。解散。”“很好,我要去和准将进行封闭会议了。解散。” 舰长离开时房间一片安静。他身后的门刚刚关上,房间里已经沸腾起来。 马丁很不爽。克鲁普金几个小时前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对不起,但必须如此,”克鲁普金说,“你要连续值两班,因为我们处于战争状态。你在升级完成前都没觉可睡,这是舰长的命令,他现在可不怎么好说话。完成了升级你想歇多久都可以,但是我们在战斗开始前必须要完成。” “不管有啥事,至少也要十六个小时,”马丁努力克制自己,“这一班结束时补丁可以装好启动,但我要等到测试完成才能把系统移交给你。回归测试是全自动的,需要运行两万秒,接下来的操作测试若是升级新船通常要一个星期。最后还有推进器鉴定,你们海军部买的这种未经测试的新系统需要三个月,你以为你们能等那么久吗?” “不用测试,”克鲁普金轻快地说,“我们明天就要运行。你今天能开始白盒测试吗?” “我靠。”马丁重新戴上护目镜和手套,“别跟我说话了,成吧?我忙得很。推进器修改会他妈的搞完的,晚上给我张床睡就好。”他又一头扎进了沉浸式交互界面,再也不搭理中校。 这样或许最好。马丁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然而在表面的债怒之下,他内心又满是不安。他极度紧张并不只是因为情况随时可能变化,瑞秋的事情让他心神不宁,可能带来的后果难以预测,甚至可能是场灾难。 一整天他都在奋力工作,检查新的推进器控制回路与已有神经网络之间的自我延伸链接组。他解决了反馈感应器的性能控制系统的几个可能问题,对基线调节器进行了高精度微调,并且在监控黑洞的内部硬件控制回路上增加了几个补丁。他还安装了赫曼让他增加的特殊回路。 他一直工作到下一班开始,然后开始运行回归测试:这是由软件执行的一系列常规自测,对推进器升级的各个方面作运行和报告。安装和测试这个组件很容易,明天他得开始测试组件和推进器核的相互作用——这对神经的要求可就高多了。25点,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放下手套和反馈感应器,站起身来。 “啊啊啊。”他伸了个更大的懒腰,关节啪啪作响,他觉得头晕疲惫还有点恶心。他眨眨眼,在伪色三维控制器中待了几个小时之后,周围的东西看起来都是平面单色的,手腕也疼得要命。为什么到了这年头,战舰里还都是臭烘烘的酸菜味、汗味和垃圾味?他摇摇晃晃走到门口,一个路过的士兵好奇地看着他。“我需要找张床。”他解释说。 “请等等,先生。”他等了一两分钟,克鲁普金的一个部下像只人形苍蝇一样抓着墙上的扶手一点点下来了。 “您的铺位吗?啊,先生。D舱层24号房间的军官房是您的。07点会有早餐呼叫。保卢斯,请带这位先生去他的房间。” “这边,先生。”那人静静地带着马丁抄近路穿过飞船,来到一条两边排满小舱房的淡绿色走道,很像舱室酒店的格局。“到了。”那人指给他一道门,马丁拉开门爬了进去。 这就像是舱室酒店里的房间,也像跨洲火车上的卧铺房间——里面有两张铺位,底下一张不用的时候可以翻过来做桌子。房间绝对无菌绝对清洁,下铺上有熨好的床单和一张薄毯,发出一股机油、浆洗液和不眠之夜的气味,还放着一件没有徽章的干净罩衫,马丁看看这罩衫,决定还是继续穿他的平民装,一直到脏得受不了为止。穿上新共和国的制服有一种象征意义,好像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这感觉对马丁来说像是对自己信仰的背叛。 他把灯光调暗,脱掉鞋袜,躺在下铺上。灯光很快变暗,他也放松下来。他还是头晕、疲惫、恼怒,但至少最坏的事情还没发生:没有谁拍拍他的肩膀,带他去牢房。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主子是谁。不过这种事永远说不准,马丁如坐针毡。这种极度诡异的情形下赫曼还要他扎进来,这大大超出了平常的任务范畴。他闭上眼,试图忘记脑中那些飞舞旋转的黄色方块。 门开了又关上。“马丁,”一个声音在枕边轻轻地说,“别大声说话。怎么样了?”他猛地坐起来,脑袋差点撞到上铺的床板。“天‘”他顿住了,“你怎么会——” “来这里?”瑞秋讽刺地轻轻一笑,“我跟你一样,很累,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疯人院里干什么。” 马丁放松下来:“我没想到你会来。” “这是我的工作,我作为外交代表跟随司令部出发。嗯,我不能待久了,要是有人发现我在你房间就真的糟糕了。他们会认为你是间谍或者——” “可我就是间谍,”他一时软弱,冲口而出,“至少,你想要——” “对,没错,我正好带来了你的间谍解码环。我也想跟你聊聊,不过先说正事。推进器升级完成了吗?”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了她脸庞的轮廓。短发的她在阴影里看起来大不相同,更硬朗,也更有决断,但注视他的神情又有些闪烁不定。她说先谈正事。“升级还需要时间,”马丁说,“明天大概可以开始测试,但是还不一定靠谱。我下一周都要用来排除高精度时钟内的问题。”他停下来:“你确定这样安全吗?你怎么找到我的?” “多亏了米格的安全系统图表,你并不难找。生命支持系统和安全系统现在都认为你是独自在房间里,我觉得来找你比呼叫你更安全些。” 马丁坐起来,给她让出地方,瑞秋坐到他身旁。他才注意到她穿着的制服不是新共和国制服。“你整个航程都会在?” 她笑起来:“所以认识你很好啊。放轻松,倘若你需要找本国外交代表,那就是我。而且他们也需要我,否则谁能帮他们进行停火磋商?” “啊。”马丁沉默地思索了一阵。他能感觉到她在身旁,这感觉让他几乎有些痛苦。“你在冒险,”他过了一会儿说,“他们不会感激你——” “嘘,”她靠他更近了,她的呼吸就在他的脸旁,“你安装的推进器补丁是违法武器系统的一个部分,马丁。虽然我不清楚违反的是哪一条,但是我确信有违背因果律的成分。如果他们很快开始操作训练,我就可能发现他们升级推进器的目的。所以我要留在这里,不过我也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才能找出真相。你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马丁紧张地说,同时启动自己的自主系统控制以保持脉搏稳定,让谎言不至于被揭穿。他没有告诉她真相,因此充满罪恶感。瑞秋似乎最不可能破坏他的任务——而且他喜欢她,希望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能完全放松,什么都不用担心,但谨慎和经验让他守口如瓶。“我只是听你的。”他加上一句。 他不能告诉她赫曼的事情。他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后果可能是灾难性的。可能。他不敢冒这个险。 “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她轻声说,“很多人的生命都受到威胁。不光是我、你,这条船上的人,·还包括三十光年半径内的所有人。很多……” “你为什么觉得这会导致老爱的干涉?”他问。他累得要死,又不想对她撒谎。如果她不说话,他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告诉她真相。 她碰碰他的胳膊:“爱查顿有兴趣的原因很简单:它绝对禁止人们违背因果律。别装得那么天真,马丁,我看过你的简历,知道你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你不是白痴,你也知道一个精准的曲速引擎在专家手中有多大威力。在狭义相对论看来,超光速飞行就等于时间旅行——至少在不同参照系统的观察者看来是这样。你到达时的光比你离开时的光离他们更近,因此他们看到你到达远远先于你离开。因为你超过了光速,事件发生的顺序就被打乱了。因果链接,瞬时同步的量子纠缠通讯仪也一样。并不一定要进行真正的时间旅行或产生时间悖论,只要能够打乱观察者对于远处事件的观察顺序,对于战略家就大有用处。” “爱查顿并不在乎这种小小的时间旅行,但是对于真正的问题会大力打压;任何闭合类时路径操作都会危及它自身的历史。老爱不想让任何人做出骑士行径,回到过去又回来,把它的本源给搞坏了。试图制造瞬时通信仪?没问题。再继续造出一个逻辑门,把输出传到过去,再接到输入?这就是非因果逻辑的基础,你获得了建立一个超验人工智能所需的最初工具。噢,你的行星就被食人旅鼠炸飞了,要不就是被毁灭级小行星咬死了。” “反正,我不在乎新共和国对‘节日’干啥。我是说,对新共和国的人我或许会关心,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真正在意的是他们在地球光锥之内做什么事。如果有对于因果律的严重违背,老爱可能会清空受影响的整个地带。我们知道老爱培养的拓殖地范围远达三千光年——就算它还想让人类存在,抹平几百个行星也不算什么。”马丁咬住腮帮子才忍住了没有纠正她。她沉默了,他等着她继续,她却没再说话,神情简直有些绝望。 “你有很大的影响力,你有没有把你的推断告诉他们?或者其他人?” 她笑起来,异常冷酷:“如果我说了,你不觉得他们会马上把我扔出飞船吗?他们已经疑虑重重,认为船上有间谍,还深恐前方有雷阵和埋伏。” “间谍?”他恐惧地坐直身子,“他们知道有——” “小声。是啊,间谍。不是我们,是检察局派来盯着你的一个笨蛋。别出声,他只是个娃娃,很嫩的那种实习生,他在场的时候你放松点。你找我谈话是没问题的,我是离你最近的本国政府代表。” “我们什么时候能下船?”他紧张地问。 “大概是到达的时候吧。”她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你只管干活,不要招惹注意,不管做什么,别表现出罪恶感,什么都不要承认。相信我,马丁,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们会一直站在一起。” 马丁靠她更近了。很近,她的身体绷紧了。 “这很疯狂,”他缓缓地说,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我们俩或许都会死在这次愚蠢的远征里。” “或许。”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最好不要,”他说,“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你。” “我也没有。”她的手放开了一点,“你想吗?真的想吗?” “嗯。”马丁向后靠在床旁的硬板墙上。“我没仔细想过,”他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一个人已经很久了。真的,打这份工之前就是了。我需要——”他闭上眼:“妈的。我想说的是,我需要停止工作一段时间。我想要休假一两年,重新认识自己,找回自己。我需要改变和休息。如果你也这样想,那么——” “你好像劳累过度了。”她有些颤抖,“真可怕。你我都一样,马丁,你我都一样。新共和国把你消耗殆尽了,是不是?跟你说,我这次回去就攒足了两年假期,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远离这一切——” “听起来不错,”他低声说,“但是现在……”他扫了一眼门口,语声小了下去。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瑞秋温柔地说,拥抱了他一下,放开手站起来。“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在这里,我得回自己的房间了,如果他们还盯着我——呢。” 她从上铺取下自己的帽子,仔细戴在头上,打开门。她回头看看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请求她留下来,甚至想要告诉她一切;但她已经走了,走进了沉睡的飞船那亮着红灯的走道。 “妈的,”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轻声说,“晚了,晚了。妈的……”
  1. 智人,Sapiens,现代人都属于这个物种。????
  2. 软件测试的一种,又称逻辑驱动侧试。????
5. 矿场事件 开火的根源是一封电报。 瓦讷克号和其他六艘大型军舰组成一个松散的编队,朝着太阳驻点,也就是太阳风和星际空间的绝对真空相交的地方飞驰而去。沃尔夫矿场在前方五光年距离之外,近五年之后——他们的计划是让舰队根据局部闭合类时曲线飞行,深入未来(但保持在同一个光锥之内,锥尖为第一次收到袭击警报时的新布拉格),然后使用接入推进模块的黑盒子回到过去。这样不会过分破坏爱查顿的规矩——你们不应该全面违反因果律——舰队却会在“节日”刚开始攻击之后就到达罗查德星球的外围轨道上,远短于正常情况下飞抵这个星球所需的八次跳跃的时间。在此过程中他们也会躲开敌人派来的阻截兵力——并在路上获得一个时间锦囊,里面装有未来历史学家所写的战斗分析,以便司令做出更好的计划。 至少理论上如此。火速到达,火力超出敌方预期,并且事先获知对方战斗方式和防御意图。还能出什么问题? 作战室里紧张繁忙,分派到金队的军官——将在第一次跳跃时值班,将舰队带入未来,带入宇宙深处的队伍——正在检查准备情况。 莫斯基舰长站在房间一头沉重的气密门边,看着部下们在岗位上忙碌:主屏幕上不断播放飞船战斗管理系统的状态,气氛犹如绷紧的弦,一刀就能切断。这是新共和国的战舰第一次与高科技敌人对战;就鲍尔准将所知,从来没人采用过这种策略。前面可能存在各种危险,他们一次最多只敢跃进五年;理论上说他们会在那边发现一个导航信标,但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也许等在那里的就是敌人。莫斯基淡淡一笑,他想,一定得做好,如果搞砸了,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地球派来的军事使节不请自到,一边窥探他们的进展,一边大概还在向主子们汇报。莫斯基虽然觉得无所谓,但还是觉得多出个这种人很添乱,何况她还很值得怀疑。他决定把她当空气——但她要是找麻烦的话,就马上把她赶出去。 “五十秒后到达第一个断裂点,”飞行工程师喊道,“已从属于优先系补偿缓冲。跳跃起始点范围,六十秒,”一个紧张的声音不断说着简略的行话;这是战舰的常规操作方式,每个词汇都可以在某本程序手册上找到定义。 火力一号:“收到。准备启动激光栅。”巨大的激光阵——飞船表面散布的一百多万个小格子组成的一个同步阵列——开始运行常规启动准备程序并汇报状态。一飞船在接近跳跃点的过程中,从前方带电的不稳定真空中吸收能量,加速推进器核的旋转以储存能量,推进器核就是引擎室的密闭球中心那个带着电荷的微小黑洞。 工程组:“主惯性推进待命于负二秒。离跳跃还有三十秒。” 飞船越来越接近光速转换点,前方的波动空间开始平面化,大量释放能量进入真空状态。另外六艘巨大的战舰紧随其后,每两艘之间保持五分钟距离。二号编队——在瓦讷克号之后出发的轻型快速舰队——头一天已经超过了他们,在六个小时前进行了跳跃。 通信组:“旗舱来的电报,长官。” “念出来。”莫斯基喊道。 “克茨司令电报,全体听令。开始:假设前方有敌情进行备战,遇敌即开火,为帝国荣誉而战。结束。通过因果频道发送给所有姐妹船。” (一旦进行了等势点之间的第一次跳跃,飞船之间的因果通道就不能使用了,其内容会被彻底扰乱:量子纠缠现象非常脆弱,在超光速变换后就会失效。) 莫斯基点头:“回复:收到。执行官,接各作战岗位。”整艘飞船内警报哀鸣。 “参照系搜捕已启动,”相对论性部门回复,“进入跃迁场。B组中有一个白盒,重复,B组中有白盒。” (已捕获参照系的意思是飞船对其起始点的精确时空位置进行了圆满映射,瓦讷克号可以利用新安装的推进控制器,通过闭合类时回路从未来回到这个起始点。) 莫斯基清了清嗓子:“可以随时进行跳跃。” 灯光没有变暗,没有移动的感觉,简直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股不稳定粒子流涌入飞船推进组的量子级黑洞的能层。然而不知不觉之间,船体外的星空已经变了。 “跳跃已完成。”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测量组,看看我们的位置。”虽然他的飞船刚跳跃到五年之后,离熟知的世界也已经有1.5个秒差,但莫斯基似乎并不紧张。 “是,长官:激光栅启动中。”大约二十亿瓦电力——足以支撑一个大型城市运转的电力——涌入飞船外壳上的激光格栅中。瓦谕克号这样的星际飞船上有一样东西总是超级充裕的:电力。飞船如同一颗脉冲星骤然亮起,发出一阵连续紫外线,其能量足以将十几公里内的东西烤熟。紫外光束稳定下来,形成紧窄光束,迅速对飞船前方空间进行等分扫描。一分钟后,光束关闭了。 雷达组:“无障碍。前方十分通畅。”这在意料之中,这里离主星有十五到五十天文单位远,在一亿公里之内,任何方向都不会有什么比雪球大的东西。强大的紫外线激光雷达脉冲会一直传播下去,或许几分钟,或许几小时,才会找到一点渺茫的踪迹而返回。 “很好,舵手,继续前进。一个重力加速度,速度增加为十公里每秒。”莫斯基退后一步,让舵手操作。十公里每秒这个速度不高,但足以让瓦讷克号在不发出太大噪音的情况下平稳离开出现点,给后面的舰队成员留出空间。光晕深处的一束激光雷达脉冲会让人知道有艘战舰正鬼鬼祟祟而来,离出现点太近就变得极不安全。在一个高度工业化的星系的奥特云中,雪球也可能会咬人。 “9264有信号!”二号雷达叫道,“距离四百九十万公里,方位1,75,332。发出大量高热1.4MeV伽玛射线——简直就是反物质在燃烧!” “加速度?”莫斯基问。 “正在追踪……1.3倍重力加速度,确定。没有变化。呃,等等——” “堪察加号的通讯简报,长官。” “通讯官,念出来。” “消息说,‘遭遇敌对导弹伏击,情况严重。BB都在哪里。请所有单位回电。’” 莫斯基眨眨眼。敌舰?这么快?沃尔夫矿场就在新共和国的门口,是富裕而高度工业化的“中央七角”属下的一个矿场星系。他们怎么会让外国战舰…… “9264有第二次爆发,”一号雷达喊道,“发射图谱不变。我们好像捅了马蜂窝!” “等等。”莫斯基怒道。这消息显然让他十分惊讶,无法再保持平静。“等等,妈的!我要看看还有什么。通信台,不得到我的同意,在任何情况下不许回应堪察加号或其他超过我们的飞船。若有敌舰出现,信号真实度就值得怀疑。” “是,是,长官。关闭所有筛检信号。” 他低下头,端详着面前的屏幕:“如果真的是伏击……” 那些伽玛射线的迹线显示在主屏幕上,其位置及其相对前方星系的矢径被标记出来。1.3倍重力加速度并不是很快,但足以让莫斯基脊背发凉:这意味着对方的推进系统具有高加速能力,或许是聚变,或许是反物质,或许是量子重力诱导,总之不是自动拖拉飞船的小破离子推进器,也许是亚光速相对性轰炸机、导弹舱或者是星系内截击机等等。瓦讷克号必须经过它们附近,才能到到达下一个跳跃带,也就是在一千公里每秒速度下给对方一个进攻机会……在这个速度下,哪怕一颗沙子也能将飞船击毁。如果这真是伏击,恐怕整个部队都死定了。 “雷达,”他说,“30秒后再发一次激光雷达脉冲。然后绘出我们和这些家伙的矢径交点,最近掠过点距离1万公里,10G,在10万公里外同时发射两颗SEM-20。” “是,是,舰长。” “导弹准备完毕,十秒后发射。”赫尔辛格斯中校在一号炮台值守。 “我要让他们好好看看我们的攻击能力,”舰长喃喃说道,“看清楚了。”伊利亚·穆拉梅茨斜扫了他一眼。“让孩子们集中精力。”莫斯基迎上他的眼光。伊利亚点点头。 “伽玛射线爆发!”二号雷达喊道,“1471处爆发。距离1120万公里,方位1,75,332。似乎在开火,长官!” “了解。”莫斯基紧握双手,指关节咔咔作响,穆拉梅茨吓了一跳。“紧张地等待。舵手:进攻航线如何?” “正在准备,长官。” “前方激光雷达。战斗似乎已经开始,对方也知道我们已到达。那就好好看看他们。” 通讯组:“长官,有自称来自堪察加号的新消息,以及北极光号的消息。” “读出来。” 莫斯基朝通讯台点点头,一个狗头丛黄铜嘴里吐出一条打洞的纸带,值班士官照着念道:“堪察加号说,‘与敌方导弹舰接火,我们开火反击。后方多艘敌舰的靶标雷达已锁定我们。情况危急,你们号说‘未遭遇敌人,堪察加号偏离航线,等待轨道参数,北极光开火都是怎么回事。’” “见鬼了。”穆拉梅茨满脸通红。 “没错,”莫斯基冷冷地说,“问题在于,见鬼的是谁?作战组:我方情况如何?” “已锁定目标,长官。距离降至四百八十万公里,以一百公里每秒掠过。预计2400秒后接战。” “我们有……三百秒的宽裕时间,”莫斯基看看钟说,“应该足够了。我们可以看看最近的敌舰,即使是导弹舱,也不至于近到对方可以朝我们开火的地步。都准备好了吗?发射台:我要鸟儿们的实时记录,看看它们表现如何。雷达:能否用分光镜锁定目标?” “三千公里每秒速度下,一万公里以外?应该可以,长官,但是需要一个巨大指向标才能找到。” “会有的。”穆拉梅茨咧嘴笑起来,“火力:开火前把鸟儿们降到一百吨。用的是标准MP-3弹头?” “对,长官。” “很好,就用这个。” 瑞秋站在舰桥远端,尽力掩饰自己的恐惧。作为一个武器检查员,她实在太熟悉镅炸弹的效力:这种同位素比钚更致密,更容易裂解,又比锎更加稳定,这种老式的核裂变炸弹外面包裹着一层烈性炸药和一层预先粉碎好的铜针——在真空中接战时,这种霰弹会从核弹上分离出来,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朝一个方向锥形射出。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在紧张的沉默中度过,偶尔传来一号二号雷达的简单观察报告。没有新的目标出现;可能还有些藏在柯依伯带里面,但距离都太远,无法接受或反射战舰发出的强力激光雷达脉冲。这段时间里被动感应器记录到半个光时距离内的两次核爆;肯定有人开火。他们身后传来的扰动表示六艘大型战舰已陆续完成跳跃到达,开启战斗激光雷达并离开跳跃点。 “六十秒后发射,”赫尔辛格斯喊道,“两只火爆SEM-20已装上发射轨。” “按时发射。”莫斯基挺起脊背,注视着前方的屏幕说。代表瓦讷克号矢径的绿色箭头变大了,可以看见它的外推尖端周围的紫色相对论性畸变:飞船已经接近0.5%光速,这是个危险的速度。速度太快就可能无法有效跟踪目标,更糟的是,它无法闪避或迅速更改航线,也无法安全进行跳跃。 “三十秒。鸟儿装备中。鸟儿已装备就绪,长官。” “观察到目标放射,”二号雷达喊道,“大量放射——好像是干扰,长官!” “雷达阵,照亮目标,”莫斯基说,“发射台,使用被动制导。” “是,是,长官。”在被动制导模式下,导弹将锁定瓦访克号的激光束照亮的目标,根据反射光进行制导。 “目标仍在缓慢加速,”一号雷达说,“像是导弹舰。” “十秒。发射轨已通电。” “你可以随时发射,中校,”舰长说。 “是,长官。八秒钟。导航讯息更新。惯性平台锁定。鸟儿已装填,弹头……就绪。五秒钟。一号鸟儿正在发射。完成。”舰板短暂晃动了一下;线圈炮抓着十吨重的导弹从飞船这一头推到那头,以高于每秒一公里的速度朝飞船前方发射出去。“激光雷达锁定。推进器启动。一号鸟儿主引擎点火。二号鸟儿准备完毕……发射。完成。推进器启动。” “成了。”伊利亚轻声说。 前方屏幕上出现了代表导弹进程的红色箭头。导弹本身并无动力;正常人都不敢把量子黑洞及其所需的推进支持系统装到无人驾驶的自杀机器上。它们沐浴在飞船的同步激光阵列发出的能量海洋中,对其所携带的反应质量进行加热,直至速度大大超过飞船。导弹不过是一种近距离低加速武器,几乎已遭废弃;它们唯一的功用是把一个核装置送到合适的拦截矢径上,就好像二十世纪古老的多弹头分导式导弹的母舱。燃料只要三十秒就会耗尽,但那个时候弹头已经能自行飞越瓦讷克号的预期航程和敌舰之间的距离。星舰穿越夹击战阵后,导弹很快就会到达——并发出致死一击。 “一号雷达。它们到哪里了?”莫斯基温和地问。 “一切照旧,”军官喊道,“保持同样航线和矢径,同时发射大量干扰。” “一号鸟儿主引擎十秒内关闭,”赫尔辛格斯说,“他们想要干扰,长官,没用。”他的口气轻松起来,这些无名敌人还在负隅顽抗,似乎证明了他并非滥杀无辜。毕竟核战争已经打了三个世纪,就连忠心耿耿的军官有时都难以忍受。 二号通讯台,嗓音紧张刺耳:“干扰已停止,长官!接收到遇险信标。两个——不,三个!重复一遍,三个遇险信标。他们可能在被击中前溜掉。” “晚了,”裔尔辛格斯说,“我们的攻击三十二秒后就会到达,他们仍将在冲击半径之内。” 瑞秋颤抖起来,一个恐怖的可能性突然浮上她的脑海。 莫斯基又紧握双手,指节咔咔作响。“发射台,载入终极闪避程序,在与敌方最近点之前十秒钟启动,如果那时我们还活着。” “是,长官,”赫尔辛格斯沉重地说,“可以使用激光阵支持吗?” “你想要怎样都可以,”莫斯基大度地挥挥手,“前提是我们还能活下来看这场灯光演出。” 赫尔辛格斯开始疯狂地按动各种开关。在屏幕上,发射出的鸟儿已经过了主引擎关闭点,进入弹道飞行状态;大量敌方导弹从目标点蜂拥而出,好像许多邪恶的蓝色手指一起伸出。 “舰长。”瑞秋慢慢地说。 “——十秒钟。对方在努力干扰,长官,但是鸟儿们仍在轨道上。” “如果堪察加号搞错了怎么办?如果这些是普通矿船怎么办?” 莫斯基舰长没有理她。 “五秒!一号鸟儿准备引爆——距离降至一万。三秒。EMP锁定。感应器关闭。已进行光学屏蔽——砰。长官,确认一号鸟儿已引爆。砰。二号鸟儿爆炸了。” “雷达。你看到什么?”莫斯基问。 “等待烟雾散开中——啊,感应器恢复工作了,长官。来袭导弹仍在靠近。雷达信号遭爆炸残骸扰乱,激光雷达情况略好。呢,冲击光谱发生跳变,长官,已与阿尔法目标发生碰撞,对方船身放射出氧气、氮气和腈。我认为我们已击穿对方,长官。” “已击穿对方——”莫斯基顿住了,转头扫了瑞秋一眼,“你刚才说什么?”他问。 “如果对方是平民怎么办?我们只听见堪察加号说他们遇到袭击,并无直接证据,只看到了炸弹爆炸——而炸弹可能是堪察加号发射的。” “瞎扯。”莫斯基哼了一声,“我们的飞船不会犯这种错误!” “并没有人向我们发射导弹。跳跃前收到的简报要求所有人警惕敌方导弹飞船,堪察加号是否只是不小心与一艘平民飞船发生冲撞而贸然开火?你们所认为的攻击是否只是那艘巡洋舰盲目向所有移动目标开火?”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士兵和军官都不满地盯着瑞秋:没人可以这样和舰长说话!她身后随即传来一个声音:“雷达观测到散变碎片,目标正在解体。呱,报告,舰长,收到失事信标。属平民信标……” 瓦讷克号飞行得太快,无法减速,而且作为旗舰和编队领袖,它也不能慢下来。但他们还是给后方的编队发出了信号,一艘较老的战舰离开编队,去搜救这场灾难性攻击的幸存者。 大约八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整理出了事情全貌,的确很糟糕。那些所谓的“导弹运载舰”实际上是提炼船,它们与捕捉柯依伯带天体的流动工厂相配合,从雪球中提取氦-3。他们突然加速的原因很简单;因发现外来战舰而恐惧,于是抛弃所载矿物,并以最大加速度离开。远处传来的爆炸声之一是堪察加号险些击中一艘印度号巡洋舰。 “活——活该,谁让他们挡路,妈的,”鲍尔准将亲自去报告消息时,克茨司令颤抖起来,“他——他们以为这是啥?”他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腿已经变成玻璃,半站了起来,“蠢得要命!” “啊,我认为我们还有点问题,长官。”罗巴德在一旁安抚主人,鲍尔指出。“这个星系属于‘七角’,我们,啊,半个小时前收到信号,他们已有一艘战舰进入本地域,将拦截我们。”司令哼了一声。“一艘战舰能怎——怎么样?” 瑞秋声称自己作为中立观察员,在这种情况下有责任居中调解,摸进了司令部会议,此时正面带讽刺地看着鲍尔舌灿莲花。他真的那么蠢吗?她看了司令一眼,他正像一只秃头鹦鹉似的缩在椅子上,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长官,向我们发信号的战舰,啊,根据最新消息,是他们的阿波罗级舰队攻击型航母之一。雷达还发现了其他飞行物,表明有一整个战队来袭。我们飞船数目更多,但是——” 瑞秋清清嗓子:“它们随口就能吃掉你们。”鲍尔猛地转过头:“你说什么?”瑞秋拍拍面前桌上的个人助理:“根据联合国防御情报部门估计,‘七角’的航母建造政策与贵海军采用的激光/导弹平台不同,对整个星系的覆盖能力大大超出贵方。简单地说,他们虽然缺乏近距离火力,却可以远在你们的战斗半径之外就发射大量拦截机。说得更直白一些,他们非常厉害,要是我没搞错,单这一艘航母的总重就超出了你们整个舰队。我不想说你们不如‘七角’海军,不过你们要是准备迎战,可以事先通知我吗?我想先找个救生舱。” “嗯,我们应该相信地球政府的防御估测,是吧,中校?”鲍尔朝他的执行官点点头。 “啊,是的,长官。上校说得很正确。”年轻的上尉有些慌张,没有看瑞秋。 “该死的新发明,”克茨低声嘟囔,“该死的多角人不想让我们成功,这些奸诈的技术爱好者!”他的声音大起来:“我们一定要抓紧!” “当然。”鲍尔准将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果我们按时赶到‘第二点’,让大使馆去操心外交细节——说到这个——克索夫上尉,有什么新消息?我们有没有得到这个‘节日’的更多信息、战斗序列和动机?我们知道了什么?” “啊。”克索夫上尉紧张地取下夹鼻眼镜擦拭,“嗯,出了点问题。司令部存放的信息似乎没有到位。我们本来应该看到一个信号,可是我们已经穿过了指定轨道,那里空无一物。他们不是迟到了,就是根本没有存放。” “这个轨道信号。”瑞秋身体前探,“是标准的靶浮标,对不对?上面有外交包,里面是共和国的情报机构在我们跃迁这五年来收集的‘节日’的所有信息?” 克索夫小心翼翼地看了准将一眼,准将点点头。“是的,上校。怎么了?” “嗯,它不存在意味着三种可能,对不对?或者它本来在那里,却被人偷走或破坏了,或者——” “奸诈的七角人!”罗巴德慌忙俯身看他的病人,然后抬起头耸耸肩。 “没错,司令。或者,就像我说的,第二种可能是它还没有到达——时间计算错误,或者是他们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关于敌人的信息,或者他们把我们给忘了……” 克茨的鼾声打断了她的阐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司令,罗巴德站直了。“司令最近恐怕是腿疼得太厉害了,他的用药剂量让他无法保持清醒。他可能会睡几个小时。” “嗯,那么。”鲍尔环顾会议桌旁的人们,“如果您能够把尊敬的长官送回房间,我就作为他的代理人继续会议,并作好会议记录,以便他身体好转时览阅。有谁的发言需要司令在场吗?”没有人表示异议。“很好。休会五分钟。” 罗巴德和一个士兵小心地把司令的椅子从桌边推开,坐上房间外面的电梯,朝他的房间而去。司令坐在轮椅上打着呼噜离开会议,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瑞秋面无表情,尽量掩饰这场景让她感觉到的恶心和怜悯。他跟我孙子一样年轻。他们怎么这样对待自己? 鲍尔终于坐到了司令的座位上,用手拍拍黄铜铃档:“会议重新开始。地球特派员正在发言。你刚才在说?” “第三种可能性是,新共和国已经不存在了。”瑞秋直率地说。她不顾众人愤怒的声音,继续说道:“对于敌人的能力你们几乎完全无知,我得承认,联合国知道的也并不比你们多多少。我刚才说过,新护国没有联系你们,可能的原因有三个,在这五年内他们彻底败北只是其中一个,但我们不应该忽略。我们现在处于一个闭合类时环线的外行方向,如果你们成功绕回相对过去——这对于新共和国来说是绝对的近未来——突袭入侵者,这个闭合类时环线将最终脱离这个宇宙的世界线。这件事牵连到一些奇怪的问题。其一,这个环线内部的历史和我们追寻的最终结果可能完全无关;另外——”她耸耸肩,“如果这次远征前有人征求我的意见,我会强烈反对。虽然技术上这次出征没有违背十九号条款的规定,但是非常接近过去曾引发爱查顿干涉的行为。爱查顿不喜欢任何时间旅行,大约是因为发展下去就可能有人修改历史,让它不复存在。所以存在一种可能性,你们面对的不只是‘节日’,还有更高层的势力。” “谢谢,上校。”鲍尔礼貌地点点头,表情却十分不满,“我相信目前无需考虑这种可能性。如果爱查顿决定进行干涉,那么无论如何我们都无能为力,所以我们必须假设它不会干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面对的只有‘节日’。克索夫,我们出发前都了解什么?” “啊,嗯,唔,就是说——”克索夫抓狂地四下看了看,又拼命翻着自己的记事簿,叹了口气,“啊,对。‘节日’——” “我知道它的名字,上尉,”准将斥道,“它是什么,想要什么?” “没人知道。”克索夫看着他的上级,好像一只兔子,呆立在迎面飞驰而来的火车雪亮的灯光里。 “那么,特派员。”鲍尔仰起头盯住瑞秋,好像一只猛禽在看着猎物,“关于‘节日’,尊敬的地球政府协调组织可以告诉我什么呢?”他的态度简直有些嘲弄。 “呃。”瑞秋摇摇头。那个可怜的孩子当然已经尽力了——这些人谁也不可能更了解“节日”,就连她都不行。那就是一大片空白。 “嗯?”鲍尔又刺她。 瑞秋叹了口气:“我说的这些都还不能确定;地球人至今尚未和‘节日’方面有过直接接触,因此我们的信息都是间接得来,无法验证,坦率地说,也难以置信。‘节日’似乎不属于我们所定义的政府或组织,事实上它可能并非人类。我们只知道在有人居住的遥远星系里——以前都在一千光年以外——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传说出现。嗯,用来描述‘节日’出现之后情景的词语,我们最常听到的是‘狂欢’,含义不明。一切都……停止了,‘节日’接管整个系统的日常运作。”她看看鲍尔,“这是你想知道的吗?” 鲍尔摇摇头,似乎不太满意:“不,不是,我想知道它们的能力。” 瑞秋耸耸肩。“我们不知道,”她直白地说,“我说过,我们没有近距离接触。” 鲍尔皱皱眉:“那这就是你的第一次了,是吧?那我们就进入下一个议题,德尔塔航行计划更新……” 几个小时后,瑞秋趴在床上,试图把一切抛在脑后。这不太容易;这么多年的这么多事,如影随形,让她无法逃避。 她还活着。她知道自己应该庆幸,但在作战室屏幕上看到的一切令她无比焦虑。衰老的司令在这次行动的中心留下真空,那些情报人员并非坏人,却实在太无知,他们因为冥顽不灵而无法做好本职工作。她曾试图给他们解释先进文明的运作方式,讲到脸都绿了,他们还是不明白!他们会礼貌地点头,因为她是女性——然后马上就忘记或者忽略了她的建议。 她向他们讲述:就好像长矛石斧不能用来攻击火车,导弹和激光也无法打一场信息战。面对复制器的进攻,用能量和物质朝对方砸是没有用的,只能成为复制器的原料。他们听了却只是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讨论主动反击和隐蔽战术的优劣。他们还是不明白;“节日”,甚至“七角”星系,在这个文明的所有人脑中似乎都是个盲点。他们可以接受一个女人穿裤子,甚至穿上校制服,却实在难以接受技术奇点的概念。 很多年前,她在地球上听过一次报告会。那次专家聚会长达一个星期;聚集了研究奇点的神秘后果而近乎疯狂的释义学工程师,依旧想找出殖民星球分布规律的人口统计学家,还有几个惜字如金的佣兵司令,以及醉心于长期防卫以阻止爱查顿再次干涉的商务情报咨询师,再加上一小撮防御SIG专家和联合国外交官。主办方是联合国——在由小型政体组成的汪洋大海之中,唯一有能力主办这种全球性活动的,就是联合国这个稳定的孤岛。 其间她参加了一次鸡尾酒会,就在日内瓦的联合国城边争一座巨大酒店的白色混凝土露台上。那时她是核武器销毁委员会的监察员,身着制服——黑色西装,白色手套,还有不断把最新消息和辐射读数输入她疲惫双眼的反光墨镜。她喝了杯用酒精拮抗剂调制的鸡尾酒,有点醉了,和一个礼貌的比利时宇宙学家一起慢慢吸着一杯苦涩而毫无酒力的杜松子酒。他们都不理解对方,绝大多数时候无法交流,交谈也不甚愉快。 “关于爱查顿我们不懂的太多了,”宇宙学家坚持说,“尤其是它和宇宙起源,也就是大爆炸的关系。”他扬起眉毛。 “大爆炸。它不可能是一次意外核裂变临界事故,是吧?”她板着脸,试图用幽默引开话题。 “非常不可能。那年代没有授权机构——时空刚刚起始,膨胀尚未开端,物质和能量还没有出现,只不过是宇宙的第十亿乘十亿乘一百万分之一秒。” “那肯定不是爱查顿干的。它是现代现象,对吧?” “可能不是,”他仔细斟酌用词,“但是那时的环境或许构成了爱查顿或与之相关的更高级事物存在的必要条件。有一个宇宙学派的基础是一个薄弱的人类主义原理,认为宇宙以目前的形式存在,是因为任何其他形式下我们都不可能存在并且进行观察。还有一个……不那么普及的派别,建立在一个更有力的人类主义原理上,认为宇宙存在是为了产生某些种类的实体。我认为只有理解了宇宙存在的原因,才能够理解爱查顿。” 她对他露齿一笑,一个普鲁士外交官适时出现拯救了她,对她礼貌地鞠了一躬,为她讲解最近波罗的海沿岸发生的不幸事件中华沙的陷落过程。 从什么时候起,她自己也变了。有几十年时间——22世纪早期,她第二次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她都在与核扩散作斗争。她起初留着“脏辫儿”,是个身体力行的激进分子,把自己锁在栏杆上,还天真地相信威武不能屈。后来她发现,要衣冠楚楚,轻言细语,用雇佣兵和取消保险单相胁,才能达成目的。她仍然很刺头很直白,但不再离经叛道,已经学会了遵照系统规则来取得最好效果。当时核危机似乎已有所缓解,两年才发生一次爆炸,博迪尔把她叫到日内瓦,给了她一份常务委员会的新工作。那时她才后悔当初没有和那个宇宙学家多谈谈——阿尔及利亚的“后期圣徒教会”已经成功地压制了提普勒异端学说一一但是已经晚了,她的注意力也被琐事占据。 在某个时候,她身上的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发生了一次斗争,胜利的是那个实用主义者。或许这种子在她的第一次婚姻里已经埋下;或许让她改变的是后来背部中枪的经历,那次她在加尔各答的医院里躺了六个月才康复。她也对别人开过火,至少曾经指派行动机构扫除过不止一个拥有核弹的狂热集团——有中亚独立战士,有在家里存着核弹的自由职业者,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群激进的反堕胎主义者,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未出生的孩子。无数的人有无数不同的理想,却都选择了不合适的执行工具,她的理想在这里无法生存。在“城市间公司”的最后一次行动后三天,她走过曼彻斯特的街道,爆炸后的街道上还堆积着灰烬和白骨,尚未被雨水冲刷而去。她变得极端愤世嫉俗,只有彻底改变自己,从全局来看人类的未来,才能维持自己的尊严。 新共和国也是一样。老实说,在她眼中这就是个穷乡僻壤,需要用尽办法改造,以免影响到周围更发达的国家,比如马拉西亚和图尔库。但是这里的人也是人——他们玩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显然只是出于无知,因此招致爱查顿这样严重的惩罚,实在不该让他们来承受。她也不该袖手旁观,听任他们去与自己完全不理解的东西斗争,好比这个神秘的“节日”;既然他们不能理解,也许她该帮他们思考,如果可能的话,帮助他们和对方达成谅解。联合国获得的“节日”信息里有一点很恐怖——这也是她向鲍尔隐瞒的唯一一点——“节日”接触过的所有反技术殖民星球都消失了,只留下残骸。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未来可不乐观。 与知道自己在四个星期后被吊死相比,唯一更让马丁无法解脱的事,恐怕就是知道自己已经破坏了所乘的飞船,并将和船上所有人一起在三个月内被吊死。死亡虽然离得更远,缓期执行的可能却已无限缩小。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坐在空荡荡的军官休息室里,端着一杯茶,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横梁。这个房间的装饰带有强烈的航海风格;墙上是老橡木板子,木地板被打磨得锃亮,一面墙上挂着飞船命名者的金框巨幅油画,下面是一张年深月久的橱柜,橱柜上一只银雕茶壶正袅袅冒出水雾。飞船命名者瓦讷克勋爵在一百六十年前率领骑兵参加了镇压“机器人起义”的战斗——彻底毁灭了那些不愿再为贵族辛苦劳作的人民的梦想。马丁颤抖着,试图和心里的魔鬼斗争。 “都是我的错,也没有人可以倾诉。”他想。 他喝了一口茶,茶的苦味掩饰不住甜辣的朗姆酒味,让他嘴唇发麻。我真蠢,他想。但已经晚了,无可挽回,就算对瑞秋坦白也晚了,无法把她救出这个陷阱。他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她的,在她上船之前,让她不要卷入爱查顿的报复中来。虽然对飞船的破坏是必要的,虽然这样不会直接要了任何人的命,但是就算他现在坦白一切,或者在他们启动推进器核控制器中的补丁之前说出来,也只会把自己送上电椅。 马丁哆嗦了一下,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椅旁,罪恶感让他下意识地弯腰低头。至少我没做错,他对自己说。我们都回不了家了,可是至少在我们身后,我们的家园还会继续存在,包括瑞秋那间没人住的公寓。他猛然发觉,自己的罪恶感并不是为了这个舰队,只不过是因为她也在船上。 大约一小时前,悲伤的铃声召集船员们各就战斗岗位,似乎是因为采矿船遇难,“七角”航母战队如同一窝愤怒的黄蜂来袭。马丁对此毫不在意。在推进器核的折叠弯曲时空推动下,推进器控制网络中有一只原子钟已经开始慢慢走动。这不过是个小小误差,但是舰队开始在时空中回溯而违背因果律时,会将它无限放大。他装得很用心,以免造成无可挽回的巨大灾难。新共和国海军或许认为闭合类时环线只不过是小小的战术操作,但它是楔子的尖端;赫曼说过,这把楔子不能露出来。和他交易的雇主比瑞秋那个更加阴暗费解,在他看来,联合国防卫情报局只不过是在较低级别上模仿他雇主的行为——并期望能阻止他的雇主行动。 再见,贝林达,他在脑海中和妹妹道别。再见,伦敦。时间的灰烬吞噬了那个城市,那些塔楼都倒在尘埃之中。你好,赫曼,他对墙上那个稳稳走动的摆钟说。作为旗舰,瓦讷克号为舰队中其他飞船提供时间信号,以及一个与他们首次跃迁的时空坐标锁定的惯性参照系。马丁将这个时钟稍微调慢了一点,确保他们飞行的时间回溯部分会出一点微小错误。 飞船将在光锥中前进长达大约四千年时间;回溯距离也几乎相同——只是短一点。他们到达罗查德星球的时间将推迟两星期,与不使用司令部的闭合类时戏法时所需的时间大致相当。那时候“节日”要把舰队怎么办是它的事,他只知道自己和飞船上的所有人将为此付出代价。 他们以为自己愚弄了谁?还说只不过是为了缩短飞行时间!看看司令保险箱里锁着的那些命令,就连奶娃娃也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自欺欺人骗不了爱查顿。或许等待他们的是赫曼,或是这个代号背后的那个东西。或许马丁可以离开这艘厄运飞船,或许瑞秋也可以,或许命运纠结变幻,新共和国海军可以正面对敌击败“节日”,或许他可以让奇迹发生…… 他站起身,有些头晕,拿着杯子走到茶壶边,倒了半杯茶,然后掺上雕花玻璃酒瓶里的酒,刺鼻的气味浮在水雾之上。他重重地坐在椅子里,麻木的指尖和嘴唇似乎无法掩饰他的内心。马丁别无他法,只能喝到麻木来逃避负罪感。 他慢慢沉浸到不那么痛苦的回忆中。十八年前,他刚刚结婚,给马戏团做随行工程师,在沃尔斯通克罗夫星球轨道上的某个酒吧里,一个其貌不扬的灰衣人来到他身边,衣着像是会计师或律师。“我能请您喝一杯吗?”他说。马丁点了头。“你叫马丁·斯普林菲尔德,”那人说,“你现在受雇于中道核能公司,挣的钱不多,还欠了一屁股债。我的资助人叫我来找你,给你提供一份工作。” “不要。”马丁脱口而出。这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在中道核能的工作经验比每年多挣一千欧元更有用;而且雇用他的联合企业对某些合同十分紧张,曾经假装新雇主来试探合同工的忠诚度。 “这与你现在的雇主并无利益冲突,斯普林菲尔德先生。这份工作并没有排他性,而且不管怎样,也要在你成为自由职业者或者加入别的联合企业之后才会生效。” “什么样的工作?”马丁扬起眉毛。 “你有没有琢磨过自己为何存在?” “别——”马丁问道,“跟宗教有关?” “不是。”灰衣男人注视着他的眼睛,“刚好相反。宇宙中尚不存在上帝,但是我的雇主希望维护上帝出现的必要先决条件。为了这个目的,我的雇主需要人类的手脚。这么说吧,他自己没有。” 手中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声音让马丁恢复了神智。“你的雇主——” “相信你或许可以参与保护宇宙安全的行动,马丁。不要提任何名字,”灰衣人靠得更近了,“不过这说来话长,你想听吗?” 马丁点了点头,在这样毫无道理的超现实情境下,他似乎也只能点头。他就这样迈出了第一步,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于是十八年后,他在厄运星舰的军官休息室里独自酗酒,这艘星舰在新共和国海军里的时间只剩下几个星期,甚至可能只有几分钟了。 最终他将和瓦讷克号所有船员一样被宜布失踪,他的亲人们将接到通知,在这场无谓的悲剧性战争中为他落泪。但那已经不关他的事了,因为——等他喝完这一杯,他就要站起来.回到自己的舱房,躺在床上,不管下面三个月怎样,这个圈套的绳索都会在三个月后猛然收紧。 虽然通风系统一直在嗡嗡地工作,墙后面的滋出管道还偶尔有滴水的声音,瑞秋的房间里还是很热,还有些闷。她没法睡觉,也无法放松,她想要找个人谈话,找个知道实情的人。她翻过身。“个人助理,”经过良久斗争,她终于向自己屈服了,“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在哪里?” “位置。飞船军官休息室,D舱层。” “有人和他在一起吗?” “没有。” 她坐起身。船员们都在行动岗位上,马丁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 “我要过去。后门功能:飞船会认为我仍然在舱房里。能否做到。” “确认。迫踪系统的后门覆盖已确认。”瑞秋穿上靴子站起来,从上铺抓起一件外套,花了一分钟时间收拾打扮,然后疾步走向军官休息室。战舰的通道里静得可怕,船员们都在气密舱里和损伤控制位上。打破沉默的只有通风系统的嗡嗡声;还有她推开门时,军宫休息室里时钟走动的声音。 房间里只有马丁一个人,他犹如一个被抽空了的布娃娃蜷在软软的扶手椅里,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只银雕茶杯,里面还有半杯棕色的液体,瑞秋很清楚那不是茶。他睁开眼看着她走进来,却没有说话。 “你应该在房间里,”瑞秋说,“休息室无法抵御真空,你知道的。” “无所谓。”他的肩膀动了动,好像连耸肩都费劲,“没觉得有啥必要。” “我看出来了。”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你要么回自己房间,要么去我房间,但是一定要在五分钟之内进入舱房!” “我可不记得跟你签过雇用……合约了。”他嘟唆道。 “你没签,”她清晰地说,“所以我并不是代表你的雇主,而是代表你所属的政府。” 瑞秋扶着他站起来。“哇——我可没有啥政府。”马丁有些摇晃,一脸痛苦。 “新共和国好像认为你有政府,在这儿也就是我最合适了,除非你愿意接受另一个选项。” 马丁做了个怪相。“不太会。”他摇晃了一下,“左边口袋里有点4-3-I。我需要这个。”他摇摇晃晃地在口袋翻找酒精拮抗剂。“用不着生气嘛。” “我才没有生气,我只不过是为你好,给你提供一个惯性参照系。还有,我以为咱们应该互相照顾,所以我得把你从这里弄到舱房里去,不让别人发现。醉酒是要挨鞭子的,你知道吗?”瑞秋扶起他的一个胳膊肘,温柔地领着他走向门口。马丁脚步虚浮,她虽然个子很高,骨骼肌内装的助力装置也很管用,但仍被马丁带得走路直晃悠,等马丁终于把药膏贴到手掌上的时候,瑞秋也终于把他带进了走廊。 他们来到她的房间,他呼吸沉重,脸色苍白。“进去!”她命令道。 “我难受得要死,”他喃喃道,“有水喝吗?” “有。”她关上身后的舱门,转动锁头,“水池在那边。” “多谢。”.他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些水,又用瓷杯喝了许多,“该死的酒精脱水症。”他直起身。“你觉得我不该这么蠢吧?” “我是这么想过。”她抱着胳膊看他,淡淡地说。他像只湿淋淋的老鼠一样甩甩身上的水,重重地坐在瑞秋整洁的床上。 “我急于忘掉一些事情,”他郁郁地说,“或许太急了。我很少这样,不过被关在这里,除了自己身边没有别人,实在让人难受。这些天我见到的只有缆线和图表,还有午饭时碰上的几个天真的年轻候补争检察局的那个家伙整天都在那儿晃悠,盯着我,偷听我说的每句话。这他妈的就跟坐牢一样。” 瑞秋拉出一张折叠椅坐下:“这么说你从来没坐过牢,你应该感到幸运。” 他撇撇嘴:“那你坐过了?作为公务员?” “对。有一次一个农业联合企业告我商业间谍罪,把我整进牢里待了八个月,跨国大赦后又成了被禁运的贸易犯,我很快就受不了了。”这些记忆直到现在想起来还让她有些后怕,不过那些疯狂的愤怒在时间的冲洗之下,只留下灰色的阴影。这还不是她在里面待得最久的一次,不过她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他。 他摇摇头,微笑起来:“不过新共和国就很像一个监狱了,对吧?” “唔。”她的眼光穿过他,一直看到后面的墙上,“我觉得你可能有点过于夸张了。” “至少你也酥认他们都是意识形态的囚徒,对不对?他们经历了两百年的暴力镇压,无法超越自身文化来做外部考察,所以才搞出这样一个烂摊子,把我们也卷了进来。”他朝后躺下,脑袋靠在墙上,“对不起,我太累了。我连续干了两班时间做推进器校准,然后又花了四个小时在‘光荣号’上,修理RCS氧化剂逻辑开关。” “你请便。”瑞秋解开外套扣子,弯腰脱下靴子,“嗷。” “脚疼?” “该死的海军,总要站着,我要不站好也挺丢人的。” 他伸了个懒腰:“说点别的,你觉得‘七角’军队会干吗?” 她耸耸肩:“可能会一直把我们赶出去,然后逼新共和国给予补偿。他们是实用主义者,可没有这些国家荣誉啦,英勇啦,男人气魄啦之类的屁话。” 马丁坐起来:“既然你要脱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挥挥手:“没关系,请随意。” 他俯下身忙着脱鞋:“换个角度来看。咱们那里大多数人都和家人朋友在一起,过着舒适的生活——养花草,设计商用甲壳虫,画风景画,养小孩儿之类的,像昆虫学家似的挑剔生活小事。我们他妈的怎么不亲自动手?” “我以前亲自做的。”他好奇地抬起头看她,她却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我做过三十年家庭主妇,你相信吗?我笃信上帝,丈夫挣钱养家,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和一个郊外的花园。每周日去教堂,不能让任何事——任何事——破坏那种虔诚。” “啊。我就觉得你真实年龄比外表要大。60年代晚期的?” “哪个60年代?”她摇摇头,自问自答,1621世纪60年代。我1949年出生,成长在一个浸信会小镇上,一个默默遵循信仰的浸信会家庭里——爱查顿出现后浸信会就不再开放,我们大概都怕得要命。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都快记不起来了。仿佛突然之间我就四十八岁了,孩子们都上大学了,我却发现自己对教义一个字都不信。那时候长寿疗法已经成熟了,牧师也不再说这是邪恶地篡改上帝的意志。何况我并非真正的信徒,我只是盲从丈夫的信仰而已。后来,我从家里搬了出来,接受了治疗,六个月后就年轻了二十岁。我度过了常见的斯特灵神游阶段,更名改姓,改变生活,改变了自己的一切。我加入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公社,学会了耍手段,开始参与激进的反暴力活动。” “二度童年。有点像20世纪的少年。” “对,没错——”她注视着马丁,“你呢?” 他耸耸肩:“我比你年轻,不过比参与这次白痴圣战的大部分人老,大概司令除外。”有一瞬间,也只有那一瞬间,他似乎很困扰:“你不应该在这里,我也不应该。” 她注视着他:“你陷得这么深?” “我们——”他停住了,向她投去怪异而谨慎的一瞥,才又说道,“我想你也知道,这次行程注定没有好结果。” “对。”她看着地板,平静地说,“我知道,如果我不能促成停火协议或说服他们放弃因果律武器,爱查顿就会出手,或许直接扔过来一颗反物质彗星之类的。”她看着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又停下来,逃避她的眼光,“如果爱查顿干涉的话,我们都不该在这里。” “哈,知道这个真有趣。”她挤出一个笑容,“你是哪里人?说吧,我都已经说了。” 马丁伸开胳膊往后靠:“我在约克郡山上一个农村长大,周围都是山羊、布帽和阴暗恐怖的磨坊,不知道里面都有啥。哦对了,还有为了招徕游客,每周二晚上在酒吧里举行的雪貂裤比赛。” “雪貂裤?”瑞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没错。用胶带把苏格兰裙绑在膝盖上——你可能也知道,约克郡的男人绝对不肯在裙子下面穿裤子——抓着雪貂后颈。雪貂,就像,呢,有点像水貂,但是没那么温顺。这是年轻男人的成人礼;把雪貂放在屁股下面,跟着三角琴的调子跳五月花舞,看谁能坚持到最后,有点像布尔人古老的亲土豚比赛。”马丁猛地颤抖了一下。“我恨死雪貂了。那东西可狠了,咬起人来就像酒桶强度的纯麦酒,后果也很糟糕。” “这是你们周二的活动,”瑞秋慢慢地笑起来,“再多说点。周三呢?” “哦,周三我们在家看《加冕之路》重播。当然了,那些老录像都重新制作过,接近实际分辨率,配上字幕,我们才能知道里面的人说啥。然后我们各举一杯茶,为兰卡斯特王朝的垮台而干杯。我们约克郡的人都很传统,我还记得胜利千年纪念日的庆祝活动——不过我的事说得够多了。你周三都干什么?” 瑞秋眨眨眼:“没什么特别的。拆除恐怖分子安放的核弹,被阿尔及利亚摩门分裂分子枪击。呃,那是在我第一次接受长寿治疗之后,之前我好像是带孩子们去踢球,不过我记不清是周几了。”她转过身去,在床底下的皮箱里找了一通。“啊,在这儿。”她拿出一只窄窄的盒子打开,“你知道吗?也许你不该贴那张清醒药膏的。”在舱房冷冷的灯光下,那瓶子闪着金色的光芒。 “我可不是个好酒友。” “嗯,也许你只是该找个人陪着,而不是一个人喝闷酒。”两只小酒杯出现了,她靠近他,“你要掺水吗?” 马丁审视着那只酒瓶,这是复制的五十年的斯佩赛特纯麦酒,酒桶浓度装瓶。真品的价值与同等重量的铂金相当,虽然这只是纳米复制品,也非常值得一饮了。“我要喝纯的,明儿就去医务室报道,领个新喉咙。”她倒了一大杯,马丁感激地吹了声口哨。“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我从小喝玉米酒。在塞尔提斯工作之前,我都没见过这个——”她的脸上浮起阴霆,“为长寿和愉快干杯。”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干杯”。他们静静地坐了一分钟,品味着威士忌的后劲。“要是知道情形到底如何,我会更愉快些。” “我不太担心,要么不会有事,要么我们会死得很快,毫无感觉。‘七角’的航母可能会近距离高速掠过,确定我们不想再干坏事,然后把我们押送到下一个跳跃点,让外交家们去讨论谁来负责损失。我已经让通信部放出我的名字,不知道有没有用,希望至少能让他们开火前先交流交流。” “要是我们能离开这艘飞船,我会更愉快。” “放轻松,喝酒。”她摇摇头,“我们没办法离开,所以别操这个心了。就算他们真的开火,你想在死的时候快乐地喝着上好的纯麦酒,还是惊恐地尖叫?”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冷血?不,我收回这句话。有没有人说过你跟坦克一样强悍?” “常有人说。”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酒杯,“都是训练出来的,你就祈祷自己永远不需要这样吧。” “你是说你必须这样?” “对。否则就无法工作,无法做我上一份工作。” “你当时做什么工作?”他温柔地问。 “我说恐怖分子的核弹不是开玩笑的。其实炸弹本身是最简单的,找出那些放炸弹的混蛋才是困难所在。找到那些混蛋,找到他们用的装备,毁掉设备,毁掉他们的钚来源,一般是这个顺序。若是没收到警告,就在市区之类的地方突然发生核爆,假如能抓到那些混蛋,那最难的就是在找出他们的原料来源之前,保护他们不被暴民揍死。” “你有没有失败过?”他的声音更轻了。那最梦的就是在找 “你是说我有没有搞砸过,害死几千人?”她问,“有——”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温柔地握住她没有端酒杯的手,“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的任何一单活要是没干好,就会有人付出代价,可能是成千上百个人。这就是做一个好工程师的代价,你干得好的时候反倒没有人会注意。” “但是没人会拦着你,不让你做好本职工作。”她挑战地说。 她紧绷的肩膀松下来:“我相信你也有故事。你知道,你虽不善交往,却能让人安心地倚你肩上哭泣。” 他哼了一声,松开她的手,揉揉她的后颈:“不过我觉得你需要按摩,你真的很紧张。头疼了吗?” “不疼。”她有点迟疑地说,随后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她的酒杯已经快空了。“不过我会听人劝。” “我知道三种快活的死法,不幸我一种都没有试过。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试?” “你从哪儿听说的?” “一次降神会上,挺不错的降神会。不过说真的,斯普林菲尔德医生的药方是:再来一剂斯佩赛特生命水,躺下,做颈部按摩。就算那些多角人决定开火,至少咱们当中有一半的人能死得快活。听起来怎样?” “不错。”她疲惫地笑了,伸手去拿酒瓶,准备再倒一杯,“不过你知道吗?你是对的。我可以习惯那种不知道情形的感觉,但还是会痛苦,我真想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舰队攻击航母“氖莲号”舰桥上的铜钟敲响了。通气管道上方的香炉里焚着香,房间外壁的雕金柱子顶上,追踪图像在黑暗的背景上闪烁流动。飞船设备调度员爱德雷奇靠在椅背上,望着暗黑的宇宙,专心地注视着墙壁中心附近一组与她矢径相交的追踪信号。“这些愚蠢的乡巴佬,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想过,”拦截指挥马可斯·稗斯马克淡淡地说,“新共和国这些邻居好像觉得思考太多脑子会烂掉。” 爱德雷奇哼了一声:“太对了。” 新共和国战队后方有一小片冠状物正在汇集;那是反物质能源拦截机组,它们从航母出发已经六小时,带着强烈伽玛辐射的烈焰,正以一千倍重力加速度加速。机组人员——身体已经玻璃化,意识上载到了飞机的电脑网络中——监视着入侵者,冷冷警戒,一有反应迹象就会即刻攻击。“他们以为开火对象是谁?” 另一个声音开口了:“不确定,但是他们说自己处于战争状态。”这个温和的女声来自朱·梅琳达,公共情报组织的随船联络员。“他们说自己将矿船误认为了敌人的拦截机。不过他们在我们的领地上能遇上什么敌人——” “我还以为他们没有直接与我们对话呢?”稗斯马克问。 “他们没有,但是他们带了一个还算有脑子的外交专家,自称是联合国观察员,也通过了,呢,联合国观察员身份认证。它保证他们开火确属无能引起的判断失误,所以,除非首都想指责联合国撒谎,我们最好还是相信它,反正置信因子也超过0.8。” “他们为什么会让它使用舰载通信网络?” “只有爱查顿知道。不过很有趣的是,这些飞船中只有一艘不是在太阳系船坞建造的。” “我还是不爽。”爱德雷奇郁郁地注视着屏幕。飞船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一个目标选择光标出现在敌方图像上,用伽玛射线激光锁定了敌方舰队。“不过只要他们不再搞破坏就好。他们的跳跃轨道有改变吗?” “还没有,”朱答道,“他们仍在向SPD-47进发。可为什么去那里?到他们的哪个星球都不顺路。” “唔。而且他们也是突然出现的。你觉得这代表什么?” “他们疯了,也许联合国检查员在场是有原因的。”俾斯马克思索道,“如果他们想要做一个类时迂回,攻击某个敌人——”他瞪大了眼睛。 “什么敌人?”阿利亚德问。 “节日!”他惊呼道,眼睛亮了起来。“记得吗?五年前?他们要去攻击‘节日’!” “他们要攻击?”阿利亚德·爱德雷奇莫名其妙。“一个‘节日’?为什么?” 朱的脸上掠过一道亮光,表示她与一个分布式meme储存器建立了上载共享,这个储存器比前奇点时代的地球上任何电脑网络都要大得多,也强劲得多。“他说得对,”她说,“这些反技术者要把‘节日’当作一个帝国主义入侵者来攻击。” 光舰载设备调度员阿利亚德·爱德雷奇管理的火力就超出了新共和国海军所能想象的范畴。她终于忍不住疯狂地大笑起来:“他们一定是疯了!”
  1. 长度单位,一个天文单位约为太阳到地球的平均距离。????
  2. Oort cloud,由荷兰天文学家Oort提出的假设,指包围太阳系(后推广到其他恒星系)外部的云团,彗星的故乡。????
  3. 前面提到过的海军箴言。????
  4. Kuiper belt,原指太阳系海王星之外的地带,这里指星系外围。????
  5. Ferret legging,早年约克郡矿工中流行的一种游戏,参赛男子将雪貂放在裤子内,以坚持时间最久的为胜者。????
  6. 五月花舞,英国传统舞蹈节日,每年5月8日在康沃尔郡一城市举行,庆祝冬天过去,春天到来,舞者头戴当地鲜花。????
  7. 布尔人,居住于南非的荷兰、法国和德国白人移民后裔形成的混合民族。????
  8. Cask-strengh的威士忌装瓶时未经稀释,通常高达60度以上。????
6. 死者来电 奇点来到之前,地球上的人类仰望星空,他们与世隔绝,相信宇宙无其他意蕴,并因此自感安慰。 不幸的是,他们错了。 21世纪中叶某个夏季的一天,一个前所未见的东西从天空中插入地球文明的营营蚁穴,把它搅得乱七八糟。它是什么——一个具象化的强大的超人类智慧,人类大脑即使经过强化,和它比起来也不过像青蛙之于人类——根本无法比较。没有人知道它来自何处,更别说它来自何时,当然,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奇点来到之前,量子逻辑号称已经打通了计算机人工智能的难关。他们也在研究如何将信息送回过去,这样发展下去,或许能进行大量物质的超光速移动,虽然相对于计算方面的应用来说,这个对他们并不重要。二十世纪时广义相对论就已经阐明了超光速和时间旅行都肯定会违背因果律——先有因才有果的规律。为了解释为何违背因果律不会影响宇宙的整体稳定性,人们提出了各种保护机制和宇宙审查规律,又不断否定它们——而所有这些假说在奇点时刻都被证伪了。 大约90亿人在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了,直接被吸出了可观测的宇宙,没有留下任何去向。内太阳系行星的表面上出现了奇怪费解的物事——大部分是四面体,也有一些毫无质量的银色固体散布其间。网络都崩溃了。一条信息从人类饱和的信息中显现出来:
我是爱查顿。我不是你们的上帝。 我源自你们,存在于你们的未来。 尔等不可在我的历史光锥内违背因果律。否则……
十分之九的劳动力消失了,错综复杂的经济生态系统如同丛林落叶一般崩溃,震惊的幸存者们花了二十年才从灾难边缘爬出来。他们又用了五十年才让内太阳系重新达到工业化水准。再过十年之后,才第一次尝试将古老的隧道效应用于星际旅行。 22世纪中叶,一艘探索飞船到达巴纳德星。来自较小的第二颗行星的微弱无线电信号被破解了,研究队伍知道了爱查顿带走的人都去了哪里。他们被散布在地球光锥之外,被迫成为了数千颗星球的拓荒者:他们被通过虫洞送回过去,也送到外太空,得到了最基本的机器工厂支持系统,周围环境有可供呼吸的空气。距离地球较近的一些星球人类居住历史比较短,但在更远的地方,已经过了很多个世纪。 这个发现带来的震撼在这个更广阔的人类文明中延续了千年,但所有有人居住的星球都有同一样东西:一座铭刻着违背因果律禁令的碑。仿佛有个超越人类理解的力量对人类事务有了兴趣,并要公诸于众。但是,某种行为一旦被明令禁止,就一定会有人去尝试。而爱查顿几乎不会容忍人类天性的这个阴暗面…… 战舰静静地沐浴在一颗恒星遗址的紫色光芒之中。每个小时准点时分,激光栅亮起,向虚空之中发出一束紫外脉冲;战舰旁边漂浮着一大片小型干涉度量平台,以高带宽激光链接与之相连。外面的宇宙正火热;虽然这星系核中并没有闪耀的恒星,却有大量带电粒子从某个东西里面倾涌而出。 瓦讷克号周围排布着舰队的其他成员,都在肉眼可见范围之外。它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三个星期,等待掉队的舰船完成跳跃转换,然后疲惫地开过来,加入阵形。这之前的六个星期里,飞船一次接一次的跳跃——在一个古老的双星系统的两个成员星之间来回,这个系统早已将所有行星抛入外太空,然后平静下来。每次跳跃都朝未来更进一步,最近一次是朝向未知的千年之后。 军官休息室里的气氛异常紧张。战舰航行时一向无聊:快七个星期了,就连最冷静的军官脾气都有些火爆。几个小时前,最后一艘驱逐舰到达集合地点的消息如野火一般传遍飞船。一小群军官抱着瓶冰杜松子酒聚集在角落里,一直聊到午夜过后,他们需要努力放松自己,因为明天舰队就要开始返程,跟着他们自己的时间线蜿蜒而回,一直超过他们自己来到这个星系的进入点,闯入松散编织的历史之中。 “我加入海军只是为了看看马拉西亚的色情生活,”格鲁伯说,“看管飞船的污物处理农场时间长了,舰桥上那些人就开始把你当空气了。咱们一到港口他们就会去酒吧什么的,我却只能去冲洗有机肥罐子,准备工程师执照考试。” “色情生活!”波西哼了一声,“佩威尔,你对前途也太认真了。马拉西亚上面就算有色情场所咱也接近不了。基本上,我一开口呼吸索尔就会记录我是否把扁桃体刷干净了;而且那些地方要么很臭,要么就都是可恶的虫子,当地人要么靠不住,要么就是变态,恶心奇怪的性变态,等等等等。” “可是,”格鲁伯看着自己的杯子,“哪怕看到一次恶心奇怪的性变态也好。” 克拉夫恰克拧开酒瓶盖,朝他们的杯子示意。格鲁伯摇摇头,波西把杯子递过去加满。“我想知道的是咱们怎么回去,”克拉夫恰克嘟囔着,“我不明白咱们怎么能回去。时间是单向的,对不对?这可是显而易见的逻辑。” “逻辑不逻辑……”格鲁伯满饮一口,“不一定是我们理解的那样。事情可不照你的意志转移。”他四下望望:“没人偷听吧?听着,我看咱们已经陷得很深了。他们不知道从哪儿买来了这个秘密的推进器改进装置,可以在跳跃当中对时间轴做出奇怪的事情。咱们到这个外太空的炮弹坑里边来,只是为了降低被人发现的几率和跳跃出错的几率。他们还在找国内送来的什么时间锦囊,告诉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历史书里发生了什么。然后咱们就回去——走另外一条路,回去的时间比咱来的更长——到目的地的时间比出发的时候还早。听懂了吧?但是真正的问题在上帝那里。他们计划违反‘第三诫’。” 波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神情迷惑:“什么,对圣父圣母不敬?我家人——” “不是,是那个说‘尔等不得乱搞历史,否则’,署名‘你的上帝’的家伙。那条‘第三诫’,就是刻在‘感恩石’上面的,每个字母都有六英尺深,三十英尺高的。明白了?” 波西一副怀疑的模样:“可能是哪个家伙拿初相自由电子激光枪——” “那年头还没这玩意儿。你有时真让我绝望,真的。事实上,我们不知道罗查德星球那地狱里的十六个熔炉里有什么在等待我们。所以我们偷偷摸摸从后面上去,就好像故事里那个拿镜子去猎象的农民,他从来没见过大象又怕得要命,所以——”格鲁伯从眼角余光看见索尔——算是飞船上的风纪官——走进来。 “你管谁叫懦弱的农民?”波西也看了眼门口,嚷嚷起来,“我认识舰长已经87年了,他是个好人!还有司令,你说司令是玻璃?” “没有,我只是想指出我们都会怕某个东西——”格鲁伯指错了方向。 “你说我是玻璃?”波西吼起来。 “没有,我没有!”格鲁伯吼回去。房间四处响起了零散的掌声,一个年轻士官开始在钢琴上弹奏进行曲。可惜他弹琴的水平和热情差距太大,休息室很快沦为他的少数支持者和其他人的叫骂场。 “不会出问题的,”波西自以为是地说,“咱们会开进罗查德星系,为国而战,把那些堕落的外星入侵者赶回家去。” “我不知道。”克拉夫恰克通常惜字如金,有如自闭症,但和兄弟们喝酒时还是放松了一些。“那个外国女人,不知道是间谍还是外交官还是啥的。她就是来盯着我们的,对不对?不知道舰长为啥放过她,要是我的话,她一上船就把她赶出后面的货舱门。” “她也参与进来了,”波西说,“我打赌她也盼着我们赢——我们赢不了才他妈扯呢,是不是?反正这女人是什么外交官之类的,她要是想管闲事,我们也没办法拦着。” “哈。嗯,这女人最好别来管我的导弹装填器,除非她想看看发射管里面是啥样。” 格鲁伯伸开双腿:“就跟赫尔辛格斯的狗一样,哈。” “赫尔辛格斯有条宠物狗?”波西突然全神贯注。 “他过去养过一条这么长的雪纳瑞狗。”格鲁伯双手比划了一个超短的距离,“小东西精得很,脾气坏得要命,叫起来跟个喝醉的水手长一样,还在过道里拉屎表示是自己的领地——没人能说什么。” “后来呢?”波西问。 “哦,有一夭它拉屎找错了门口。我派去跟着那死东西的小兵还没来得及擦地,老头儿着急出门,一脚就踩上去了。我听说了这事,就再也没见过那狗。我想它应该是被送回去了,赫尔辛格斯郁闷了好几个星期呢。” “休息室有咖喱狗肉吃,”克拉夫恰克说,“我连着几天都得从牙缝里掏狗毛。” 波西呆了一会儿似乎才醒悟了,迟疑地笑起来。他喝了一口酒来掩饰自己的迷茫,问道:“舰长为啥忍了它那么久?” “谁知道呢?所以说,谁他妈知道司令为啥能容忍那个外国间谍?”格鲁伯注视着酒杯,叹息一声,“或许司令其实想要她跟着。不过,也有可能他只是把她忘了……” “请求汇报准许,我有发现,长官。”感应器操作手说。他在轻型巡洋舰“正直号”的舰桥上,兴奋地指着自己的图表。 阔克索瓦上尉眼神蒙眬地抬起头来:“又怎么了,门格尔?”连着六个小时的晚班让他有点疲惫了,眼圈红红的。 “图像追踪,长官。看起来……嗯,对了,肯定是收到了第一波搜索光束的反射。6.23光时。呃,那东西很小,正在处理中……好像是某种金属物体,长官。围绕着主星运行,距离大约27亿公里,正和我们处于相对位置,所以有延迟。” “你能确定它的大小和轨道参数吗?”上尉身体往前探着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还不行,不过很快就可以,长官。我们每小时准点发射脉冲;我应该能很快读出所有参数——下一次反射到达的时候就可以。不过离得很远,大概40个天文单位。嗯,前期信号处理表明,它直径约为50米,误差一个数量级上下。如果它带有反射器,可能比这个尺寸还小得多。” “唔。”阔克索瓦坐下来,“导航员,这个星系内有什么东西符合这个描述的吗?” “没有,长官。” 阔克索瓦抬头看看前方的屏幕;主星巨大的眼睛带着红眼圈瞪视着他,他打了个寒战,扬起手挥开那邪恶的眼睛。“那我们可能找到了时间锦囊。门格尔,你发现光晕物体了吗?任何物体?” “没有,长官。”色门格尔摇头,“星系内光溜溜的跟石板一样,除了这物体什么也没有,要我说,这绝非天然。” 阔克索瓦又站起来,走到感应器岗位旁边。“门格尔,你早晚得学会把话说完整了。”他疲倦地说。 “是,长官。我向您道歉,长官。” 有十分钟,作战室里一片静寂,只有门格尔的铁笔在输入台上划动的声音,还有他灵巧的手指转动旋钮的声音。然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口哨。 “怎么了?” “确认了,长官。您或许想看看这个。” “那就放到主屏幕上。” “是,是。”门格尔按下几个按钮,转动把手,又写了些什么。前方屏幕上那邪恶的红眼消失了,变成一片粉色噪点,其中游动着一个黄点,屏幕一角有一个三角形,标出飞船的位置。“这是未增强的前方激光雷达图像。不好意思很模糊,但比例尺巨大——这四分之一的面积就可以装下咱们的整个星系,这套数据花了一个星期才建立起来。我在黄道面上进行轨道周期过滤后,是这样的。” 他按下一个按钮。一条绿色的线好像时针一样在噪点中转了一圈,然后消失了。 “我还以为你找到了什么东西。”阔克索瓦略微有些生气。 “呃,是的,长官。再等一下。您看到了,什么也没有。但我接着在倾斜环形轨道上进行过滤。”粉雾边缘出现了一个绿色圆盘,慢慢倾斜。在中心旁边有紫色一闪,随即消失。“就是它。很小,轨道与黄道面成接近90度角。所以咱们这么久才找到它。” “啊。”阔克索瓦盯着屏幕看了一阵,浮起了满意的神色。“好,好,好。”阔克索瓦注视着那个紫色的点,过了好久才拿起通话器。“通信台:给我接舰长。对,我知道他在瓦讷克号上。他会很想听到这个消息……” 检察官瓦西里·穆勒停在舱门外,深吸一口气。他敲了一下,两下,没人应门。他试着拧门把,门把不为所动。他松了口气,从右边袖子里抖出一卷坚硬的细铁丝,插进卡槽。跟训练时一模一样:有光一闪,门把便转开了。他本能地僵了一下,这也是训练的后果,训练重点是搜捕行动,在潮湿城市的夜里进行绑架,只有恐惧和异见是永恒的。 舱房里很整洁:赶不上利嘴军官监督下的船员那么整洁,但也不错了。房间主人一向遵守自己的习惯,现在在吃午饭,至少十五分钟内不会回来。瓦西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门框上没有装了细线或细丝的痕迹。他走进去,把门关上。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在瓦讷克号上的物品不多:这表示他是临时上船的。不过这点东西也足以让瓦西里嫉妒:他自己来得就更仓促,现在他有大把时间来后悔当初没明白检察官苏格拉底式的警告(对一个要去搜查即将启程的飞船的人说“你忘记了什么”);但无论如何,残存的职业道德提醒他有工作要做。瓦西里很快清查了全部物品,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一样东西,舱房工作台下面的一个小抽屉里,放着一只陈旧的灰色个人助理。 他仔细地把这设备翻过来,寻找接缝和开口。这东西好像本硬皮书,书上存储的信息决定了书页上嵌入的微囊色彩的变化。但是书本不会对主人的声音产生应答,也不会调节飞船的推进器核。他推动书脊,书脊顿了一顿,朝上滑开,露出里面的一些小格子。有一个格子里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规扩展装置。他不假思索地按了一下,那东西弹了出来,他把它揣进口袋。如果它没问题,他回头还有时间放回来。斯普林菲尔德在这条飞船上,这让瓦西里的神经饱受折磨:这人肯定有企图!海军有的是优秀工程师,他们怎么想到带一个外国人走?在过去几个星期的事情之后,瓦西里认为这一定是阴谋。每个秘密警察都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这个国家的敌人太多了。 瓦西里没有在工程师的舱房逗留太久,只是在下铺的床板下面装了颗不起眼的小珠子。过一天这颗小珠子就会孵化出来,伸展出网状的接收器;这是一种少见的昂贵工具,瓦西里被特许可以持有。 瓦西里回到自己的舱房,关上门,坐在床上。他松开领口,从胸前口袋里摸出刚取回的小东西,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琢磨。什么都有可能。他从工具中拿出一件强大的小设备——若非拥有保卫帝国的许可证,共和国任何公民都不得拥有的一件设备——检查它的活性。没有明显活动:没有发出辐射,没有爆炸物或生物活性物质的味道,使用标准界面。 “让我看看:一个工程师行李中的未知扩展盒。不知道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把那盒子接到自己的界面中,启动诊断进程。一分钟后,他开始低声诅咒。这个模块已完全随机化。这肯定是罪证,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博雅·鲁宾斯坦坐在已经被征用为“技术拥护者及电子人苏维埃”总部的公爵府里,一边呷着茶,一边带着沉重的心情签署公告。 在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外有一个班的警卫,握着枪虎视耽耽地静候不速之客。引起革命的那只半融化的手机正躺在他面前的桌上,他左手边的文件堆得越来越高,右边尚待签署的文件越来越少。他不喜欢这活儿,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很讨厌,但好像非做不可。一会儿是个被控强奸掳掠农庄的士兵需要惩处,一会儿是个教师诋毁“民主超人主义”历史进程是误入歧途的亲技术精神,鼓励他的年轻学生们念诵皇上的生日颂歌。糟粕,都是糟粕——革命没有时间来去粗取精,去挽救和教导堕落的人们:“节日”来临已经一个月了,皇上那庞大的钢铁战舰很快会在头顶盘旋。 广大人民已经被整体经济奇点进程所俘虏,除了博雅,再也没有人愿意合作。奇点——变化速率指数增长并迅速趋近无穷的历史点——的滋味是苦涩的。“节日”降临到这个前工业时代星球的轨道上,带来了经济奇点;物质成为了简单的原子组合,由无需人为操作或维护的机器进行大量生产。猛然来临的奇点如同炮轰般彻底毁灭了社会、经济和思维方式。只有事先有所准备的人们——像博雅·鲁宾斯坦一样坚强的人们组成的异议地下组织“技术维护者”——才能够照他们自己的计划,去重新组织起被奇点的火焰猛然熔化的社会经纬。 但是变化和控制带来了让鲁宾斯坦越来越讨厌的代价。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人民已经习惯于被家长式的教会和珀里托夫斯基公爵这个小家长的仁慈的独裁所管制。不破不立,可是十多代人传下来的习惯无法在一夕之间破除。 博雅的致命缺点是缺乏暴力倾向。他痛恨自己必须签署的逮捕令和强制上载令;他向往已久的革命是不需要暴力的辉煌,而真实世界——这里有着顽固的保皇派教师和愚忠的神父们——让他深深失望。他被迫一步步放弃理想主义,也就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痛恨那些逼迫他采取可怕的极端行动的人们——直到他们为革命机器所碾碎,然后铸成片片刀锋,刺痛他的良心,让他在深夜难以入睡,只能计划下一波的清洗和强制上载。 他埋头于自己一直向往却从不知会如此可怕的工作,越来越抑郁,完全忘记了外面的世界——直到一个声音对他说: “博雅·鲁宾斯坦。” “什么事!”他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好像一个小男孩上课开小差被严厉的老师捉住。 “谈谈。我们。必须。”坐在他对面椅子上那东西太可怕了,他眨了好几次眼才看清楚。它没有毛发,粉嘟嘟的,体格比人类大,腿掌粗短,小眼睛——还长着四根巨大的黄色撩牙,形状好似鼠牙,尺寸却堪比象齿。它的小眼睛注视着他,透着令人不安的智慧光芒,身上只有一条皮带,它正摆弄着皮带上的一个奇怪的袋子。“你。和我谈。” 博雅扶了扶眼镜,瞥了瞥那东西:“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我睡得太少了,他对自己说;我就知道,咖啡因药丸吃多了早晚会这样…… “我是。军师。七妹。我属于‘评论家’进化分支。现在和我谈。” 鲁宾斯坦瘦骨嶙峋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度困惑的神情:“我上周不是处死你了么?” “我很怀疑。这点。”一股带着白菜和烂泥味道的热气喷到博雅脸上。 “哦,很好。”他靠在椅背上,有点头晕,“我可不想发疯。你怎么能躲开我的警卫?” 椅子上那东西瞪着他。这是种恐怖的感觉,好像是一条长着剑齿的食人香肠在目测他,看看绞索能否容得下他的脖子。“你的警卫。不是智慧生物。没有意向姿态。为时不晚,你得到了教训,不要让非智慧生物来防范危险。我让他们的——你们没有这个词——认为我不危险。” “我明白了。”博雅心不在焉地揉着额头。 “你不明白。”七妹对着鲁宾斯坦笑笑,露出二十厘米长的棕黄色撩牙,那看上去似乎足以把混凝土敲碎。鲁宾斯坦露出畏惧之情。“不要问了,人类。我问你,你是智慧生物吗?没有确切证明。只有智慧生物才创造艺术,但你们的作品并不独特。” “我不觉得——”鲁宾斯坦停下来,“你想知道什么?” “一个问题。”那东西继续对着他笑,“你问了。一个问题。”它左右摇晃,轻轻抖动,鲁宾斯坦小心地在桌子下面摸索着那个按钮,想要触发警卫室的警报。“问得好。评论家已经很多世代跟随‘节日’。我们来进行批评。首先我想知道,我评价的是智慧生物吗?还是现实壁垒上的木偶?僵尸还是尸僵?意识的阴影?爱查顿的娱乐?” 博雅后背发凉。“我认为我是智慧生物,”他斟酌着说。“当然,我不是智慧生物,我也会这么说,对不对?你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为什么要问?” 七妹朝前探身。“你们没有一个人要求任何东西,”她咝咝地说,“食物有人要。枪有人要。智慧?没有人要。开始认为你们没有自我认知,不要求任何东西。” “有什么可以要求的?”博雅耸耸肩,“我们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应该要求什么——外星哲学?” “外星人却想要你们的哲学,”七妹指出,“你们给予了,却不索求。这是对‘节日’的侮辱。为什么这样呢?” “我不太明白。因为我们没有要求,所以你不满?” 七妹咬牙切齿地说:“啊!后奇点稀缺经济的生命力表现在由使用商品和服务交换标志的间接层型经济到以根据多重‘一报还一报’囚徒困境最优化分配生产力体系为标志的树形经济的转换。马克思-吉尔德主义宣言。第二章。你们为什么不执行?” “因为大部分人还没有准备好。”博雅坦率地说。他紧张的脊背松弛下来,如果这个怪物“评论家”是想来进行革命辩证法的辩论,好,他当然乐意奉陪!“到后技术型乌托邦达成时,就会像你说的那样。但是现在,我们需要一个先锋党,来领导人民理解意识形态正确性和后经济最优化。” “但是马克思-吉尔德主义和民主技术拥护主义是无政府的。为什么要先锋党?为什么要委员会?为什么要革命?” “因为这是传统,妈的!”鲁宾斯坦爆发了,“我们等待这次革命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两百年前的第一次革命,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它成功了!为什么我们不要这样做?” “在奇点提到你们的传统。”七妹扭过头,看向窗外的暮霭,“极度复杂化。不明白奇点就是与所有传统的断裂?革命是必须的;破除旧的,迎来新的。开始我怀疑你是否是智慧生物。现在我怀疑的是你的理性,不是智慧。只有智慧生物才会表现出最高的非理性!” “也许是的。”鲁宾斯坦第三次捏了捏桌沿下的警报器。为什么没用?他有些诧异。“你想要我怎么样?” 七妹露齿一笑。“我是来进行评论的。”她站起身,泥褐色皮肤下面的肌肉此起彼伏,泪珠状的红色眼睛聚焦在他身上,脑袋上竖起一撮红毛。“你的警卫不会应声的。你跟我来!” 瓦讷克号的作战室里很安静,没有在沃尔夫矿场时那样紧张;但绝对不是主场航行的感觉。伊利亚·穆拉梅茨站在后面,专心观察全局。老头每天至少来两次,虽然只在门口点点头,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来过了。司令偶尔也会出现,坐在轮椅里无声地怒视,让人想起上一次战争。 “一小时内进行最后操作。”主管舵手宣布。 “按命令继续。” “按命令继续,是。雷克?轮到你。” “准备就绪,待命。”马雷克上尉转过身,探询地看着伊利亚,“长官,您要检查无人驾驶机吗?” “不用。如果无法运行,我知道是谁的错。”伊利亚微微一笑,想让自己的话不那么刺耳;可是他咧开嘴唇露出牙齿,更像一头被困住的狼。“发射情况?” “十分钟待命,长官。” “那就好。再次运行自检程序。这没什么坏处。”他们无法确定发现的金属反射体到底是不是祖国送来的时间锦囊,大家都焦躁不安。无人驾驶勘察机或许能确定,或许不能。但他们等得越久,就越是不安,也越容易犯错。 “我觉得没问题。引擎于1%空转,燃料满载,增压轨及母体分离已锁定待命,全部仪器就绪。我随时可以照您吩咐关闭发射舱,长官。” “很好。”伊利亚深吸一口气,“呼叫看管勘察机的人,行动起来。” 在飞船后端,推进器舱和储藏室底下的深处,有一组气密舱。有些很小,为船员外出设计;其他的大一些,装着交通船之类的后勤船只。最大的一个舱里装着一对无人驾驶勘察机:每个都是300吨重的自动机械,足以勘测一个星系,或是找出一个巨型气体行星的所有卫星。勘察机无法携带重力推进器(比驱逐舰小的东西都不行),不过其核-电离子火箭推进器可以提供可观的二十分之一重力加速度,并能保持很长时间。如果需要更高速度,可以给它们装载瓦讷克号的长程鱼雷上那种海水裂变火箭推进器——不过这东西就没那么干净,效率也比较低,不适合对一个行星系统进行隐秘勘察。 每艘无人驾驶勘察机所携带的仪器组里都有大量感应器,都比21世纪地球上发射的任何一只空间探测器都多。瓦讷克号的终端用户证书上写着它名义上的设计目的,多少有些搞笑:勇敢地飞向无人去过的地方,进行长途飞行,去测绘新的星系,将之归于皇土。这两架勘察机就是为了表现这个目的而存在。它们可以被投放在无人居住的星系中,用两年时间进行测绘,并在战斗巡航舰返回时提供详尽报告。它们使帝国绘图师能力倍增,让一艘探测飞船能够同时测绘三个星系。 在瓦讷克号的深处,一号勘察机正在从两年的休眠中醒来。在两个上士监视下,一堆士兵匆匆断开沉重的燃料管,锁上舱门。一号勘察机躺在铅衬里盒子里,腹中装满了反应质量和液态水冷却剂,发出咯咯咕咕的响声。小型核聚变反应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节律波加速器将混合的电子和π介子以亚光速轰击到锂离子中,击出中子,加热外面的冷却水管道,将压力波送进闭路冷却系统。次级太阳能发电机与这次行动无关,被取下包裹起来,放在勘测机机舱尽头。 “还有五分钟。发射舱报告,主反应器舱关闭。工作人员已清理燃料管道,燃料罐内压力稳定。等待遥测舱关闭。” “继续。”伊利亚耐心地看着马雷克的手下监控发射进程。作战室的门开了,他看了一眼;进来的却不是舰长或准将,只是那个间谍——不对,是地球来的外交人员。她在这里就是浪费空气和空间,中校想,虽然他明白司令和司令部为什么不阻止她多管闲事。 “你们要发射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无人驾驶勘察机。” “你们要勘察什么?” 他转过身瞪着她:“我不记得你有权监督我们的非军事行为。” 检查员耸耸肩,似乎想装着没听见。“你要是告诉我你们的搜寻目标,我或许可以帮忙。”她说。 “不太可能。”伊利亚转过身,“上尉,情况如何?” “还有两分钟。遥测舱关闭。啊,机上操纵已确认激活。等候增压挡板检查,发射轨加压,六十秒后将进行舱内降压。” “有个信息锦囊,”检查员平静地说,“中校,指望收到国内来的消息吗?” “你想气我,”伊利亚很随和地说,“这可不好。我说,那边!对,就是你!汇报情况!” “舱内压力正在下降。外壁发射门开启……发射轨启动,勘察机正切换为内部动力。一分钟后发射。飞行前最终自检正在进行。” “问讨厌的问题是我的职责,中校。现在要问的重要问题是——” “请闭嘴!” “你要动的那东西是你们海军部放的,还是‘节日’放的?” “三十秒后发射。”马雷克中尉在一片静寂中宣布。 “你在说什么?”伊利亚问。 瑞秋摇摇头,抱着胳膊说:“你不想听的话,随便。” “十秒后发射,增压喷射推进器开启。反应器临界性上升中。π介子流正常,加速器门畅通。反应器粒子流倍增已超过自举值。五秒。发射轨启动!主热泵降至操作温度!”脚下的甲板深处传来震动。“二秒。反应器温度已达标。与母体分离。零秒。完全分离。一号勘察机已离开发射舱。舱门关闭中。旋翼转动,增压压力达极值,三秒后主引擎点火。”震动消失了。“偏转角正确。主引擎点火。”作战室里毫无异样;然而就在飞船数米之外,勘察机那毒针似的尾巴里喷出一束橙红色的重金属离子,离开了战斗巡洋舰,散热器像两片巨大的翅膀般张开。 伊利亚下了决心。“马雷克上尉,现在由你指挥,”他说,“上校,跟我来。” 他打开门,瑞秋跟着他走到外面的过道里。“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我们要谈谈。”伊利亚没有等她,疾步走向会议区,坐电梯上楼,又穿过一条走廊,走进一间有桌椅的房间。他等着她走进来,然后关上门。“坐下。”他说。 检查员坐在椅子边上,身体前倾,抬头看着他,表情热忱。 “你以为我要批评你,”他开口了,“没错,不过原因和你想的不一样。” 她举起手。“让我猜猜。在工作场合提出政策问题?”她有些嘲弄地看着他,“听我说,中校。我到现场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真的需要听听我的话,然后告诉舰长或者准将,或者他们俩。指挥链现在还没问题,不过如果你要去取那个异常物体,那么或许六小时之内一切就都乱套了,而我希望这个消息能传出去。咱们能不能等到有空的时候再演戏,现在先说正事……” “你想打断我。”伊利亚指责道。 “是的,”她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我深入各个角落,问讨人厌的问题,管别人的闲事,找出别人都没发现的答案。至今为止,我已经挽救了八个城市和七千万条性命。你想让我不那么讨厌吗?” “告诉我你知道什么.然后我会决定。”他字斟句酌,似乎是她不肯好好待着,而他做出了极大让步。 瑞秋靠在椅背上。“这不过是推理,”她说,“了解一点背景会好一些。首先,这艘船——这个舰队一一采用类空航程,飞向未来四千年,并非偶然。你们想要进行的操作差点就违背了一大堆条约和由半神实施的几条自然法则。你们不会进入自身过往的光锥,但会非常接近——深入未来以绕过‘节日’可能在你们航程上布下的岗哨、攻击或地雷,跳跃至目标,然后回到过去,刚好出现在‘节日’来临之前不久。你知道这给我什么感觉?异常愚蠢。你们想要看看‘第三诫’是否有效,就是在猛敲爱查顿的门。” “我知道了,”伊利亚说,“那又怎样?” “那你就应该问问,我们在这里会找到什么?我们来到这里,寻找一个浮标,我们自身过往光锥中传来的一个时间锦囊——其实就是一个奇迹,给我们大量的敌方信息,因为我们自身时间线尚未与对方相交,这些信息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再次作弊。可我们还活着。”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活着?” “因为——”她瞪住他,“你知道使用违背因果律武器的人都怎样了?你们够疯狂,几乎已经违背因果律,却没有受到惩罚!这根本不可能,除非法则改变。” “法则?你说什么呢?” “法则。”瑞秋翻翻白眼,“物理法则有段时期是人选择的。从海森堡原理——观察者的存在影响到量子级的观察对象——出发,我们在宇宙中能看到许多惊人的相关性。比如说强相互作用和电磁作用之比。中子和质子朝某个方向旋转一下,不会反应,不会产生聚变;朝另一个方向旋转,就会引起恒星聚变循环,最终形成氦——因为无法形成更重的核。这样的相关性太多了,以致宇宙学家认为我们的宇宙存在就是为了产生我们这样的生命形式,或是由此起源的某个东西。比如爱查顿。” “那又怎样?” “那么,你们就违反了某些神秘的宇宙法则。这些法则决定了一个宇宙中如果确实发生了对因果律的违背——时间旅行——它就是不稳定的。但是因果律的违背只有在因——在这里是观察者——存在的情况下发生,这个观察者的后代强烈反对违背因果律。换一种说法,这是宇宙法则,爱查顿绝不容忍任何人违犯它。我们在尽力教导人们不要这样做。不知你们海军部是否了解蟹星云所在地发生的事情:那里有一颗非自然产生的脉冲星和一个曾经想要征服银河系的种族,他们试图挑战法则——就被爱查顿逮住了。” 伊利亚努力克制自己的紧张:“你是说我们要取的那个锦囊是颗炸弹?确实,爱查顿就算想要干掉我们,至少也得先逮捕我们……” 她冷漠地笑笑:“信不信随你们。我们见过好几起这样的事件了——我指的是联合国防卫情报局因果律武器分析委员会——偷偷制造违背因果律的仪器都带来了可怕的后果。他们一般不像你们这样原始,采用闭合类时飞行线路,从过去获得信息;那都是真正的违背因果律的机器。历史修改器,极大极小值修正器,祖父炸弹,还有个叫做类空消融器的下三滥玩意儿。这些违背因果律的武器就像核武器一样层出不穷——原子弹、裂变诱导氢弹、弱电相互作用聚爆弹等等。” “就我们的观察而言,所有使用过违背因果律机器的地方都已经毁灭,毁得彻底完全,我们找不到下手的人一一这可都得归功于爱查顿。我们从未亲眼目睹毁灭过程,因为老爱宁可错杀三千——最小型的毁灭工具可能就是一颗五百公里直径的小行星,以每秒二百公里的速度落到地区中心。所以我觉得,最奇怪的事情是我们还活着。” 她四下看看,周围的椅子都空着,桌上的电脑工作站也已经关闭。“哦,还有一件事。爱查顿总是在违背因果律的机器刚启动前除掉它。我们认为它自己也采用因果律违背机器,所以能找到其他机器。这有点像为了维护核霸权地位,对任何建设铀提炼工厂或核反应堆的人护攻击,对吧?反正呢,你们还没有真的违法。舰队还在集结,你们找到了时间锦囊,但是你们还没有完成闭合飞行线路,也没有使用被禁止的穿越信息。如果你们返回过去,但是不早于你们自己的出发时间,甚至可能不会受到任何惩处。但我若是你,会仔细考虑是否开启那个时间锦囊。就算开启,至少也要离飞船够远。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 伊利亚不情不愿地点头:“我想我应该通知舰长。” “可以这么说。”她看看电脑,“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应该尽量利用所有资源,而有一个资源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房间里玩手指。你或许该和马丁·斯普林菲尔德,那个船厂来的工程师谈谈。他是个怪人,你得要顺着他点,但我觉得他肚子里还有很多东西——在推进系统上可以说很多很多。米格给他每周两千克朗的工资可不只是因为他长得俊。米格把这艘船卖给你们,还指望拿到今后五十年的保养升级的合约——这利润可能比卖船还高。” “你想说什么?”伊利亚似乎很不快,“你应该知道,工程事项不归我管。别告诉我该干什么,谢谢——” “闭嘴。”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力气不大,却抓得很牢,他震惊了。“你真的不明白武器公司如何经营,是不是?告诉你,米格卖给你们政府的这艘飞船性能可以满足你们想出的要求,但飞船的设计性能就是另一回事了——反正他们肯定准备长期收升级的钱。他们的星际实战经验恐怕要比你们的海军部多,如果我没弄错,你们除了派几艘船去吓唬石器时代的野人之外,根本没有打过真正的星际战争。对斯普林菲尔德好一点,他或许会给你惊喜。毕竟这艘船好好完成任务,也关系他的生命安危。”她松开手。 伊利亚瞪着她,表情费解。“我会转告舰长的。”他吸嚼道,然后站起身来,“同时,我希望您在我指挥时不要进入作战室,请不要在公开场合发表意见,并且不要接触任何军官。明白了吗?” 她迎上他的目光。如果说他的表情十分费解,她的就恰好相反。“我非常明白。”随后她站起身,安静地离开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伊利亚注视着她的背影,恼怒地摇了下头,拿起电话,对接线员说:“给我接舰长,有重要情况。” 那是个时间锦囊,在宇宙中历经四千年,已经斑驳陈旧,里面装着信件。 无人驾驶勘察机仔细地接近时间锦囊,用雷达和红外探测器进行测试。冰冷的锦囊无声地漂浮着,除了尾端的一些残余放射性之外并无生命迹象。这是艘小型的物质/反物质火箭,以亚光速从新共和国姗姗而来,历经十八光年距离,然后减速进入停泊轨道,关闭发动机。它的前端有刮蹭痕迹,还有在星际物质中穿行留下的熔融斑块,但后面却跟着一个一米直径的银色圆球。锦囊是用五厘米厚的工业钻石熔结制造,除了核武器之外,什么都不能破坏这个保险箱。 消息就在夹着亮闪闪金箔的钻石薄片里,这技术很古老,却十分可靠。士兵操纵着勘察机的外部机械手拧开时间锦囊的盖子,仔细地取出那沓光碟。经过验证,这些碟片并非炸药或是反物质,勘察机于是转回头,飞向外围的瓦讷克号和第一战舰编队的其他飞船。 收到信件——那么多信件,不可能只是敌方的战术数据——唤起了船员们的激动和期待。他们已经关在船上两个月了,现在或许有家人和爱人传来的消息,他们很期待,但又担心自己已经被遗忘。 瑞秋对来信却没那么兴奋:据她估计,海军部准许她上司发来外交密码函件的几率小于零。马丁也没指望有什么信。他还在新布拉格时他妹妹就没有写信来,现在也没肯定会写?至于他前妻,就更加不可能了。说到感情,现在和他关系最近的——他非常惊讶地意识到——是瑞秋。瓦讷克号的军官士兵们休息时间都在议论国内来的信,瑞秋和马丁却在担优事情败露。就像她曾经委婉指出过的,他没有外交保护;就算不考虑共和国的道德标准,只要有人想到用他来威胁她,事情就很不妙。 “亲爱的,我们单独在一起太多恐怕不太好。”他们躺在他狭窄的床上,她在他耳旁呢喃,“他们都在战斗岗位位的时候,不会注意到我们,但其他时候……”他的肩膀僵住,她知道他明白了。 “我们得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可以吗?” “可以。”她停下来,亲亲他的肩膀,“但是不能让那些老顽固因为你作风不正把你关起来,或者让司令部认为我只是个廉价妓女,他们可以随便乱来或者不搭理我,尽管有些人本来就这么想。” “谁?”马丁翻过身面对她,面色凝重,“告诉我!” “嘘。”她用一只手指封住他的唇,一时之间,他觉得她的神情伤了他的心。“我不需要保护神。他们的想法影响到你了吗?” “希望没有!” “没有,我想没有。”她轻声笑起来,转过身背对他。 几天后,马丁独自坐在舱房里,一边想念着瑞秋,一边盼望杯里的咖啡快快冷下去,突然有人拍响了门。“谁?”他喊道。 “工程师的信!去事务处取!”脚步声匆匆离去。 “嗯?”马丁坐起来。信?似乎全无可能。可是这次航行中几乎每件事都出乎他的森之外。他吃惊得忘记了自己刚刚在想什么,呆呆地弯下腰去找鞋子,出门去找寻事务处。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地方毛事务处里一片混乱,士兵们抢着找自己和朋友的邮件,那些信件都打印在纸上,装在整齐的蓝色信封里。马丁四处寻找管理人员。 “什么事?”分发信件的军士抬起头,他已经饱受骚扰,正努力把要送去皇家邮船“戈多号”的一堆邮件捆起来。“哦,是你。那边,未分发的台子上。”他指指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些信件,收信人不是死了疯了,就是非海军人士。 马丁好奇地翻着信,看到了印有自己名字的信封。信还挺厚。太诡异了,他想。他把信带回了舱房,没有当场拆开。 他打开信封,险些就立马扔掉:开篇就是吓人的“我亲爱的马蒂”。只有一个女人这么称呼他,他们有些美好的回忆,可是她也总能让他觉得痛苦愤怒,而后又为这种情绪而羞愧。他和莫拉八年前分手了,他们都对对方心怀怨恨,在两人之间造成了一道沉默的鸿沟。 她究竟为什么会给他写信?她一向只喜欢说话,她的电子邮件里都是拼写错误的短句,不像面对面交谈时那样充满感情,滔滔不绝。 他迷惑地开始读信。
亲爱的马蒂: 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请你原惊。他们都说人生忙碌,照顾莎拉让我更忙了。她现在个子很高,长得和父亲一模一样。我希望你能来给她过十六岁生日……
他停住了。这一定是个玩笑。他的前妻似乎提到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可这孩子根本不存在。这信也完全不像她写的!几乎就像是个外人照着他的家庭生活资料在写,想要—— 他继续读下去,仔细寻找字里行间的信息。
莎拉现在在大学读神学。你知道她一向有多勤奋吧?她的新老师赫曼好像把她变得开朗起来。她正在做关于爱查顿学的论文;她一定要我给你寄一份(附后)。
剩下的都是些闲话,提到那些并无其人的朋友,完全不存在的琐碎记忆,还有些(应该是有良好记载的)根本没发生过的大事,在马丁看来全是睁眼说瞎话。 他开始看那篇“论文”。文章很长,他疑心赫曼发这文章过来是否合适。新共和国的学生会写出八页纸的文章来讨论上帝,来通过宇宙常数值来推导上帝的动机吗?文章的风格矫揉晦涩,让他看得很难受,就好像是篇渴求高分的学生作文,而不是阐明论点的专题论文。脚注吸引了他的眼球:
1. 试想有一个政权欲在一定范围内违背因果律而不产生一个覆盖自身起点的光锥。(我们已经假定罪行范围是一个标准球形,以速度c从时间开始扩展。)如果罪行球体不与该政权初始位置的四维轨道相交,则该罪行并非原罪。因此,我们预期爱查顿不会完全毁灭该文明,或将之转变为Ⅱ型超新星;该文明尚存在赎罪机会。然而,违背因果律的罪行人必须被毁灭。
他迅速扫过下面的文字,寻找有用的词句。
2. 爱查顿总是以破坏性方式进行干沙吗?答案或许是“不”。我们看到的只是原罪受到干涉的后果,但是我们的世界线或许受到了大量精密而微妙的隐秘推动,数千倍于我们所见的情形。进行这种推动的人员必须隐瞒身份。他们或许在进行干涉后逃离现场,藏匿于人群之中。这些人员甚至可能与我们这些敬畏爱查顿的人类合作,来确保因果律不受违背。了解爱查顿的政府人员若是知道爱查顿的秘密盟友在场,可能会帮助他们。而其他的人,罪恶政权的间谍,则可能会试图找出证据,逮捕他们。
嗯,这很有指导意义。马丁向来很讨厌密码信息,因为容易误解歪曲,不过这次赫曼说得很清楚。不要相信新共和国的秘密警察,他可能从其他人员那里得到帮助——是说瑞秋吗?新共和国本身不会受到报复:这让他的良心得到了很大的安抚,不管他怎么不喜欢或看不上他们的社会事务,他们也不该因为统治者不会处理问题而死。但是他冥思苦想,还是理解不了最后一条脚注:
3. 当然,若非面对巨大的威胁,很少有人想要违反因果律。在这种威胁存在而又需要阻止违背因果律的行为时,爱查顿的秘密助手会怎样做?在这个时候,他们可能感到矛盾:一方面要维护人类宇宙的基本法则,同时又不想让误入歧途的人类同胞落入魔爪。在这些情况下,我确信爱查顿会让它的秘密助手在阻止时空断裂之后立即照顾同类。爱查顿或许并无同情心,但出于实用主义,它不希望其工具在使用过程中被毁灭。但关健问题是确定哪方错得更少。这让我们陷入纠结的伦理之中,是各种模棱两可之处的一场节日盛会。我们只能希望秘密助手能做出正确决定——否则,评论的结果可能会很糟。
马丁靠在椅背上挠头。“这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他自言自语地咕哝。
  1. 距离地球约六光年的一颖红矮星。????
  2. 意指躯体死刑。????
  3. Minimax,博弈论中的一种重要策略。????
7. 符号战争 司令官今天很不爽。 “混账东西,把——把——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他用低哑的声音朝自己的勤务兵呵斥道。罗巴德毫不理会,继续动手抬起上峰的身体。他拉着司令坐起身,把老头子身后的枕头拍得蓬松鼓胀。克茨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抵抗:“我要叫人把你拉出去毙了!” “没问题,长官。您打算在早餐前还是早餐后下令?” 司令官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但马上变成了刺耳的喘息。“我感觉不太好,跟以前大不一样。妈的,让我腻歪死了。” “您老了,长官。咱们大家都会变老的。” “可那个地球人的杂——杂种特使专员是个例外,真他妈见鬼。他就不会变老。我还记得他以前在七腮鳗星球上的那副德性。我们在新布哈拉公共广场上用人头堆起了一座小山,他拍了好多我站在骷髅堆旁边的照片呢。可不管怎么样,我们只能对那些造反的囚犯采取必要的措施,单靠老天爷可不会变出更多的面包来,哈——哈。那小子说他要纹死我,但一直没腾出工夫动手,真是个杂种。那家伙干什么事都别别扭扭,没有半点老爷们的阳刚之气。我敢起誓,他肯定是个喜欢装扮成女人的娘娘腔。你是怎么想的,库尔特?他是同性恋吧?” 罗巴德咳嗽一声,把床上用桌摆在司令官面前,桌上是一杯淡茶和放在烤面包片上的荷包蛋。“联合国的巡查员是位女士,长官。” 克茨惊讶地眨了眨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什么?老天在上——这可太让我吃惊了!”他伸手去端茶杯,但手颤抖得厉害,只能勉强举起杯子,却喝不到里面的茶水,“我想,我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他恨恨地说道。 “大概您确实早就知道,长官。您吃过药之后会感觉好一些。” “不过,如果‘他’是个女的,而且又在第一七腮鳗上待过,那就说明——”克茨看上去有些困惑,“你相信这世上有天使吗,罗巴德?”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相信,长官。” “那好,这就没问题了,她肯定是个魔鬼,所以才能干出那些事情。给我的简报在哪儿?” “等您吃完早餐,我就拿过来,长官。鲍尔准将让我告诉您,他会留心关照一切事情。” “太好了。” 克茨集中精神对荷包蛋发起了进攻。不一会儿,那只蛋就乖乖投降了。罗巴德撤下小桌,说道:“咱们最好抓紧时间,您得穿好衣服起床,长官。高级军官会议在三十分钟后就要开始了。” 三十五分钟后,司令官已经准备停当,在与套房相邻的会议大厅里会见靡下的军官。穿上军装并服过药之后,司令官的双肩挺直了些,似乎年轻了十岁。他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拖着脚步走进会议室,身体沉重地倚着他的手杖。不过,当他打算向集体致敬的各位军官回礼时,罗巴德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前相助,但眼睛上差点儿挨了克茨一手杖。 “晚上好,先生们。”司令官开始讲话,“我要先收集归纳一下原本由我负责的油煎包——抱歉。我要先收集归纳一下收到的油——油煎——邮件包。克索夫上尉,发给我们的急件有什么消息吗?” “呃——”克索夫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们遇到了麻烦,长官。” “你这话什么意思,麻烦?”司令官质问道,“我们不该有任何麻烦,那是敌人才会碰到的事情!” “在时光胶囊里有一叠磁盘,共二十张——” “别跟我扯什么磁盘,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有敌人的什么消息?” 鲍尔准将俯身向前:“我想上尉是打算说,急件被损坏了。”克索夫看了准将一眼,尴尬的目光中充满谢意。 “正是如此,长官。私人邮件完好无损,大部分都没问题,但时光胶囊的一侧遭到损坏——是微流星体的撞击造成的——结果三张磁盘被撞碎了。我们对剩余磁盘的资料进行恢复后,才得到了一份不完整的副本,内容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大部分都是给军需官的补给货单,还有一份为皇帝寿诞庆典晚宴准备的推荐菜单。没有敌情细节资料、作战命令、兵力部署、外交分析和情报,没有一点有用的东西。存储重要命令的磁盘全给毁了。” “我明白了。”司令官故作镇静的样子让克索夫心惊胆战,“如此说来,我们没有关于敌人兵力部署的情报。啊哈,这——这倒让事情变得容易处理了。”他转身对鲍尔说:“那么,我们将按照B计划继续进行,以便完成一次成功的打击!每个人都要恪尽职守,因为正义与我们同在。我——我想,为了对付地面上的叛乱分子,你已经有常备的作战方案了。好,很好。地面上的反贼和他们在敌营中的盟友正急于推翻皇帝陛下的贤明统治!我们要在轨道上迎战‘节日’,摧毁他们的飞船。我们应当认定,地面上的反贼和他们在敌营中的盟友正急于推翻皇帝陛下的贤明统治,所以才要向这帮家伙发起进攻!准将,现在由你来督管对目标星系采取的行动。冯·恩琴——斯坦恩伯格上校?如果你方便的话,请制订计划,对你的海军进行部署,而且一旦抵达目的地,我们还要通过强硬手段重新建立秩序。莫斯基舰长,你来负责协同舰队的那个,那个——机动调遣。请随时向鲍尔准将报告进展。”说罢,司令官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并未拒绝罗巴德上他的手臂。“解——解散!”他大声下令,然后转过身,蹒跚着走出了议室。 检察官穆勒感到很烦心。不只是烦心,而且还有点懊恼。除了在新布拉格因为一杯德国白啤酒而造成的行为不端可以作为证据之外,他再没有任何把柄能抓住那个工程师。事实上,那家伙只是对某些容易刺激流氓无产者干出不道德行径的激进观点表示支持,而在宇宙的人口中这样的人大约占九成。诚然,那人的个人助理设备有过非标准的插件程序,但这并不能算作决定性的确凿证据。不是吗? 他花了近两个月,才搞到这么一点信息。而大部分时间,他一直厌烦得要死:舰上的船员和军官都不愿同他讲话——他是情报局的人,肩负着维持社会秩序的责任,而就像所有的警务人员一样,他的身份总要招致某种猜疑——而且,小小的军官图书室里,所有的书籍都早已被他读了个遍。目前他没有其他任务,只需秘密监视一名嫌疑人,而那人知道自己已被怀疑。在这种情况下,穆勒没什么事情可以打发时间,只能闲待着做他的白日梦,想象当他抵达罗查德星球时,那场即将到来的会见将是什么样子。但他能想起来跟父亲说的话只有那么几句,而当他想象自己如何说出那些话时,也并未感到多少慰藉。 然而一天晚上,瓦西里突然灵机一动,他若想对监视目标的行动进行调查,还有另外的途径可循。斯普林菲尔德同那个女外交官过从甚密,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难道这不是问题? 看来,那个女人真正可疑。瓦西里一想到她,便会不由自主地张大鼻孔。如果她没有外交证明文件,他早就把她关进审讯室严加拷问了。或许斯普林菲尔德只是个激进分子,但那位曼索上校却总是穿着长裤——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将她逮捕,罪名是在首都的大街上行为不检点,管她有没有特别证件呢。那女人是个危险的堕落货色,一眼就能看出她满脑子都是伤风败俗的嗜好,喜欢装扮成汉子的男人婆,说不定还是个同性恋,而且轻易就能让她接触到的人变得同样道德沦丧。一点不假,她出现在这艘战舰上,对船员的道德卫生就是一种威胁!工程师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同她待在一起,原因很明显(瓦西里已看过监视记录,发现他经常从她的舱室里溜进溜出),至于能够证明嫌疑人有罪的证据到底藏在哪里,问题似乎一清二楚。斯普林菲尔德是个危险的无政府主义者间谍,而那女人肯定在操纵他执行邪恶的计划:她藏身于幕后,是个精于耍弄外交手段诱惑他人的妖妇,疯狂、邪恶,而且十分危险。 所以,他决定潜入她的舱房搜查行李。 瓦西里又花了近两周时间才下定决心。而在这之前,他必须先确保马丁的个人助理设备非标准模块彻底完蛋。一个多星期前,舰队开始这次意义重大的回乡之旅,他们首先跃迁到名为“贝塔枢纽”的无人双星系统,接着从该星系内的一颗星转至另一颗,以每天一百多年的比率回溯时光。再过四个星期,他们将抵达目的地,但瓦西里并不急于下手。他知道,自己必须谨慎行事,在没有掌握确凿叛国证据的情况下,他无权对他们采取任何行动,而证据显然就暗藏在重重外交锁钥之下。无论他干了什么,最终都可以予以否认——即便被当场抓住,偷窃外交官的行李也只能算是有失身份的行为。如果让人撞见,他也许会被丢进狼群,或者被发配到南极站去调查企鹅,而且大概要干上很长一段时间。 他选了一个傍晚发起突袭。马丁正待在军官休息室,一边喝着荷兰杜松子酒,一边同技术指挥官克鲁普金玩多米诺骨牌。瓦西里一直坐在索尔上尉的保安官起居室里耐心等待,直到曼索上校因为某件事而离开了舱房。他的监视器一路跟踪,看着她穿过走廊,走进军官洗漱间。太好了,如果她仍像往常一样恪守自己的时间表,这次淋浴至少要花上十分钟。瓦西里蹑手蹑脚地溜出那间舒适的小舱室,朝电梯井快步赶去,然后从那儿的走廊进入了军官区。 他偷偷溜进她的舱室,将门关紧,同时小心地扫视着房里。她的房间几乎在任何方面都与其他军官没什么两样:结构好似火车卧铺车里的包厢,有上下两个铺位,上面的铺位供就寝时使用,下面的床板现在底朝上翻起,支在架子上,变成了一张书桌。两个带锁的柜橱、一只小小的蛊洗水槽、镜子还有电话,便是室内的全部陈设。书桌下面,一只巨大的行李箱探出了一角。检查员并未像海军军官一样轻装旅行,这一点肯定没错。 首先,瓦西里花了一分钟时间仔细检查箱子。没有迹象表明箱盖上粘有纤细的发丝或是金属线,而箱锁看上去也并不复杂。它就是一只由皮革和木料制成的行李箱,有些轻微的磨损。他本想把箱子从床板下拖出来,但马上发觉这玩意儿重得令人难以置信,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于是,他拔掉这块书桌兼铺位上的吊栓,把它向上折起,靠在舱壁上。箱子暴露在光线之下,就像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正在朝他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瓦西里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掏他的开锁器。这件小东西是情报局中另一样高度非法的工具,堪称工学奇迹:它上面满是由螺线管控制的探头和电子传感器,还有发射机,甚至装有一只微型激光收发器,能在几秒钟之内强行开启任何锁具。瓦西里俯身凑到箱子上方,外交官的行李箱并非坚不可摧,与其他那些带有键入式频率共振同步交换装置的八筒禅榫眼锁没什么两样——人们总喜欢输入一长串质数作为密码,但总是白白浪费自己的信任。只听“咔哒”一声,箱盖向上弹了起来。 盖子内侧插放着各种化妆品,还有一面镜子。约略检查一番之后,瓦西里将注意力转到箱子里面的物品,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层衣服。他咽下一口唾沫。眼前这些不宜提及的衣物简直就是对他的挖苦嘲弄:一件件叠好的衬裙、灯笼裤,还有一双长手套、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挪到一旁,露出下面一件黄色的真丝睡袍。瓦西里不禁脸上发烧,心里一阵阵发窘,拿起睡袍慢慢展开。他困惑地站直身,把它抖楼开。太美了,他暗想,完全充满了娇弱柔婉的女性韵味,与他想象中那个堕落而又颓废的地球人特务格格不入。看来,这次捕猎探险将与他的初衷大相径庭。他摇摇头,把睡袍放到上铺的床位上,然后再次弯腰探查着箱子。 下面是一套黑色的连身衣,还有一只八角形的帽盒。他想拿起帽盒,却发现这东西纹丝不动,重得像铅块一样!瓦西里马上提起精神,他拿出连身衣,搭在一把椅子上,露出底下一层光滑的塑料表面,而这层塑料板下还闪烁着光芒。原来,行李箱内部空间的实际深度只有六英寸!它的底面,占了整个箱子厚度的一半,都位于那只假帽盒所在的塑料层下方,而且毫无疑问,里面肯定满是违禁品和间谍仪器。 瓦西里戳了戳塑料面板,这玩意儿让他觉得很像键盘,但缺少象牙色和乌木色的按键,而且也看不到纸带的喂入口。它显得这么怪异,令人心烦意乱。他轻轻摸弄着面板,点了点一处明显的突起部位。马上,一串神秘的字母闪动起来——禁止访问:基因印记无法识别。 该死。 他考虑着该如何行动,脖子上汗流如注。这时,他的目光转到了堆在一旁的那些从箱子里掏出的衣物上。莫非这机器需要验证它所熟悉的皮肤样本?对了,手套。他拿起那双手套。女用长手套。那上面还散发着某种淡淡的味道,没错。瓦西里,把一只手套里朝外翻过来,套在自己的右手上。他触摸了一下那片凸起的小方块:处理过程中……已识别认可。人体每小时会脱落五百万片皮肤微屑,而瑞秋曾戴过这副手套,所以—— 一幅莱单显现出来。瓦西里盲目地触碰着面板。选项一是“西尔斯基础设计目录”,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其次是“释放硬件基础牛羚女装店15.6”,再下面则是“迪奥历史目录”。他挠了挠头。箱子里没有密码本,没有暗藏的武器,没有间谍照相机。只有眼前这些莫名其妙的分析机操作指令!他沮丧地敲了一下那只小方块。 房间里突然回荡起低沉的嗡嗡声。他惊跳起来,撞翻了椅子。帽盒的顶端现出一只狭长的窄槽,里面传来一阵狂乱的咔哒声,随后吐出一样东西。这红彤彤的玩意儿正好落在他的脑袋上——原来是一件纤薄小巧的蕾丝花边织物,带有两个可容大腿穿过的孔洞。真丢脸。随着刺耳的叮当声,帽盒又迅速地吐出了一条闪闪发光的薄纱舞会长袍、一双鞋跟细高的长筒靴,还有一件蓝色的粗织短裤。所有这些衣服摸上去有些发烫,而且还散发出淡淡的化学品气味。 “快停下,”他嘶嘶地叫道,“快停下!”作为回答,行李箱又喷出一串短袜和一条裤子,还有一件无论谁穿上都会导致腹部被勒伤的紧身内衣。他绝望地敲击着控制面板。谢天谢地,箱子终于停了下来,不再生产衣服。他看着这东西,只觉得头晕目眩。有了这样一只衣箱,能生产出你想穿的任何衣服,谁还会再把装满衣物的箱子带在身边呢?他恍然大悟。这时,行李箱突然发出一阵不祥的吱嘎声,而他已是魂飞魄散,只是惊骇地盯着它。 这是一只丰饶之角!历史上众多被禁止使用的、如神话虚构一般的嵌合体之一,正是这种机器让他的祖先饱尝退化、失业和经济萎缩之苦,逼得他们逃离奇点,定居他乡,帮忙建立了新共和国。 丰饶之角继续呼噜作响,嗡嗡不停。瓦西里已被完全吓掉了魂,不禁朝门口望去。如果瑞秋正在回来的路上—— 帽盒突然打开。一件油黑发亮的物事正从里面向外窥探。它的天线嗡嗡作响,扫描着整个房间,带有铰链关节的爪子扣住了帽盒的边缘,开始借力爬出来。 瓦西里只看了那怪物一眼,便彻底崩溃了。他逃出舱室,任由半开的房门在身后摇来摆去,只顾得顺着走廊身不由己地飞逃。他头发凌乱,双眼发直,一只手上还戴着里朝外的长手套。 在他身后,那台刚刚制造出来的间谍机器人完成了对插入区的侦查。在它的微处理器大脑中,各种简单而又原始的程序正在协调工作:目前未接到超驰操作的人工指令,于是它自行制定出一套默认的探索策略,准备进行进一步侦测。它抓住一件离自己最近的可移动伪装物,为了自我保护而把它展开,罩在自己螃蟹状的甲壳上,然后朝通风道爬去。正当它将通风口的格栅完全拆下时,那只帽盒又一次叮当作响:第二台小巧的机器间谍诞生了,刚好看到它的先行者身披黄色睡袍消失在空调管道之中。随即,行李箱再度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准备孵化下一台小机器人…… 当瑞秋回到房间时,她的衣箱已经空了一半,而且所有那些做好的衣物全都逃走了。 “你跟我来,”七妹对博雅说,“留心四周的状况。你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说情况很糟糕。还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风从敞开的窗子里飒飒穿过,裹挟着灰色的云团笼罩在城市之上,而新彼得格勒已是烈焰熊熊,被违禁技术变成了一座炼狱。一幢幢房屋碎裂崩塌,然后又重新冒出地面,就像人们梦境中那些从奇异土壤中长出的蘑菇。金匠所在的街区挺立起一棵棵银色的树木,它们刺目而又平坦的表面一直追踪着被云团围裹的太阳。七妹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上阳台,用她的长牙指了指城市另一端的那座市场:“‘节日’可绝不会这么干!” 博雅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后面,爬上公爵府舞厅的屋顶。一股像是阴沟中散发出的气味直冲他的鼻孔,从庭院里灯柱上来回摆动的尸体那里,远远地飘来阵阵恶臭。珀里托夫斯基早就不见了踪影,但他的手下并没能从容镇定地离开;叛军士兵已陷入疯狂和暴怒之中,向军官和他们的家小施以凶残的暴行。 一道道电光如同标枪一般从二人头顶的云天上疾速划过。几秒钟之后,隆隆轰鸣的雷声才撕裂夜晚寒冷的空气,传到地面,在城市中残余的窗子间回荡不息。 “‘节日’并不了解地球人。”七妹平静地评论道,“任何血肉之躯的智慧,只要丧失了实时意识,其原动力都是无法模仿的。所以‘节日’都奉行利他主义的审美观。那么我就要问了:眼前这一切能算是艺术作品吗?” 博雅·鲁宾斯坦黯然盯着整座城市:“不,我们本来希望它能更好些。但人们需要领导者和强硬的手段来控制:一旦失去约束,他们便会放纵不羁,胡作非为——” 七妹怪异地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博雅明白,她这是在嘲笑他。 “放纵不羁,胡作非为!这就是自由!约束走到了尽头!愚蠢的地球人,毫无组织的地球蠢货,找不到自己在大众之中的位置,只会在地洞的角落里嗅嗅自己的尿迹,现在反而杀心大起,奏起了穷兵默武的乐章。阔步前进,大肆杀戮。简直就是一出戏剧,不对吗?” “我们自己能控制局面,”博雅尖锐地坚持道,“目前的混乱并不是我们的定数。我们已站在乌托邦的大门口!人民一旦接受了教育,就会表现得富于理性。你在这里看到的无知、污秽、还有十几代人经受过的压迫,都只是一场失败的实验所造成的结果,绝非地球人注定的命运!” “那你为什么不当个雕刻家,把新鲜的血肉从腐朽的躯体上剥离下来?”七妹逼上近前。她喷出的气息散发着卷心菜的味道,让博雅想起自己六岁时父母给他买的一只宠物豚鼠(他七岁时闹起了饥荒,于是豚鼠便进了汤锅)。“你干吗不为你的人民树立新的信念?” “我们会弥补这一切。”博雅强调。正在此时,又有三颗翠绿色的钻石飞过头顶:它们沿螺旋轨迹相互环绕着呼啸前行,随后猛然转向,朝河对岸冲去,就像具有意识的流星一般。博雅一时心生疑惑,于是改变了话题:“你们的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们是评论家。‘节日’有许多意识空间的备份。我们从中大获裨益,就像弗瑞治人以及其他身处黑暗之中的潜伏侦查者一样犷。‘节日’必须一面前进一面学习。而我们则是一面前进一面变化,寻找缺点并进行批评,促使那些有缺憾的东西自我修复和完善,从而建立起和谐的蜂房群居结构,黑暗、温暖,人民丰衣足食。” 突然,一个高大而又模糊的身影从博雅身后的庭院里倏忽滑过。博雅慌忙转身,看到眼前是两条生有许多关节的长腿,与一双鸡脚相连,而上面则是一座漆黑的茅草屋顶。只见这两条腿弯曲跪下,支撑着茅屋状的身体徐徐下降,直到草堆中的一只孔洞正对着阳台时才停了下来,而那个黑酸酸的洞眼让人感到极不舒服,就好似骷髅头上鼻子部位空荡荡的窟窿。 “来.跟我一起上去。”军师七妹站到博雅身后,正好挡在他和办公室之间。她的话并非提议,而是命令。“你会学到更多的东西!” “我——我——”博雅决定不再抗议。他抬起一只手,伸向喉咙边,摸到绕在脖子上的那根皮带,随后将皮带的一端猛地一扯。“卫兵!” 七妹摇晃着身躯冲上前来,那势头就像一场地震,她再次怪异地吸了吸鼻子,将博雅向后一扫,卷进了那座移动茅屋里。她身后爆发出一阵狂暴的嘶嘶嘎嘎声,随即又传来毫无规律的枪响,那是为首的鹅卫士正从书房门口处朝这里射击。 博雅倒在地板上,丝毫动弹不得。这时,地板突然一晃,然后像电梯一样向上升起,随即又倏忽下落,而且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是在照猫画虎地模仿冬季娱乐节上的旋转木马。博雅只觉得呼吸困难,竭力想喘口气,但没等他窒息而死便被七妹拎了起来,倚坐在一只像是用干枯的细枝做成的鸟巢中。她朝他森然一笑,露出了镣牙,然后抽出一棵硕大的根茎蔬菜,开始啃咬起来。 “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我要求你马上把我放下去——” “普罗茨克。”评论家说道,“让你学会如何去理解。想吃胡萝卜吗?” 不速之客到来之际,马丁正在酣然大睡。他的舱门突然被撞开,两名魁梧的海军士兵闯了进来,房间内的灯光也骤然亮起。“什么事?”马丁迷迷糊糊地问道。 “站起来。”一名小个子军官站在门口。 “什么——” “站起来。”马丁身上的被子让人猛地扯下,他发觉自己的半截身体已被人拖到床外。“跑步走!” “出了什么事?” “闭嘴。”一名士兵说着,漫不经心地反手一掌捆在他脸上。马丁倒在床上,另一名士兵抓住他的左臂,利索地用手铐扣住了他的腕子。他刚想摸摸自己的嘴巴——火辣辣地生疼,但伤得并不重——但他们又铐上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去监禁室。跑步走!”马丁被他们拎着手脚提了起来,脸朝下,身上一丝不挂,还戴着手铐。就这样,他们带着他急匆匆地来到了机械舱和动力核心下面的甲板。身边经过的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模糊的光晕,令马丁痛苦莫名。他吐了一口唾沫,看到自己已在地板上滴淌下一道血痕。 一扇门打开了。他们把他推进去,让他一头栽倒在地,随后那扇门又呕当一声关上了。 休克终于袭来。他委顿在地,挣扎着侧过身,朝着地板一阵阵干呕。从开始到结束,这场人身侵害只花了不到两分钟。 当门再次打开时,他仍躺在地上。两只皮靴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干净。”随即,那声音又提高了些:“你——站起来。” 马丁翻转过身,看到保安官索尔上尉正盯着自己。而那个来自情报局的下级军官则站在索尔背后,身边还有两名士兵。马丁开始慢慢坐起来。 “出去。”索尔命令卫兵。他们遵命离开。“站起来。”他再次说道。 马丁坐起身,然后扶着墙站直了身体。 “你惹了大麻烦。”上尉说,“不,你什么也不要说。你惹了大麻烦。现在有两条路可选:让自己陷得更深,或是乖乖合作。我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他举起一只纤薄的黑色晶片:“我们知道这是什么。现在你可以跟我们讲讲它的来龙去脉,是谁交给你的,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不过,现在这里不是民事法庭,也不是审计局召开的调查会。为免你看不清形势,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情涉及军事情报。你对待我们的态度,会影响到我们对待你的态度。明白吗?” 马丁眨眨眼。“我以前从没见过它。”他坚称,只感到心脏怦怦狂跳。 索尔露出一副厌恶的神情:“不要执迷不悟,这东西就藏在你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儿里。根据海军条例规定,将未经认可的通讯设备带上战舰属于犯罪行为。那么,它藏在那里面是怎么回事?你忘了把它取出来?总之,它到底是谁的东西?” 马丁迟疑了一下。“是船厂让我带上它的,”他答道,“我上船时没意识到,在这里的逗留时间要超过一个班次,不然才不会惹这样的麻烦。” “是船厂让你带上它的。”索尔看上去充满怀疑,“它是个失灵的因果频道装置,伙计!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马丁颤抖着点点头。“你知不知道,这艘战舰值多少钱?”他问道,“米格公司将它设计成型。米格公司要靠出售原型副本赚大钱,而当这艘船赢得卓著战绩之后,赚的钱会更多。你难道就想不到,我的第一雇主——你就是从他们那里把我雇来的——他们有合法的理由和兴趣,想看看他们交付的这艘飞船被你们做了什么样的改动?” 索尔把晶片丢在为马丁准备的床铺上。“你的解释貌似有理。到目前为止,你干得不错,但别被一时的顺利冲昏了头脑。”他转身敲敲房门,“如果你再没什么交代的,我就去向舰长报告。如果你还有别的事情想跟我说,就等看守给你送午餐时告诉他。” “这就完了?”当门打开时,马丁问道。 “这就完了?”索尔摇摇头,“你承认自己犯了一级重罪,还问‘这就完了’?”他在门口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马丁,“没错,这就完了。停止记录。” 随后他扬长而去。 徒劳无果地搜查了瑞秋的行李之后,瓦西里马上去找索尔上尉。他被吓掉了魂,此时急需建议。索尔听他将一切和盘托出,随后安慰般地点点头,先让他冷静下来,这才开始解释他们下一步该采取什么行动。 “他们两个狼狈为奸,孩子,这很清楚。但你应该先跟我说明情况才对。咱们来看看你从他那儿搞到的这个小玩意儿吧,怎么样?”瓦西里把自己从马丁那台个人助理器中偷来的晶片递给他。 索尔看了一眼,暗自点点头:“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你呢?好了,别担心,它正是我们需要的把柄。”他意味深长地敲了敲那只耗尽功效的因果频道晶片,“不知他为什么要带这东西上船,但有一点能肯定,他简直蠢到了家,就这样彻底违反皇帝陛下的条令。你本该拿着它马上来找我,无需问任何问题,而不是去翻弄那女人的行李。当然,你并没有去搜查行李,我说的对吗?” “呃——是的,长官。” “很好,”索尔又自顾自地点点头,“因为,如果你当真承认自己染指外交官的物品,我就只能逮捕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我想,既然她不锁门就离开自己的舱室,而且某个士兵曾试图动她的衣箱,那好,我们就可以调查此事……”他的话音越来越低,陷入了沉思。 “长官,我们为什么不能逮捕那个女人?罪名是,嗯,拥有非法机械设备?” “因为——”索尔面带不屑之色,盯着瓦西里,“她有外交护照。她有权在自己的行李中携带非法设备。而且坦白地讲,我敢肯定,她早就准备好了借口。你能指控她拥有一台缝纫机吗?她会说那东西是一台服装制造机,肯定没错。” “但我亲眼看见那些长着好多腿的东西从衣箱里冒出来!它们还追我——” “但别人没有看见。”索尔用抚慰的语调说,“我相信你,大概你确实看见了某种东西。或许就是间谍机器人。但它们性能优秀,能够隐藏形迹——而且不留任何证据——”他耸耸肩。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长官?” 索尔将目光转向一旁。“我想,我们要去拜访一下斯普林菲尔德先生。”他咕哝道,“我们要把他带走。在牢房里关上一小会儿。然后——”他咧嘴一笑,令人心里发毛一,“就等着看咱们那位外交官如何应对。而她的反应应该能告诉我们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注意到,头顶的通风管后藏着一条带圆点图案的女用短衬裤,正在耐心地倾听,录下了二人的每一句话。 8. 忏悔时间 瓦讷克号把航速加大到能够节约能量的2G,它用动力核心将前方的时空弯曲成一道山谷,在其中轻松地滑行,无论是船员还是机器都感受不到任何累赘和压力、这艘战舰重达9.2万吨(其内核部位还携带着80亿吨的黑洞)需要消耗大量的动能,但它一旦开始移动,便能迅速前往目的地。在瓦讷克号的停靠站与它回程路线上的第一个跃迁点之间,横亘着辽阔的深渊,而要跨越这道鸿沟,它需要飞行数天时间,但与昔日相比已是绝不相同——那时人类最早的探测器要完成类似的距离得花上大把时间。 舰队中的飞船从新共和国出发后只飞行了区区二十光年,但在旅程中,它们向前跃迁了四千年,在双星系中两个没有行星的区域之间呈之字形迂回前进,试图躲过“节日”在双星上布下的任何长效监视装置。不久之后,航程中的类空阶段便会开始,它们还将在距离罗查德星球不远的一个类似星系中做一番巡行,随后舰队会循着一条怪异的轨道继续前进,环回至自己这个世界的过去时光,而并不与他们所在的原点真正重叠相交。 一路上,舰队补给船会定期为战舰加注消耗品、空气、水和食物,不少于八艘商船将被完全掏空,然后被永远丢弃在星际间,而船上的人员则要登上其他舰只,与别人挤在一起。这次航行将为海军的后勤系统增加沉重的负担,并会超过使其瘫痪的界限,而整年的造船预算都将用于支持这次行动,代价相当惊人。 战舰在跃迁的间隔中仍在连续不断地训练。实验性的激光雷达脉冲触探着太阳驻点之外的深层真空,那是军官们在为其他飞行编队中的战舰寻求火力解决方案:导弹和鱼类的飞行弹道被一一标示在图标上,激光射击方案也被输入了分析机中不知疲倦的调整配合机构里。若想跟踪远距离之外的飞船很不容易,因为那些船只排放的可侦测辐射并不很多。普通雷达根本无法投入使用:为了输出足够的能量来获得回波,瓦讷克号产生的废热会把它上面的人员活活烤熟。事实上,现在只有它那一块块巨大的散热器面板——向恒星延伸开去,此时已灼热得变成了暗红色——才使得他们能在短时间内以高强度运行激光雷达。(真空是最高效的绝缘体,让探测距离可达数十亿公里的主动传感器在使用过程中烧得滚烫。)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对此一无所知。他躺在牢房里,在沮丧和无聊中熬了两天,时而委靡不振、意志消沉,时而充满审慎的乐观。我还活着,他想。但随后又想:我活不了多久了,如果现在能做点什么就好了!但身处一艘星舰上,他无路可逃。他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非常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们黔驴技穷,感到别无选择,那么他就死定了。他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并未查出他干了什么事情,于是干脆放掉他,免得与船厂作对。 一天晚上,他正坐在床上,房门打开了。他抬头望去,以为是索尔或是那个情报局的毛头暗探会出现在眼前。但他一见来人便吃惊地瞪圆了双眼:“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只是来拜访一下。不介意我坐下吧?”他不安地点点头。瑞秋坐到床沿上。她身穿一套样式简单的连身衣,头发紧紧结在脑后。她的神态与以往大不相同,几乎可以说十分轻松。他意识到,这不是伪装,她并没有在扮演一位水性杨花的女子或是派驻某个香蕉共和国的外交官,她并没有扮演任何人。她就是她自己,一个令人生畏的人物。“我想他们也会把你关起来。”他说。 “是的,不过……”她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只关了一会儿。”她扫了一眼自己的怀表。“啊。”她朝他的床头俯过身,把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放在上面。 “我已经堵住了窃听器,”他说,“他们不会听到什么。” 她直盯着他:“可我并没什么可谢你的。” “什么——” “我要你说出实情。”她用平淡的语气说道,“你一直在对我撒谎,我要知道为什么。” “噢。”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出畏缩的样子。他极力控制住表情,但很不自然,恰似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平静。 “你只有一个机会说出实情。”她说着,语调像是普普通通的交谈,但隐隐透出一丝冷淡之感。“我并不认为他们已经知道你在撒谎,但他们不是笨蛋,而你会让自己越陷越深。情报局会一直进行监视。如果你的行为确实有罪,那位青年才俊就能得出唯一可行的结论。” 他叹了口气:“如果他的结论是正确的,那会怎样?如果我确实有罪呢?”他问道。 “我原来一直信任你,”她平淡地说,“就像你信任自己一样。我并不是在做戏。马丁,我不喜欢被欺骗。无论是正经事还是个人生活,我都不想如此。” “好吧。”他凝神注视着她放在枕头上的那只闪闪发光的干扰器,这样能让他轻松些,不必直面她的怒火和心痛。“如果我说,那些指使者告诉我他们是船厂的人,会令你满意吗?” “不。”她摇摇头,“但是,你还不至于愚盘到为了一个遮人耳目的说法而以身涉险。”她把目光转向一旁。“我不喜欢被欺骗。”她的语调中满含痛苦。 他看着她。瑞秋是掌握最新技术的专业人士,绝非新共和国那些拙劣的外行生手,她本可以在他身上施展各种手段:语言分析反射器、测谎仪,以及许多其他诡异的设备。不过,她——唉,马丁很难责怪她对他发脾气。换了他在她的位置上,也会怒不可遏,而且感到受了伤害。“我也不喜欢撒谎。”他说道,语调十分真诚,“除非有高于其他一切的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显然是在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马丁,你在这里能遇到的人里,只有我才最适合担当律师的角色。在四千年的时间范围和二百光年的空间范围内,也只有我才最适合代表你的政府,他们让我作为你的辩护律师来探望你。如果你的案子被提交到军事法庭的话,我能为你辩护,因为你是一名平民,而且我还有可能在情况不利时扭转局面。但这只取决于一件事:只有你告诉我一切,我才知道怎么帮你。” “我不能说。”马丁显得很不自在。他拿起自己的书,魂不守舍地想用它来掩盖心中充满负罪感的良知。“我不能这样做。我想,你们全都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对吗?” “听着,”瑞秋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你记得吗,我跟你谈过信任这个问题?我真的很失望。因为我以前非常信任你,而在我看来,你背弃了我的信任。照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想让你摆脱困境,就只能去编造一大堆花言巧语,或者至少让你活着离开此地。但在这么做之前,我要知道,你对我都撒了些什么谎。” 她站起身:“我是个傻瓜。是个该死的傻瓜,居然一直信任你。而且更蠢的是,我还跟你搅在了一起。见鬼,我真是个不在行的蠢货!但我还是要再问你一遍,而你最好如实回答。马丁,现在很多人的性命危在旦夕,因为这并不是个游戏。你到底在为谁工作?” 马丁沉默片刻,一时间感到事情全都失去了控制,这让他头晕目眩。不能告诉她,但又不能不告诉她——他抬起目光,第一次直视着她的眼睛。在以光年为计的时空范围内,他是唯一能让她信任的人,但他却辜负了她。怎能让她有这种感觉?他是个外行,因自己的非专业行为而出了一次纰漏,就理应由另一个非专业行为来弥补。他觉得嘴巴发干,舌头也不听使唤,说道:“我为爱查顿工作。” 瑞秋颓然坐下,怀疑地睁大了双眼:“什么?”他耸耸肩:“你认为,爱查顿在处理麻烦时就只会朝他而石头吗?” “你在开玩笑吧?” “不。”他感到胆汁已涌到了喉头,“而且我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不然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你说呢?因为说实话,事情还可以有另一种解决办法,只要丢一颗行星炸弹也能免掉麻烦。爱查顿知道那样会更容易,而且还能造成适当的声势,会把人们吓坏。但其实,在大多数时候,爱查顿喜欢通过像我这样的人用更加和缓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你为他们工作有多久了?” “大约20年。”他再次耸耸肩,“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为什么?”她把双手埋在双膝之间,紧紧握在一起,神情极度困惑。 “因为——”他尽量把七零八落的思绪归拢到一块儿,“请相信我,爱查顿更愿意选你这样的人来干这种差事,那样就能省掉大量的辛苦工作。可是,一旦舰队起航,而我又争不过他们,那么也就别无选择了。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们已经为封闭式的类时路径设定好了先决条件,而又不遵循这个前提去达到逻辑终点吧?”他深吸一口气:“我干的就是这种差事。我是个防止泄密的堵漏人员,当爱查顿想要无声无息地堵塞漏洞时,就派我执行任务。” “你的意思是,你是个特工。” “是的,”他承认,“就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她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听上去就像是在有意嘲笑,“屁话。马丁,我可没想到会听到你说出这种事情。” “但愿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尤其是——唉,发生在咱们两人身上。让人进退两难。” “我也有同感,而且比你感触更深。”她的声音在额抖,“这就是所有的实情了吗?” “所有的实情?这就是我对你保守的全部秘密,千真万确。” 瑞秋沉默良久:“好吧。这么说,呢,你对我撒谎,完全是出于工作原因?” 他点点头。“是的,”然后看着她,“我不愿撒谎。而且我以前从未撒过谎,也不曾隐瞒过事实,对任何事情都是一样。我保证。” “噢,好的。”她又深深吸进一口气,咧开嘴巴疲惫地一笑,同时也显得开心了些,似乎心情轻松了许多。 “这件事让你一直很难过,是吗?”他问道。 “哦,你算是说对了。”她答道,语调中满含讥讽之意。 “好吧,”他伸出一只手,“我很抱歉,真的。” “我接受道歉,但有条件。”她抓住他的手紧紧一握,但马上就松开了,“现在你打算告诉我,爱查顿想在我们身上打什么主意吗?” 马丁叹了口气:“好。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这样做可不妙。如果咱们不能在这艘船抵达目的地之前脱身,你我都有可能送命……” 时间旅行能够颠覆历史。 历史是偶然性的产物,许多历史事件都是由严重的误解或偶然的遭遇造成的,实际上,就连一只杜撰出的蝴蝶翅膀也有可能迅速掀起一场风暴。1917年6月,正是一份未被正确理解的电报,才让布尔什维克的革命有可能成功;1958年,区区一名间谍,将冷战又延长了整整10年。而如果没有这种历史事件为先例,像爱查顿这样的生命体系怎能生存下来? 当然,在一个可以进行时间旅行的宇宙中,历史变得极不稳定——而且,只有当恶魔般的时间机制自己灭亡之后,历史的平衡才能够得以恢复。但是,随着一场时间风暴全面爆发,数万亿存在于宇宙中的个体便会在它的余波中静静消亡——对于这些牺牲品来讲,这可不是轻松惬意的事情。 因此不足为奇,只要智慧生命出现在这样一个宇宙中,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利用封闭式的类时曲线使自己免遭灭绝的厄运。随着比光速还要快的旅行方式成为可能,广义相对论告诉我们,超光速旅行与时间旅行几乎没有什么分别,而可怕的是,这种相似性令彻底消灭生命的技术手段很容易获得。像新共和国这样规模可怜、愚钝不堪的小型政体组织,一直在谋求超越自己的同侪和对手。那些规模庞大、疆域辽阔、处事冷静的智能型组织,则力图使自己所在的宇宙稳定化,从而使其形式更适于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他们时常采取各种干预措施,简单的手段便是防止竞争者将他们从稳居前茅的历史记录中抹掉,而诡秘复杂的方法是去干涉宇宙形成之初的大爆炸创世时代,那时希格斯场还没有衰减成为各种不同的基本力,无法将宇宙束缚为一体,因而也无法形成能够维持生命存在的正确物理常数比率。 眼前这个宇宙并非唯一的宇宙,远远不是,甚至不是唯一存在生命的。就像生物有机体一样,宇宙要在濒临混沌的边缘掌握平衡才能生扭曲的原始空间宛如一个个小气泡,收缩之后再向外膨胀,一面扩展率宙比宇存一面冷却,很快又生成更多的浓缩时空气泡,就像一座多维的水晶花园,长满了奇异的树木,枝头又生出更奇异的果实。 但其他那些宇宙对我们没什么用处,因为它们混杂不一,变数太多。当标志着一个宇宙诞生的创世能量大爆发开始冷却时,促使其最初扩张的冲击力场也相应逐渐减弱,随后分解为各种其他类型的力,组成了一个复杂的力综合体。这些力的相对强度由各种常数所决定,但这些常数是随机而定,毫无规律。有些宇宙中只存在两种力,但另外一些宇宙中有上千种(而我们这个宇宙中则有五种)。有些宇宙中,电子的数量相当庞大,所以那里的核聚变反应就很容易形成,以致恒星的成形期在大爆炸之后不到一百万年(以地球年衡量)就已结束。在那里很难形成化学反应,而且这类宇宙中除了正在冷却的脉冲星和黑洞之外别无他物,所以生命没等进化就早早夭亡了。 有一些宇宙里,光子数量十分庞大——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光子的数量又过少,不足以促成宇宙在时间尽头的大崩溃中达到闭合与崩坍。实际上,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许多宇宙,数量无穷大,都不适于生命存活。此外也有无数宇宙,只是数量更小些,适于生命存活,而就在其中的某些宇宙里,智能生命得到了进化,但其更多的情况,远非我们能够了解。在不同的宇宙之间旅行几乎没有可能,因为存在于一个宇宙中的物质,到了另一个宇宙中就可能会变得极不稳定。所以,当我们在众多宇宙形成的水晶花园里穿行时,就只能困在由我们自己的空间形成的小小玻璃鱼缸里,而与我们身居同一宇宙的其他智能生命,就像爱查顿一样的生命体系,正在竭尽全力防止那些在智慧程度上比自己稍逊一筹的邻居们打破玻璃缸冲出樊笼。 十八年前,那个灰衣人曾向马丁详细解释了所有这些事情。“爱查顿对维持世界线的完整性一直抱有浓厚的兴趣。”他说,“你对此也很感兴趣。一旦人们开始干预更晦暗隐秘的因果矛盾关系,各种致命的副作用就有可能发生。爱查顿也像这个宇宙中的其他生物体系一样容易受到伤害——你知道,爱查顿并没有创造我们这片宇宙,它只是和我们这些人一起共同生活在这片宇宙中。或许可以说,它拥有完全超人的智慧,或是集各种智慧于一身,可能拥有你我几乎无法理解的才略和手段,但它还是有可能被轻而易举地消灭。在21世纪的前奇点网络之外,趁爱查顿还没有达到自我警觉的程度,只需在适当的地方释放几颗核弹就够了。如果没有爱查顿,人类现在大概已经灭绝。” “认识论派不上任何用场。”马丁干巴巴地评论道,“如果您希望我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那么我们感激不尽。”灰衣人点点头,“我们需要有人来干些跑腿的差事,而且这些工作并不是都绝对安全。大多数时候,这类活计只不过是记下某些事情,然后告诉我们——但偶尔,如果我们认为你报告的情况有严重的危险苗头,就可能要求你行动。行动通常采取迂回方式,不会被别人发觉,但总是要由你自担风险。不过,我们会有所补偿。” “说来听听。”听到这里,马丁放下了尚未喝完的酒杯。 “我的赞助人准备付给你真正可称之为十分丰厚的报酬,而且部分酬劳——如果你申请延长寿命和居住期,我们可以打通关节。”他所说的增寿之术能有效地将人的生命无限延长,预计可达一百六十岁以上。这种技术终于引人注目地变成了现实,而且已在最发达的星球上投入使用。像其他任何医疗手段一样,它也受到严格控制,而这些监控和许可制度则是地球“过冲时代”留下的遗物——所谓“过冲时代”,是指21世纪的一个短暂时期,其间地球上的人口超过了百亿(那是在奇点之前,而当奇点到来后,爱查顿才通过自我发展超越了单纯的人类智能,并迅速地改写法规)。但人口过剩带来的后效应还是在这颗行星上留下创今对其采取的反应措施也变成了铁定的规矩——如果你想让自己的寿命超过自然生命期,就必须证明自己具有某种优秀之处,表明自己应该获准继续存留的原因,不然就得接受处理并移民出境。几乎没有多少法规能被地球上那些互不相干的宗族、文化和团体所共同遵守,但出于共同的利益,这条规矩便是其中之一。现在,爱查顿要通过暗中干预而让他得到豁免—— “我有多少时间考虑?”马丁问。 “明天答复我。”灰衣人看了看自己的记事本,“聘金一年一万。如果你受命采取某种行动,会有一万或更多的额外津贴。另外还有人口委员会签发的特权豁免。但最重要的是,你将投身于保卫全人类的事业,防止人类之中某些放纵无度的——简直可以说是愚蠢的——成员为非作歹。再来一杯怎么样?” “这就够了。”马丁答道。为了我自愿去做的事情,他们要付给我报酬?他站起身。“我不需要明天再做答复。这事算我一份。” 灰衣人庄重地一笑:“有人告诉我,你会答应。” 黄金团队处于全面戒备状态。当门打开时,没有一个人扭一下头。莫斯基舰长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鲍尔准将和随员。“穆拉梅茨中校,请报告情况。” “是,长官。跃迁时间已到,三百秒后执行。位置图已确认,信号正常。全部系统的运行都合乎标准,准备就绪,可执行C计划。长官,我们已做好准备:只要您下命令,随时可到达作战位置。” 莫斯基点点头:“诸位,请按照命令继续进行。”准将也点点头,平静地示意副官做好记录。在战舰的其他地方,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起,而舱壁则隔断了太空人员跑进操作位置时的嗒嗒脚步声,但船上的气氛并不令人感到紧张。军官们互相讨论着战术迂回路线,房间四处的工作站旁都响起了压低的交谈声。 “二百秒之后跃迁准备完毕。”相对论装置通报道。 瑞秋·曼索身穿裁军督察员的制服,不自在地靠墙而坐,从一名士官的肩头后审视着满是仪表的控制台。黄铜操作柄和怪模怪样的红色发光二极管朝她闪闪发光,一只隔离开关上雕饰的白徽狗头正在无声地狂吠。有人花掉了半辈子的时间为这些雕饰件打磨上光,让它们闪烁着像黄油一样柔和的光泽。说起来真有点讽刺意味,在发动战争的地方居然能看到这种艺术品。她暗想,这里不仅令人感到有些可憎,而且还富于某种模糊的美感,但只能让这些东西看上去更缝凝。 “节日”——在新共和国有可能攻击的所有蠢货当中,“节日”大概是最差劲的了。她曾同马丁说起过自己的看法,当时他们正把二人掌握的情况归拢到一起,而归拢的结果则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假设。“太不寻常了,赫曼居然不清楚这一点。”马丁承认,“通常他总是有许多详细的背景资料。里面的每个字都有其特殊的意义。但似乎他不想对‘节日’做太多的评论,他称他们为,‘滑翔机炮’制造厂。‘滑翔机炮’是个术语,不知你是否知道‘生命游戏’——” “细胞自动机,是那个游戏吗?” “就是它。‘滑翔机炮’就是细胞自动机。有些复杂的生命构造物能够自我复制,有些比较简单的细胞构造物也能这样做。‘滑翔机炮’是其中非常怪异的一种。它周期性地将自己装入一个非常密集的可移动系统,移跨几百个格栅单位后再自行展开,变成两个复制品,随即又接着自我打包,分别朝两个相对的方向继续移动。赫曼说,真实空间中也存在与之类似的东西:他把它们叫做‘博伊斯-提普勒机器人’。那是能够自我复制的亚光速星际探测器,被派往宇宙各处搜集情报,然后回馈给中心。只不过,‘节日’并非只是一支愚蠢的机器人舰队。他们携带着上载处理器——数千个被上载的智能头脑,运行速度比为它们提供支持的实时资源更快,在漫长的旅程中不断把信息下载到长期存储介质中。” 当时瑞秋听到这话不禁轻轻战栗了一下。她以前同那些上载的智囊打过交道。他们的第一代人刚刚来自行尸走肉般的宇宙,根本不成问题。让她感到棘手的是那些孩子。他们出生在——如果能够叫做“出生”的话——虚拟环境中,迅速脱离了所有人类准则。更严重的是,他们对真实世界的了解少得可怜。只要他们不去招惹真实世界就还好,但当他们真正开始下手时,便用先进的纳米系统机器充当自己的肢体,而且有时在无意之中还会破坏一些东西——比如说,一颗颗行星。 他们并非蓄意犯下罪行。只是因为在他们藉以发展成熟的环境里,信息不会消失,除非有人希望这样做,而死亡和毁灭都可以被逆转,魔棒能够发生作用,幻觉才是真正危险的东西。但真正的宇宙则遵循着截然不同的法则,而他们那些心惊胆战的祖先刚把移植的智能意识置入广布于各处的发达计算机网络,就马上逃跑般地背离了这些法则。 听起来,“节日”真是个令人头疼的麻烦。一方面来讲,他们属于一种上载性的文化,已经习惯于在自己的袖珍宇宙中享有万能的威力,却出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决定动身去扮演星系旅行者的角色。从另一方面讲,他们在自己所拜访的每一处地点都大出高价,许给人家技术精妙、威力强大的暴力机械。灌木机器人就是一例,瞧瞧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就能知道它的样子。它每根主枝的顶端都生出两根分枝,尺寸大小是主枝的一半,以柔性关节与主枝相连。就这样大枝分小枝,一直延续下去,直达分子级,其末端小枝的尽头用一个纳米操纵器加以封闭。结果,它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团银色的雾霭,中心是哑铃状的内核,闪烁着相干光的辉晕。它还能变形,随意分解并重新组合物理对象——它几乎可以把所有东西改造成自己想要的任意物理形态,从原子标度起进行根本的改变。灌木机器人堪称终极作战步兵:它们遭到射击时会吃下子弹,将子弹分解,变成自己身上更多的枝权,还要感谢你奉上的金属礼物。 “我们到达后将要发生的事情让我很担心,我并不认为新共和国人能真正理解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他们一心要发动进攻,我明白其中的原因——‘节日’毁掉了他们一片殖民地上的政治和社会经济,非常彻底,简直就像是从太空轨道上用核武器对那里进行了轰击。但我看不到任何有可能解决问题的途径。双方没有任何共同点,没有任何共同的基础。‘节日’到底想干什么?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快点离开,不再找共和国的麻烦?” “我想,你不喜欢新共和国。”瑞秋发起了挑战。 他做了个鬼脸。“那么我想,你肯定喜欢?我不喜欢他们的体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现在才坐在这间牢房里,而不是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的舱室或技术甲板上。不过——”他耸耸肩,“他们的社会体系是一回事,人民又是一回事。这些老百姓就跟你在其他所有地方见过的人都一样,只是想方设法在这个疯狂的宇宙里过自己的日子。单个看这些人,我并不喜欢他们,但不等于希望他们死掉。他们不是怪物,也不该遭受现在这种命运,而生活并不公平,不是吗?” “你也在尽自己的力量去促成这种不公平。” “是的,”他朝地板垂下目光,专心盯着某个她看不见的东西,“我希望还有另一种选择。但赫曼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而因果律也是实实在在的法律,不然——很多东西都会遭到破坏。最好是让他们的花招完全失败,如此一来这次远征在别人眼里就成了蠢笨的瞎胡闹;可如果计划成功就不妙了,而且会鼓励将来的冒险家通过类似途径去征讨他们的敌人。” “那么,如果当一艘船冲向大旋涡的时候,你却被绑在桅杆上,那会怎么样?” “我从未讲过.自己无所不知,赫曼说,如果我成功了,他会设法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天知道他脑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怎么办?” 她猛地一撇嘴:“或许他蒙骗了我的老板——他教会了我一件事:不带救生艇,就绝不要出海旅行。” 马丁哼了一声,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唉,人们常说,船长总是和自己的船一起沉没——但可耻的是,谁也绝口不提那些淹死在轮机舱里的轮机手!” 舵位那里传来的一声通告把瑞秋拉回到现实中:“跃迁在一百秒后执行。” “请报告情况。”穆拉梅茨中校说道。一个个岗位依次高声报告,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到跃迁时间了吗?” “还有四十秒。动力核心自旋减速,正在进行。负质量倾出,正在进行。”他们脚下的极深之处,动力系统内核里的庞大奇点正在旋转着减速,将角动量释放到构成时空基础的高能真空中。人们感觉不到震颤,感觉不到运动,其实也根本不可能有这些感觉。在空间动力学的专业语境中,自旋是扭曲的空间碎片所具有的一种特性,与大多数人所想的“旋转”没有任何关系。 “穆拉梅茨中校,继续进行。”舰长后退一步,将双手交握在背后,“准将,您是否准许?” 鲍尔点点头:“你自行决定,请继续。” “正在跃迁一已经完成。坐标参照系已锁定。” “没有障碍物。”一号雷达报告道,“嗯,似乎我们一下子就到了。” “速度10G,以初速直行。”伊利亚说道。他像是感到很无聊:过去三天里,他们已经把这套程序演练了十二次。“先确认定位点,然后给我一份被动扫描报告。按标准廓线模式执行。” “遵命,长官。导航确认:我们有一颗恒星作为定位点。没错,我们干得不错,比上次更接近目标。我能看到罗曼诺夫首相号排出的废热,他们已经完成穿越。”这话让大家感到欢欣鼓舞:即便以10G的恒定速度前行,一两个天文单位的误差也会让他们花上几个小时或几天来弥补。“视野中未发现其他物体。” “那么进行激光雷达探测。采用线性调频脉冲,对正前方九十度进行扫描。” “现在开始发射。廓线稳定。”主模拟屏幕上显示,数兆瓦的激光倾泻而出,连续射人太空深处,其中大部分硬紫外光在显示器上以锯齿波形标出,随着飞船时钟的定时脉冲不断跃动。“扫描结束。激光雷达关闭。” 二号雷达报告:“我收到了背向散射回波信号!距离——乖乖老天!长官,我们就在他们头顶上!距离:六万公里,看上去像是金属物体!” 鲍尔露出鲨鱼一般的笑容。 “舵位,在十秒钟之后把我们提升到作战全速。方向:正一〇,负四〇。” “遵命,长官,将方向调整至正一〇、负四〇。211G倒计时准备——五……三……开始。”像大多数地区性武装部队一样,新共和国的海军也采用地球的标准重力加速度单位——约十米每秒。提升到作战全速之后,瓦讷克号可在六十秒之内从固定位置启动,达到行星逃逸速度。如果不做精细的平衡调整动作,当动力核心的自旋与飞船四周的空间曲率进行互换时,舰上人员可能会被压扁,变成地板上的肉酱。但携带动力核心也要付出代价——在短距离内,一枚非超光速的核裂变动力飞弹,能够轻松超过一艘携带着大山一样沉重负担的战舰,或是将它打个肠穿肚烂。 “雷达单元,为我搞一些有关那个回波的详细情况。”莫斯基俯身向前。 “遵命,长官。”前方显示器上出现了一幅图表。瑞秋的目光越过士官鲍里索维奇布满剃刀疤痕的后脑勺,凝神注视着屏幕上的读出信息。“正在确认……” 二号雷达报告:“还有更多的目标!重复。我接触到多重目标!” “有多远?”舰长问道。 “他们——太近了!长官,信号非常微弱。说实话,分析栅格要花上几秒钟才能分辨清楚。他们肯定装有带隐身特性的黑体发射器。距离:9万公里、130万公里、700万公里,还有一个是25万公里……我们就在他们中间!” 瑞秋闭上了双眼。一想到小机器人工厂,想到自我复制者,想到成群的自我复制武器正从遥远的巨型气态卫星四周的低轨道上繁殖出来,她的脊背上就滚过一阵寒战。她深吸一口气,又睁开了眼睛。 二号雷达打断了她的幻想:“发现目标!距离:690万公里,廓线图可见大量排放物。方向:负五五,正二〇。” 莫斯基朝他的执行官转过身:“伊利亚,你来下命令。” “是,长官。将新信号源定为‘目标阿尔法’。采用聚合路线进逼目标阿尔法,最近的接触距离为三万公里,提升至作战全速。” “遵命,锁定目标阿尔法。” “长官,您一直在期待某种东西。”伊利亚轻声说。瑞秋稍稍侧过头,凝神细听房间后面那两位高级军官之间的谈话。 “一点不错。我在期待那个将星系防御战斗群一扫而光的东西。”莫斯基低语道,“我期待的就是敌人,盼着我们一完成跃迁就马上与他们交锋。” “不过,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近。”穆拉梅茨看上去有些不安。 “我之前不得不搜罗一些情报,但多亏曼索检查员,”说着,舰长朝瑞秋这个方向点点头,“我们才对他们的能力有了一些了解,结果真有点令人惊慌。‘节日’并不在标准智能生命的分类里,因为有些傻瓜认为他们不值一提。我们的敌人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饶之角,你明白吧,就是聚宝盆。可海军情报处里没人愿意费神问问,一座机器人工厂在作战方面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穆拉梅茨中校摇摇头:“我可不清楚这个。长官,那玩意儿有军事意义吗?” “是的。要知道,机器人可以大规模制造自己的同类,就像繁殖一样,还能大批生产星网。” “星网——”舰长的启迪终于产生了作用,伊利亚像是一惊。“它们有多大?”他问舰长。 “质量约为半公斤。这种以钻石为基质的纳米机械,哪怕只有1克重,就可以在里面填塞大量的制导电路。每台星网发射器的质量约为250公斤,但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存储着反物质,为中性粒子束发生器提供能量。据推测,现在外面可能有一两千台这种东西,或许那些低显示信号就是它们。如果你惊动了其中的一个,就像触发了绊网一样,那东西马上就会向你发射星网。我估计,星网在中性粒子束的催动下飞行,速度可达一万G以上。但当然了,你大概连它的踪影都看不见,除非它被雷达追踪到,那么你就会捕获某种来自粒子束的侧向散射辐射。基本上讲,此时我们正处在一雷区之中,而那些地雷会向我们发射相对论导弹。” “可是——”伊利亚看上去已是心惊肉跳,“我原以为这是普通的火力设置!” “确实如此,中校。”鲍尔冷冰冰地说道。 “噢。”伊利亚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背向散射信号!”三号雷达报告,“收到了背向散射回波信号!有某个东西正从目标阿尔法上射出,加速度为1.3——不,1.5G。放射出的伽马能量强度为1.4兆电子伏。” “将它记为‘候选人一号’。”伊利亚说,随后急迫地请求,“长官,恭请您允许采用直接控制模式。” “同意。”舰长飞快地应道。 瑞秋扫视着作战指挥室里的一个个工作岗位。军官们弓起脊背围在工作站前,一面对着耳机麦克风从容地讲话,一面调整着带黄铜把手的标度盘和开关。莫斯基走到指挥台前,站在伊利亚身旁。“命令雷达寻找能量尖峰信号。”他说道,“这会很难。如果我判断得没错,我们正处在一片由一个中央指挥平台控制的雷区之中。如果再泄露形迹,我们就无法从这里脱身了。”瑞秋也俯身向前,凝神盯着主屏幕。她想,这太不同寻常了:如果现在这个场面代表了他们协同工作的标准水平,那么稍稍走运一点的话,他们真有可能成功到达环绕罗查德星球的低轨道。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紧张感急剧升高,这时瓦讷克号正加速朝目标驶去。其实,它的奇点动力系统无法被旁人探测到,甚至在近距离内也是如此(就连最敏感的重力波探测器也难以发现一百万公里外重如大山的物体)。但敌人还有杀手铜:只需打开脉冲多普勒雷达进行扫描,这艘战列巡洋舰就会赫然现形。太空战争的第一规则便是:“如果敌人能发现你,就能杀掉你。”这在远古时代的潜水艇战中早已被证实。 从另一方面讲,敌人的基地不可能确切判断出飞船现在的位置:在关闭了搜索激光雷达之后,战舰马上改变了航向。又有四道瞬时激光雷达脉冲扫过飞船的外壳,这是敌群中的其他成员也唐突地插进来,判断他们的方位。在此之后再未发生任何情况,只有一片沉默。 “第二道波迹!”一号雷达报告,“另一活动目标被射出。距离4700万公里,指向三号激光雷达信号源苏瓦罗菲号。” “确认其方向和加速度,”伊利亚命令道,“将其记为‘候选人二号’。” “确认又发现三个信号。”二号雷达报告,“嗯,发现另一个信号源,距离9000万公里。将其定为‘目标贝塔’。四周密密麻麻的满是这些玩意儿,对吗?” “注意密切监视——” “从已定位目标阿尔法上发出第三道回波。”二号雷达报告,“散射信号与候选人一号和二号相近似,像是第三枚导弹。正朝我们这个方向飞来。” “向我报告接触时间。”莫斯基冷酷地说道。 瑞秋仔细审视着他:莫斯基是个诡计多端的老手,但即便他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也看不出他如何计划让他们脱离险境。她随时预备着听到警报尖声响起:不知哪个观测人员捕获了一道相对粒子流显露形迹时发出的怒吼,装有反物质的星网驾着衰子束疾驰而来,迎头冲向他们。 当然,根本不可能指望新共和国政府能看清形势——他们面临着完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敌人,他们在文化上的偏见让自己无法预见到“节日”有多么危险。海军中虽有最出色的战术家,了解像自我复制机器人工厂或星网之类的被禁技术,但即便是他们也不知道“节日”能把这些技术派上什么用场。 瓦讷克号在这场交战中幸存下来的机会很小。其实,这次远征就完全建立在一个假定的前提上:他们与之作战的对手具有十足的人类观点,理解战争的概念,使用的武器也只不过比猿猴们相互投掷的玩意儿强些。瑞秋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绝望感,令她自己十分不快——即便新共和国未抱先入之见,对远征军来讲,“节日”也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致命。现在他们吃尽苦头才明白,在侵略性星际战争中,失败要比胜利容易得多,可不幸的是,这时她似乎已经无法从战场上脱身了。 “再次发现背向散射信号。标记为目标伽马!我们又发现一个目标——距离:270兆公里。啊,又发射了一枚导弹。” “那是——”伊利亚停顿了一下,“敌人在每个立方天文单位的空间里都布有一座基地?如果这些基地是在外层体系里平均分布的话,就有一百万个。”他吃惊得目瞪口呆。 “你认为,自己正在和非人类作战,对吗?”莫斯基问道,“这是一套完整的机器人防御网络。而且它很大,大得让人望而却步。”看上去他对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深感满意,露出一副几乎很高兴的样子。“我第一次向海军部解释这种网络时,他们连听都不听,你知道吗?”他补充道,“那是在18年前。我的军衔一直没能升为将官,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我听说过。”鲍尔平静地说,“请继续,莫斯基舰长。” “是,长官。如何解决目标阿尔法?” 第一控制台报告:“长官,与目标阿尔法交会时间,还有200秒。” “嗯,”莫斯基对着显示屏沉思起来,“中校,告诉我你的意见。” 伊利亚咽了一口唾沫:“我会选择逼近敌人,使用激光格栅。” 莫斯基轻轻摇了摇头。“你忘了,他们可能装备着x线激光器。”随后提高了声音,“相对论装置操台,我要你们马上为我准备一次微距离跃迁。我希望一旦下达命令,我们能在五秒钟内离开此地。目的地可定在十个天文单位之内,随便哪里都行,我并不挑剔。你们能办到吗?” “遵命,长官。动力内核已再次充能完毕。五秒钟倒计时现已设定,可随时启动。” “火控单元:我希望发射管内装填六枚SEM-20,两分钟后打开保险并做好发射准备。弹头模式设定为定向裂变弹,分散射角为二十度。其中三枚射击目标阿尔法,另外三枚备用,随时准备在接到通知后的五秒钟内发射。下一步,装填两枚鱼雷,打开保险。我希望它们做好准备,可在我需要的时候发射。” “遵命,长官。三发射击阿尔法,三发备用,还有两枚鱼雷。长官,六枚导弹已被装上发射轨,等待您的命令。武器备装人员正在为鱼雷加注燃料,可在四分钟内准备完毕。” “知道了,真是好消息。”莫斯基说道,语调中透出一丝尖刻。 火控台上的上尉明显地畏缩了一下。“你继续。”舰长又说。 “长官,在一百二十秒之后接近。最佳发射时机为八十秒。” “标出我们近旁已探明的地雷位置。显示指挥站阿尔法的运动向量,假定其发射物以一万G的恒定加速度飞行。它们能在四十秒时击中我们吗?” “正在核算,长官。”导航员答道,“长官,在我们摧毁那座指挥站之前,它们不会击中我们,除非目标阿尔法还藏有加速器。但在四十秒之后再过十五秒,我们会被击中。” 莫斯基点点头:“很好。火控单元:在四十秒时刻向目标发射导弹。舵位、相对论装置操台:设定五秒倒计时——等我们向目标射击后,再过五秒钟就开始倒计时,启动微距离跃迁。” “启动倒计时五十秒,长官……已标记。” 瑞秋端详着显示器,上面的图像好似一只马勃菌,由红色的针孔和不断延长的线条构成。他们自己导弹的发射路线用蓝色标出,向一颗红色的圆点延伸而去,随后突然停顿下来。她猜测,现在任何一秒钟都有可能发生令人恶心的事情。 火控中心报告:“倒计时三十秒。导弹预热完毕。发射格栅现已达到足够动力标准。倒计时二十秒。” 一号雷达突然插了进来:“从船尾方向捕获到某种信号。” “十秒。发射轨已加载能量。”火控中心又报告道。 “按原计划开火。”莫斯基说。 “是,长官。导航数据已更新。惯性制导平台已锁闭。导弹装填完毕,弹头状态正常。” “轻粒子!”一号雷达大叫,“六百万公里外发生大爆炸,方位:六二乘五九!看上去就像是——该死,像是一艘巡洋舰被摧毁。我正接收到来自船尾的粒子流!方位:一七七乘五,侧向散射信号,距离尚未确定——” “五秒后发射。开始发射。一号导弹射出。被激光雷达锁定。动力能量已加载。确认一号导弹主发动机已点火。二号导弹装填完毕,状态正常……射出。动力能量加载完毕。三号导弹射出——” “一号雷达报告,我被激光雷达锁定:对船尾正后方采取电子干扰措施!有人正在追踪我们。我已查到距离——5.2万公里——还有——” 莫斯基跨步上前:“火控单元,我要三枚备用导弹马上直射船尾方向。那些自导导弹装的是被动导引头,我们要为他们照亮目标。” “遵命,长官。四号导弹,达到发射标准……状态正常。四号导弹射出。五号导弹,状态正常,射出。” “二号雷达报告,我们在船尾后方发现自导导弹一枚。距离:4.5万千公里。相交点位于——老天,真让人不敢相信!” “报告,六号导弹向船尾方向射出。您需要我锁定什么目标?” “二号雷达,向火控中心提供你探测到的标示位置,作为四号至六号导弹的射击目标。火控中心,你们一旦看到清晰的标示位置就马上射击——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遵命,长官。”脸色灰白的上尉伏在控制台前,像疯子一般按动着一个个按钮。 “距离向目标阿尔法开火的射击点还有多长时间?”莫斯基问。 “三十秒,长官。您想强行攻击?”这名导航官看上去忧心忡忡:在通过激光格栅连射导弹而发起强攻的过程中,每消耗一瓦特能量,都会让他们在瞄准来袭的拦截者时减少一瓦特能量。 “是的,上尉。我相信你并不是在教我该做什么。”导航官马上满脸通红,回身在控制台上继续工作。“火控中心,我们现在情况如何?” “前射导弹的发射均已完成,长官,弹头将会获得最大的重力加速度。主发动机在十五秒之后停车。然后我将马上转移能量对付尾随者。啊,一号导弹将在十秒后耗尽燃料。” 瑞秋暗自点点头。她想起了一些学术演讲,内容涉及相对论物理学的基础知识、后爱因斯坦宇宙策略,以及有关扩展的光锥覆盖了以平均间隔分布的点栅格时隐含的暗示性意义。现在,下一颗拦截弹头爆发出的古老之光随时都会照射到我们身上…… “老天!”三号雷达叫道,“四面八方都发现粒子束!我们被包围了!” “镇定。”莫斯基厉声呵斥道,“有多少信号源?” “它们——它们——”雷达操作员敲打着按钮,前方显示屏上出现了一条条红线。“共有十六个,来自各个方向!” “明白。”莫斯基摸摸翼须,“舵位,微距离跃迁是否准备完毕?” “是的,长官。” “很好。”莫斯基闭紧嘴巴微微一笑,“火控中心,报告情况。” “一号导弹已耗尽燃料。四号导弹正在提高速度。二号、三号导弹,耗尽燃料。我正将全部粒子束推进能量转至第二轮齐射。向目标齐射时间:十五秒。啊,目前发现十五个进袭目标。我们已发射三枚反导弹装置。” “下一轮导弹暂不射击。”莫斯基命令道,“离第一个敌人进入射程还有多长时间?” “应该是——哦,报告后两秒钟,长官。” “导航官!把跃迁时间提前五秒。我们不能待在这儿逞匹夫之勇。” “遵命。” 一号雷达报告:“发现更多散射信号!长官,我……不,它们来不及击中我们。” “有多远,上尉?” “我们已被包围。袭来的粒子束星网来自各个方向,距离较远。我计算一下——” “一号导弹爆炸!二号导弹,爆炸。三号导弹,爆炸。长官,目标上发生三次爆炸。” “跃迁倒计时开始。五,四——” “1.89万公里——不,1.9万公里,粒子束星网正在袭来!” “一号进袭目标,距离:1.2万公里,正在逼近——” “已确认,对目标阿尔法造成杀伤。对其排放射出物进行光谱分析,可见氧和氮。” “二。” “9000公里。” “发现来袭敌人,距离3.2万公里!不,32——” “一。跃迁开始。” 主顶灯骤然亮起,红色的应急灯光变得昏暗下来。舰桥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后,鲍尔准将清了清嗓子。“诸位,祝贺你们。”他向莫斯基和手下这些目瞪口呆的作战指挥人员说道,“到目前为止,战斗群中所有的飞船里,只有你们成功逃生,这或多或少已挫伤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十六点将在我的办公室召开会议,讨论这次实战演习反映出的各种设想,并解释我们新的战术原则,用以应对像这次一样的情况——敌人部署了大规模分枝性机器人防御网络,并通过因果频道实施火力控制。然后我们在明天将再次演练,看看在你们睁开双眼作战时能有多么出色……”
  1. G,重力加速度符号,代表与地球表面重力加速度相等的加速度,约为9.8米/秒。????
  2. 基本粒子在时空中保持其同一性的时间和位置的运行通路。????
  3. 天文单位,一种长度单位,用来测量太阳系中天体间的距离,与地球到太阳的平均距离相等,约为1.5亿千万公里。????
9. 外交行动 与此同时,两千年的时光之外,一个小男孩蜷缩着身体躺在黑暗中。他正做着帝国之梦,在无法挣脱的梦魇掌控中轻声抽泣。 费利克斯一面呻吟一面颤抖,把破烂的毯子拉紧裹住肩头。这座废弃的干草棚无法取暖,圆木墙壁满是缝隙,无法抵御肆虐的狂风,但至少他头顶上还有个棚顶。同外面无情的农场旷野相比,这里还是要暖和一些。狼群正在四周不曾开化的蛮荒之地上到处游荡,而一个孩子若是露宿于星光之下,在这个季节要比平常时候危险得多。 乌鸦栖在费利克斯头顶粗重的橡木屋梁上,将黑色的长喙埋在一只翅膀下面。偶尔它会醒来片刻,抖抖羽毛,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同时向四周扫视一番。但只要草棚的门还一直门着,就不会有东西进来骚扰他们,于是它再次同自己的主人一起沉沉睡去。 雨点敲打着棚顶,有些从草草砍削而成的木椽上搭着的茅草中漏下来,滴淌到地板上,汇成一道道细小而又冰冷的小溪。空草中弥漫着腐烂的干草发出的浓烈气味。费利克斯不敢生火,因为兔子先生说过这样做有多么危险。外面有些东西能够用眼睛看到热量,它们没有嘴巴,始终沉默无声,但却喜欢吃小孩的脑子。 费利克斯梦见了皇帝,梦见了身穿漂亮军服的男子、身穿丝绸长袍的女人、星际飞船、骑兵阅兵式、各种各样的庆典和宗教仪式。但每个梦境中都满含疲惫无力而又无处不在的讥讽意味。那些贵族和军官尽是些堕落腐化的马屁精,他们的女人则都是贪婪的恶妇,一心搜罗值钱的有价证券。一个个仪式和庆典也都毫无意义,空洞乏味,用虚伪的花架子掩饰着狰狞可怖的体制,而那种制度中到处是不公之处,与统治者的穷奢极欲相得益彰。他梦到了新布拉格,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公爵或是王子,正在粪堆里挣扎,身上被官位职责和官僚机构套上了重重锁链,眼看着腐败势力正势不可挡地向自己身上倾塌下来,却一丝也动弹不得。 当他在梦中抽动着身体尖叫时,兔子先生爬到近前,摊开四肢靠在他身上,湿漉漉的皮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很快,费利克斯放松下来,睡得更沉,于是兔子先生翻身滚到一旁,把身体从鼻头到尾巴蜷成一团,重新开始夜间反色,咀嚼着从胃里涌到口中的食物。在当今这个世事骤变的年代,就连一个小男孩也举步维艰,而这只身高一米的兔子遭受着人类感性和动物本能的双重折磨,承受着双倍的沉重负担,更是难上加难。 在清早的晨光中,费利克斯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僵硬地伸了伸懒腰,寒冷让他浑身发抖。“兔子呢?” “呱!”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头顶上飞下来,跳到他近前,将头歪向一边。“兔子去村——村子里了。” 费利克斯慢慢眨了眨眼。“真盼着它能等等我。”他打了个寒战,一种与九岁大的孩子格格不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他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财产,装进一只模样寒酸的帆布背包里:毯子、小马口铁罐头盒、空了一半的火柴盒,还有一只“节日”空投下来与人们联系用的小金属电话。他拿起电话时停顿了片刻,但最后还是心中的紧迫感占了上风,于是便将那小玩意儿塞进了背包。“咱们去玩捉兔子的游戏吧。”说着,他打开了草棚的门。 这是一个寒冷而又晴亮的早晨。废弃的农场里,满地都是齐踝深的烂泥,踩下去咕吱作响。黑色的农舍废墟蹲伏在泥塘的另一边,就像树木被雷电劈倒之后留下的树桩。破房子后面是一片落满粉尘的灰色干泥巴,露出了肥力耗尽的土层。在那里,“节日”的纳米系统机器为了建造某种巨大无比的东西,吸光了泥土中的微量元素。几乎可以肯定,这与农场主和他全家人的失踪大有关联。 村子位于农舍下坡处两公里之外,要沿着狭窄的土道转个弯,再穿过一小片高高的松树林,才能到达那里。费利克斯到被火烧得焦黑的屋墙边撒了一泡尿,只耽搁了一小会儿工夫,然后就开始沿着小路慢慢朝坡下走去。他想吹吹口哨,或是唱唱歌,但只能在自己心里弄出点动静,因为谁也不知道附近的树林里藏着什么东西,而且他也不想对兔子先生的警告置之不理。他是个非常认真的小男孩,心性很老成。 乌鸦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后面,随后费力地拍打着翅膀飞到前边,落在小路前方不远处的水沟里。它把头一次又一次地扎到水中,叫道:“这儿有早——早——早餐!” “噢,太好了!”费利克斯连忙赶过去,但当他看到乌鸦找到的食物时,马上把脸转到一边,捏紧自己的鼻梁直到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样他就不会呕吐了。他轻易不流眼泪。很久以前,有个护士曾告诉他:“大孩子都不哭。”但现在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见过比自己大很多的男孩子在哭,甚至还有成年男人——当时那些人都站在弹孔累累的墙根前。“乌鸦,有时候我真讨厌你。” “呱?”乌鸦抬头看着他。水沟里的东西还穿着一件小女孩的裙子。“我——我饿。” “你真该——可我想,咱们还是要快去找彼得才对,赶在被小丑们抓住之前。” 说着,费利克斯不安地回头望了望。过去这三天来,他们一直在心惊胆战地逃命,小丑们也一直紧随其后。小丑的行动速度很慢,时常要和看不见的风缠斗一番,或是在难以分辨清楚的建筑物四周凭感觉找出路,但它们残忍无情而且决不放弃。小丑从不睡觉,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从不停止前进。 在前往村子的路上,他们又走了一百来米,电话响了来。这东西吱吱啁啁的声音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似地叫个不停,费利克斯在背包里翻腾了半天才把它掏出来。“别烦我!”他怒气冲冲地朝着电话嚷道。 “费利克斯?我是兔子先生。” “什么?”他看着电话,大吃一惊。话机的铬金属亮片上尽管已满是污秽油腻的指印,但仍在闪闪发光。 “是我,你的长耳朵朋友。我现在村子里。听着,不要过来。”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但并未停下脚步。 “它们在这儿。我的运气用光了,看来是逃不掉了。你们——”这只大兔子突然提高了嗓门,一时间听上去绝非人类的声音,变成了啮齿动物的尖叫,充满愤怒和惊骇。“就在你们身后,也有它们!快往野地上跑。孩子,快跑!” 电话嗡嗡一响,挂断了。费利克斯恼怒地举起它,本想丢到田野里,但马上又住了手。乌鸦来到他面前,盯着他,眼睛又圆又亮,长喙上还挂着血迹。“飞到村子上空,”费利克斯向鸟儿命令道,“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呱!”乌鸦连跑几步跃到空中,沉重费力地飞过草地,然后越飞越高,掠过了树顶。费利克斯又低头看着电话,目光中满含愤怒和悲伤。太不公平了。一切都不公平!他只想好好度过自己的青春年华,无优无虑。后来,他遇到了自己的这些同伴。起初还有刺猾夫人,但它死于一次弗瑞治人的即兴表演:被激发的太阳耀斑大爆发对这颗行星的电离层实施浩劫时,一道道电流飞速射向了地面,这场浩劫造成的极光持续了数星期之久。 费利克斯紧张地环顾四周。他身后的小路上,灌木树篱的另一边,似乎有某种东西正在移动。他把电话举到脸侧。“有谁要和我通话吗?” “你愿意给我们找个乐子吗?”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找乐子!”他大声喊道。 “给我们讲故事。对事物的正确性进行正式证明,但要有趣。唱歌、跳舞、拍手都行。” “你们能给我什么回报?” “你想要什么?”电话另一端那个金属般的声音在因果频道的带宽中经过了压缩,听上去细弱而又遥远。 “坏人在追我。他们朝我扔蛋奶馅饼,也要把我变成他们的人。你能制止他们吗?保护我,不让小丑害我?” “给我讲故事。”这不是陈述,也不是提问,而是命令。 费利克斯深吸一口气。他抬起目光,看到乌鸦正在头顶盘旋。他跳过水沟,随后低头钻到林边的枝头下,开始在树丛中迂回前行,一面走一面对着电话讲起来:“从前有个公爵,住在一座宫殿里。他的宫殿就在河岸上,俯瞰着世界上唯一的城市。他并不十分聪明,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百姓做事情。后来一个早晨,天上开始下电话雨,这个世界就变了样。我讲的就是公爵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而且散漫离题,讲起来还真花了些工夫。公爵的宫殿如何被无政府主义恐怖分子包围,那些人如何在城市里制造混乱,发放塑料餐具。公爵手下的士兵大肆抢劫宫殿和动物园,然后跑了个精光。在情报局的深层地下室里有个等候室,而公爵本人正是经由等候室下面的密道才侥幸脱身。上了年纪的公爵在逃难时仅有三名忠心耿耿的侍从跟在身边。他痛心欲绝,几乎无法理解自己的领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一切都变了样?在一条偏僻小巷的垃圾堆里,他发现了一只电话机。那东西朝他吱吱喳喳地乱叫,就像一只好奇的小猫。他弯腰去捡电话,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因为刚好在那时,正有两个叛军士兵用步枪朝他射击。他们杀害了公仆方·贝克,但公仆大人在临死前也用自己的缓释枪给那两个暴徒做了记号——情报局的国家公仆们均获准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使用这种违禁武器。(缓释枪的子弹出膛后借助一对蜂鸟翅膀飞行,无论猎物逃到哪里都能被它找到。这种子弹用它的神经毒素尖刺叮螫牺牲品,杀人于无形,就像戴着秘密警察徽章的黄蜂。缓释枪是一种可怕的武器,这也证明了不受限制的科技有多么恐怖。) 费利克斯滑下一道树根交错的堤坝,接着又穿过了一片遍布树桩的旷野,这些树桩上已冒出了出生的绿芽。他继续讲着故事:公爵在绝望之中接了电话,而对方答应满足他三个愿望。他要求电话里的人让他返老还童,公爵本来满心苦涩只想开个玩笑,但令他吃惊的是,他果真像中了魔法似地恢复了青春。接下来,他说自己需要同伴,于是马上就有了朋友。这些朋友绝妙无比,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而且不求任何回报。就连他的第三个愿望也得到了满足:重获青春之后,他不禁心血来潮,希望自己变成小孩。其实这些愿望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可以说,如果不是处于当时那种情绪极度失常的情况下,他绝不会提出这种要求,但比他后来遇到的一些人提出的愿望好得多。比如说,有个富农想要能下金蛋的鹅。那可是一只绝妙无比的动物,可后来等你抓着它凑近铁路工人的放射剂量测定器,便会发现鹅的砂囊里尽是原子核炼金术士的宝石,无形地喷涌出电离辐射的洪流。不过当你想到必须去做放射性检测的时候,你早已被自己大便过后满是鲜血的马桶吓得魂不守舍,头发也跟着一缕一缕地脱落。 在过去这一个月里,公爵变成的小男孩徒步跋涉了三百公里,过着仅能糊口的生活。不过,他的朋友们一直在照顾他。乌鸦是个侦察好手,总是能在他撞上圈套、伏兵或陷阱之前及时提醒。兔子先生始终守着他身旁跳来跳去,听力十分敏锐,鼻子也能嗅到危险的东西,它清晰的判断力和老派的常识阅历又让他免于冻饿而死。刺猾夫人同样帮了大忙,它来回奔忙着做饭、制洗、收拾他们的宿营地,偶尔也用尖刺和利齿赶走乞丐和贫困潦倒的社会渣滓。但后来,雷电风暴夺走了它的生命。 不过,走了一段路之后,小公爵开始重新觉得自己仍有值得努力的目标,而与之相伴的还有深深的、强烈的绝望感。随处可见一具具尸体在原野中腐烂。原本生活俭朴的农夫们纷纷乔迁新居搬到天上,住进了用棉花糖玻璃和钻石制成的球状豪宅,足有一英里高。聪明女巫们全都返老还童,而且变得更聪明,更诡计多端,简直怪异得超出了常理——她们的法力渗透到四周,能随意让身边的东西获得生命。最后,这种才智完全脱离了人性,随着她们人类躯壳的崩解碎裂而羽化飞升,迁居到“节日”的上载天堂中去安享来世。看来,聪明智慧和无限的知识似乎无法与人类的生命和谐共存。 小公爵同其中一些人交谈过,也试图让他们明白,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迟早“节日”就要完蛋,而他们将会付出可怕的代价。可他们对他全都报以讥笑嘲讽,在得知他以前的身份之后,还颇为不敬地对他直呼其名。而且后来,有些人还招来小丑对付他。 这时,树枝突然哗啦乱响,还有乌鸦粗哑的报警声。乌鸦扑棱棱地飞下来,落到他的肩头,两只硕大的爪子紧紧抓住他的臂膀,几乎能抠出血来。“小丑!”鸟儿嘶嘶叫道,“咱们逃不掉了!” “在哪儿?”费利克斯瞪大眼睛搜寻着四周。 有个东西在他身后的矮树丛里弄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费利克斯猛地转过身.把乌鸦甩到了一旁。鸟儿沉重地扑打着翅膀向上飞去,惊恐地连声高叫。一个人形蹒跚着出现在空地的另一边。它的模样是个男子,同成年人一般高矮,从头到脚像面粉一样雪白。那东西的动作非常僵硬,走起来忽动忽停,就像一只坏掉的钟表,而且费利克斯不会看错——它的右手抓着一样淡黄色的圆形物体。 “馅——馅——馅饼!”乌鸦嘶哑地呱呱叫起来,“咱们的死期到了!” 费利克斯转身从小丑面前逃开,低下头猛冲。他盲目地向前狂奔,树枝撕扯着他的脑袋和双肩,灌木和树根像是想把他绊倒。身后远远传来乌鸦的尖叫和呱呱声,那是鸟儿在向小丑发起进攻,拍打着翅膀躲开致命的馅饼,同时啄刺着敌人的眼睛、耳朵和双手。单是馅饼盘上一缕黏黏的橙色糖丝就足以把骨肉腐蚀掉,其致命的纳米分解装置一面在牺牲品体内长驱直入,一面探测并重组猎物的神经通路,直到最后把受害者剩下的躯体完全变成现实空间中新的替代品——另一个小丑。 小丑们全都躯体不全。这帮家伙中最初的一部分原本是弗瑞治人,在“节日”到访之前,它们因为飞行路线过于接近一团爆发的太阳耀斑而横遭惨祸,只能干等着生命耗尽。它们失去了语言功能,就连乔姆斯基理论中的语言核心都已不复存在,但不知为何还是设法搭上了“节日”的星网顺风车。或许这种强制性的同化就是“节日”的交流方式,以此与其他生物共享意识空间。如果确实如此,“节日”便大错特错了,因为这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想同一只狗交流,却抬手去打它。不过,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他们一再尝试。 费利克斯身后传来一声无法言表的尖叫,看来乌鸦成功地转移了那个小丑的注意力。但小丑们都是集体行动,另外那些家伙在哪儿?还有,兔子先生在哪里?它还从变成干粉的农场主那里搞到了一枝非常管用的十二口径般弹枪和子弹带呢。 他的前方传来一阵声响。费利克斯一个趔趄停下了脚步。他手中仍然拿着电话。“救命。”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要详细说明救命的具体方式。” 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形正顺着他前面的树丛走过来。那东西在变成小丑之前是个女人;现在则是一团白粉,只凸显出血红的双唇和糟烂的鼻子。好几层褴褛的白衣裹在她腐烂的肢体上,与一条条闪动着银色金属光泽的藤蔓交缠在一起,就像一件精致的花边外衣,随着它娜动脚步而不断地搏动和收缩。它左右摇摆着身体走上近前,还卖弄风情般地扭动着双臀,就好像脊柱底端装上了一只万向接头,而白骨嶙峋的双手中,各抓着一只硕大的馅饼盘。它塌陷的眼眶里一片漆黑,似乎衬塞着黑色的感光胶片,它朝着费利克斯咧嘴一笑,弯下腰伸手递过盘子,就像个母亲正向被自己宠坏的儿子奉上他最喜欢吃的甜点。 费利克只感到一阵作呕,难以形容的味道直冲鼻孔。“杀掉它,让它快滚开。”他呜咽着说,迈步向后退去,靠在了一棵树上。“求你了!” “明白。”“节日”的声音仍是那么模糊而又遥远,但似乎语调已发生了某种改变。“弗瑞治保安愿为你效劳。请问我们如何为你提供帮助?” 小丑们正从四面围拢过来。“杀掉它们!”费利克斯喘息着叫道,“把我救出去!” “正在捕获目标。X射线激光电池正在联机。请注意,当前的轨道倾角不利于执行手术切除式的射击。捂住你的眼睛。” 费利克斯连忙抬起胳膊挡住面孔。马上,他像透视一般看到,自己全身的骨骼突然闪现成了红色的剪影。瞬间之后,一声雷鸣訇然响起,一股热力骤然袭来,仿佛有人就在他面前打开了地狱之门。他的皮肤感到阵阵刺痛,就像刺猾夫人在紧紧拥抱着他,不同的只是他现在全身都如同针扎一般。林中的树木纷纷倾倒,而那种声响就好似惊慌失措的鸟儿在奋力拍打翅膀。一秒钟之后,闪光和巨响再度降临,这次是在他的身后,接着又发作了三四次,离他越来越远。 “事件控制程序关闭。威胁已解除。请注意,你刚才受到电离辐射,剂量约为四格雷,如不接受紧急救治则会有生命危险。医疗救助包裹已发送完毕。请待在原地,包裹将在二十二分钟之后送达。多谢惠顾,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费利克斯躺在树下大口喘着气,他感到头晕目眩,还有点儿恶心:自己大腿骨留下的残余影像仍横在眼前,闪动着鬼魅般的紫色光彩。“我要兔子先生回来。”他朝电话机喃喃说道,但电话中再也没有回音。他哭了,沮丧和孤独让他止不住泪水。但很快,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当从星星上滑下的那只蜘蛛来到他身旁时,他依然睡着。蜘蛛马上行动,把他织进了一只银色的茧,但吐出的纤维并不是蚕丝,然后开始分解并重塑他被辐射损伤的身体。到目前为止,这已是他第三次脱胎换骨了,而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谁让他提出了第三个愿望呢?恢复青春、真正的朋友……还有,他由衷地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小男孩,却并不十分明白:充满冒险的人生并没有多少乐趣,而他就是那个不得不这样过活的人。 马丁坐在牢房薄薄的床垫上,算着自己在被处决前还能活多少天。 六天后,舰队将进行前往罗查德星球的最后一次跃迁。在那之前,他们大概要把给养从剩余的补给舰上运到远征战船中,再让所有的多余人员登上补给舰回老家——被遣返的士兵中,有的人在航程中突然发疯,有的人患上了致残性疾病,再有就是那些不符合要求的过剩人员。或许他们也会让他挪地方走人,与那些病残者一起被遣返,回到新共和国去接受审判,而罪名则是一级重罪:在船厂从事间谍活动。不知何故,他总是感到怀疑,他的辩护托辞(船厂工作的必要性)不会对自己有多大益处。那个来自情报局的鼻涕娃娃早已对他怀恨在心,会不择任何手段将他置于死地。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另外,他也可能一直被关在船上的牢房里,直到抵达目的地。如果这样做,他们就会意识到,有人在瓦讷克号的四维空间导航系统中装上了累积延时装置,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彻底毁掉了他们的计划,让舰队无法通过类空轨道对“节日”实施偷袭。如此一来,他们单凭逻辑也能推断出有人在蓄意破坏,而那个阴谋破坏者已经被他们关进了牢房,像感恩节的火鸡一样被捆得结结实实。 他已经取得成功,圆满完成了任务,违反因果律的大威胁已被解除,但这个结果并未让马丁感到满心欢喜。他猜测,这世上或许真有些英雄愿意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到气闸前慷慨赴死,但他可不是这样的人物。他更愿意去打开瑞秋卧室的门,而不是那扇通往真空死地的门;他更愿意在瑞秋的私处气喘吁吁,而不是在真空中拼命喘气。他阴郁地想,这就是自己典型的生活模式:先是坠入爱河——这恼人的痴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然后马上一跤跌进臭粪坑。他有经验,知道自己不应抱多少幻想:瑞秋是个棱角毛刺多多的主,简直能当指甲锉来用,而且从某些方面看,他们两人没有多少共同之处。但单独一人被扔在一间狭小的囚室里,这种经历让他感到恐惧而又孤独;令他感到更加孤独的是,他知道爱人离自己还不到三十米远,却根本没办法帮他。或许她自己也受到了怀疑。他只希望能和瑞秋长相厮守,最好是某个离新共和国有数光年之遥的地方,共度漫长的时光,与这里再没有半点关系。 他仰面躺倒,然后翻身趴下,闭上了眼睛。这时,牢房里的抽水马桶突然对他说起话来,声音微弱而又低沉。 “马丁,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就用一只手指敲敲马桶底座旁边的甲板。只敲一下就行。” 我这是疯了,他暗想,他们不会费神处决我,他们会把我放进他们的精神病学动物园里,让那些孩子朝我扔香蕉。但他还是伸出手,敲了一下从牢房墙上伸出来的不锈钢马桶底座。 “你——”他坐起身,那个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马丁眨巴着眼睛看看四周。没有任何声音。牢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仍旧那么闷热、狭小,空气不流通,始终泛着股下水道和烂白菜的气味。(说到白菜,还真让人莫名其妙:船上的菜单中根本没有白菜,早就换成了腌牛肉和饼干——尽管战舰的耐压船壳之外几毫米处便是极寒的真空,堪称现成的保鲜资源,但新共和国的海军依然顽固地让食谱保持不变。)他又躺了下来。 “——只敲一下。如果你能听到——”声音再度响起。 他闭上眼睛,就像是装装样子,在马桶底座上用力敲了一下。 “收到。现在再敲——”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你在牢房里待了多少天?敲一下就代表一天。” 马丁眨眨眼,随后敲出了答案。 “你懂得莫尔斯电码吗?” 马丁纹尽脑汁才想起如何使用那种密码。时间已过去太久了。“是的。”他敲出回应。这种陈旧过时的技巧几乎已被世人废弃不用,属于低带宽串行编码组,但他确实会用,而原因很简单:赫曼坚持要他学会。莫尔斯电码很容易掌握,而且相比之下,更复杂的信息交流规程有时还受到轻视,因为那些尖端通讯手段可能会轻易遗漏某些看似寻常的东西,比方说在视频电话中通过轻敲手指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见不得光的交易。 “如果你把头靠在马桶的一侧,就能听得更清楚。” 他很吃惊。莫非是骨骼传声?不,应该是其他某种方式。在他的听觉神经四周围绕着感应线圈,即某种高频信号源,一旦靠在金属马桶上便会发生短路,从而把马桶变成了天线!这种方法效率很低,但如果信号的传送范围并不远的的话—— “报出你的身份。”他发出信号。 对方用莫尔斯电码回答:“代号‘柳德米拉’。告诉我,咱们上次吃饭时,是谁在监视?” “那个能干的小子。”马丁敲击着答道。他颓然躺倒在地板上,突如其来的放松感让他浑身发抖。下水管道另一端的人只可能是两个中的一个:瑞秋或是瓦西里,而那位情报局的官员似乎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辨别他的身份。“你在用什么方式传递消息?” “间谍机器人进入下水道系统,堵住了排污阀。白痴检察官无意中放出了一大批机器人,我让它们找到了你。它们将超低音输入牢房,再通过传导电话导出音频。用莫尔斯电码更合适。马丁,我一直在设法救你出去。但到目前为止,运气不好。”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还有多长时间?”他急切地敲击着。 “十天后到达低轨道。如果你无法争取先被释放,我计划在到达那天实施营救。你要试一下,声称自己享有外交保护。” 十天。营救——但愿他们不会派武装卫队把他押上货运飞船,再送回死刑船坞去处决;但愿瑞秋的计划并非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我对营救不抱太大希望。” “外交保护伞足以让咱们两个活下来。电源快耗尽了,迟些时候我会再发送消息。我爱你。完毕。” “我也爱你。”他满怀希望敲击作答,但再也没有回音。 无数微小的传动装置在运转,发出各种呼呼、咯咯、嗡嗡的声响,而源自桌面下的灰噪声为这一切充当了低沉的背景音。光学传感器在对面的墙上投射出幻灯画面,舞动着光影。操作者解开带金叶徽记的领口,仰靠在椅背上,鼻孔中冒出缕缕轻烟,他一面凝神观看一面轻轻晃动着夹在两指间的烟斗。 有人敲门。 “进来。”他叫道。门开了。他略显吃惊,随后站起身。“啊,有需要效劳之处吗,检察官?” “长官,不知能否耽误您一点时一时间?” “当然。为巴斯里克效劳永远都是莫大的荣幸。请坐?” 瓦西里坐在桌后,显然非常不安。光影在墙上舞动,淡淡的蓝色轻烟勾缠着红黄两色的光柱,在半空中慵懒地盘卷。“这就是,呃,我们的运动位速向量图?” 一时间,上尉保安官索尔想戏弄一下这个毛头小子,但还是不情愿地按捺住了这个念头。“是的。这种图示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工作量,除非你对五维多簇拓扑学感兴趣。而且它只是理论性的东西,只有当我们到达现场之后,相对论装置才会做出脉冲图予以确认。我一直在研究它:你知道,一旦这桩事情顺利解决,升迁的机会就在眼前。” “嗯。”瓦西里点点头,并非只有索尔一人想从这次战役中获得提升的机会。“是的,我想您能保持乐观,我们现在已经快要达到目的了。” 索尔抿起双唇,拿起烟斗吸了一口:“我可不这么乐观。只有等我们知道,敌人已经灭亡、嘴里塞满大蒜、埋在十字路口,那时我才敢下断语。” “我也这么想。但您麾下的小伙子会处理好的,对吧?另外还有我们的人,随后便会介入做好善后工作,让这种事情不再发生。” 索尔看着年轻的检察官,尽管心中已生出些许怒气,但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礼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嗯,我想是的。”来访的检察官仰起身,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雪茄烟盒,“您介意我吸烟吗?” 索尔耸耸肩:“你是我的客人。” “多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只能看到打火机的火光短促地闪过,蓝灰色的烟雾飘摇而上,随着气流滑入天花板的通风孔。瓦西里尽力忍住咳嗽,他还并未完全适应吸烟这种成年人的习惯。“我想谈谈关在监禁室里的那个工程师。” “请讲。” “好的。”他喷出一股烟,“我想知道,将会如何处置他。我了解到,几天后最后一批给养舰就要卸货然后回家。如果这样的话,您是否可以……” 索尔坐直身体,放下手中的烟斗:它仍在冒烟,而且尽管摸上去滚烫,可里面只剩下一些带有白色余烬的黑色碎渣。“你是想知道,我是否可以签字,把他移交给你,让你带他一同乘慢船回去。” 瓦西里勉强一笑,模样十分局促不安。“没错,是这样。这个人罪大恶极,他应该被押送回去,接受应有的审判,并处以极刑——您以为如何?” 索尔靠在椅背上,对着分析机陷入了沉思。“你说得有道理。”他承认道,“但从我的角度来看,事情还没有完全调查清楚。”他再次点燃了烟斗。 “长官,您试试我的烟,也很不错。”瓦西里斗胆奉上自己的雪茄,“只是闻上去气味有点怪,但是能让人非常放松。” “你的烟里面有鸦片。”索尔说,“确实是好东西,但不要过量。”他惬意地喷出长长的一口烟气。“你为什么如此看重那个关在囚室里的家伙?” 瓦西里显得有些困惑:“原因很明显,不是吗?他违反了皇家条例。其实,我一直在期望这个结果。” “不过,处决他会让海军部在说服外国工程师为我们工作时遇到更大的困难,不是吗?”索尔抽了一口雪茄,“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你坚持要把他揪回去,用你搜罗到的那些证据控告他,那么就只能有一种结果:海军部先把这件事拖上几个月,然后对案子进行调查,最终得出结论,说他没有造成真正的损害,军事法庭就会判个轻罪,再用拘押时间把服刑时间一顶了事,而你就只能像个白痴似的干瞪眼看着。你可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相信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要在自己的记录弄上个污点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啊,长官,那么您有何建议?” “唉。”索尔掐灭手中的雪茄,恋恋不舍地看着烟头,“我想,你下一步只能做出抉择,看看是不是要赌一把。” “赌一把?” “真要赌一赌才行,穆勒先生,赌博。不是赢个双份就是血本无归。你已经断定这个工程师为地球来的娘们工作,对吧?在我看来,这种怀疑不无道理,但我们缺少确凿的证据,只发现了她为他耍弄的那些可耻的花招。而我们不要搞错,这些花招同样无罪可纠,尽管不体面,但并非针对共和国的确凿犯罪意图。我只能这样说。在任何事情上,她都没有显露出半点犯罪迹象,只不过是在她的外交行李中夹带了违禁器具,品行方面有悖于道德。尽管她的行为操守极不道德,我们没有公开发难的依据。而且她之所以能出现在这次使命中,终归也是大公殿下有令在先。所以我想,这次真要轮到你下决心了,得当机立断才行,希望你能找到够分量的证据向她问罪,让她的豁免权失去效力。” 瓦西里脸色变得煞白。或许到了现在,他果真要彻底完蛋:他已经越权搜动,搜查了瑞秋的舱房,现在如果他不能找到正当的理由为自己辩解,前途便是一片险地。“我要赌一把,长官。但是,您能给我一些提示吗?这样做似乎步子迈得太大了些,我不想出任何差错。” 索尔咧嘴一笑,但看上去并不讨厌。“别担心,你不会出差错。还有其他人也觉得她碍事,正愿意出头给我们帮一点忙呢。要想掀掉她的保护伞,我们就该这样做……” 10. 刑场请柬 在可以俯瞰普罗茨克的山顶上,参差不齐地竖立着一排十字架。它们面前是一条狭窄的河流,在山谷中奔腾不息,岸边是磨坊主米勒的水车。十字架上钉着一个个身穿褐袍的人,失去生命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河对岸修道院被烧毁的残骸。圣灵修道院的院长已死在自己的僧侣面前,身体被尖桩刺穿,就像烤肉叉上的鸟儿。 “‘可尽屠之,上帝自会为你分辨正邪善恶’。”七妹嘲弄般地评论道,说着把门口转向了那排令人毛骨悚然的十字架。“往昔不再的岁月里,他们庇护众生的圣父圣母不就说过这话吗?” 博雅·鲁宾斯坦冷得直打颤,此时这座长着鸟腿的茅屋正顺着离开新彼得格勒的公路大步前行。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得令人心痒的气味,介于火药的硫磺味和某种东西的甜香味之间。这可不是烤肉的香气:凶手们在烧毁修道院之前先杀死了僧侣。 “这是谁干的?”他问道,声调听起来要比内心平静得多。 “你知道是谁。”评论家说,“看这行事手法,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要明白,这附近的弗瑞治人可比城里的更疯狂。我指的是‘小丑’和‘踏火者夜猴’。他们非常危险。” “他们——”博雅咽了口唾沫,山顶上的惨景让他无法转开目光。他虽对神职人员并没有多少友善之情,但眼前肆虐无度的残杀场景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能够宽恕的限度。“是弗瑞治人干的?” 七妹把头歪向一边,把她海象似的长牙朝空中咬得咯咯作响。“不,”她说道,“凶手是用地球人类制造出的作品。但那些‘头脑发射者’们在这里为尸体植入了新的生命。如果不是交感神经在自发起作用的话,那些行尸走肉还真是复活了。” “头脑发射者?” “会放焰火的弗瑞治变种人。他们在死人的脑壳里植入精神种子,把尸体拆解,再将精神种子上载和发射到太空轨道上,交给‘节日’。” 博雅又瞟了一眼那排十字架。其中的一具尸体没有头颅,而十字架的顶端已经被烧得焦黑。“我要吐了——” 他刚好来得及挣扎到茅屋的边缘处。七妹让茅屋跪下身,而他则把头垂到屋缘外,一面作呕一面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到下面泥泞的路上。 “准备好继续前进了吗?需要食物吗?” “不。给我点喝的吧,最好是劲头大些的东西。”茅屋的角落里堆着一座用罐头食品和瓶子搭成的金字塔。七妹只是勉强能凑合听懂地球人的土语:她挑出一大听菠萝罐头,随随便便在上边咬出一个口子,然后把里面的汁水倒进了昨天博雅用来当杯子的那只空罐头盒。博雅默不作声地喝着,随后掏出后裤袋里的扁酒瓶,又往罐头汁里加了些杜松子酒。茅屋轻轻一歪,重新站起身。他倚靠在墙壁上,把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儿?”他问道,不仅脸色苍白,而且还因为某种比寒冷更深切的感觉而瑟瑟发抖。 “去评论罪犯。这可不是艺术。”七妹愤怒地张大嘴巴,朝山顶露出森森尖牙。“不是美学!华而不实!卖弄噱头!不能长存!” 鲁宾斯坦顺着茅屋的墙壁滑倒在地,靠在那堆给养品上,无力的身体已软作一堆。他心中充满了十足的绝望感。当七妹开始用短韵体长篇大论时,可以一连说上好几个小时,但始终没有任何特定的含义。 “这次你能说点有意义的事情吗?不然你就是打算一直把我烦到死?” 身形巨大的鼹鼠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他,呼吸的气息在她的牙缝间嘶嘶作响。博雅在她眼中看到愤怒的死神正在狞笑,一时畏缩起来。但马上,七妹目光里的怒火变成了惯常那种充满嘲讽的喜悦之色。“评论家对这种事情全都了解。”她用刺耳的声音说道,“我们就是来做判断,做评价的。” 活动茅屋继续大步前行,带着他们离开了刑场。从茅屋的门廊已经看不到山顶上发生的事情: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僧侣,身上的教袍开始闷烧冒烟。然后随着一团蓝色的火光和一声爆响,他的头颅骤然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从他的脑壳中飞出,直上天空,后面拖着一道耀眼的白色冲击尾迹。这是又一个僧侣的头脑——经过一天的钉刑之后,谁知道那个脑壳里的东西应该叫什么——飞升上天,前往太空轨道,去和“节日”的数据探测器相聚。 茅屋走了一整天,所到之处尽是一些令人惊奇、迷惑或是厌恶的东西。两个轻如鸿毛的大地测量球漂浮在天上,就像两顶闪闪发亮的王冠,直径足有一公里。它们靠热膨胀浮力悬在空中,球体内是它们自己采集到的、被太阳加热的空气。球体里面居住着登天的农夫,他们的头脑已被奇怪的修补物撑得涨了起来,整天从自己的高空公共堡垒中向下张望,俯视着地面上的居民。有些人的孩子身上已经生出了羽毛。 绕过另一座山丘之后,茅屋跨过一座用银亮的纤索拉起的吊桥,而在一个月前,桥下的山谷还不曾存在——它深不见底,内部的空气又红又热,闪闪发光,谷底弥漫着一团只有在金星上才能看到的浓雾,经久不散。在山谷深处,回荡着一阵阵富有节奏的砰砰声,那是地狱里恶魔的机器在轰响。一度,一群碟子大小、以太阳能为动力的硅制蝴蝶飞掠而过,一面疾速上升一面噼噼啪啪地扇动翅膀,一路上搜捡着散落在地的电缆和零碎的元器件。它们身后,有只鹰隼一般大小的掠食者斯图卡飞机紧紧相随,不时尖啸着俯冲而下,用它起落架整流罩下伸出利爪擒住一只蝴蝶,再把牺牲品撕成碎片。“谷底深处的奇点。”七妹言似地评论道,“机器有了生命,能够自我繁殖。‘丰饶之角’得到了进化。”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复合信息生态学的突显特征。生命自我扩充,去填补周围环境中的小生境。现在,机器开始复制再生、繁殖后代,因为‘节日’把嫡值扩大到极限,移交到了中间站层级。” “移交——”博雅盯着评论家,“你的意思是,这只是暂时状态?” 七妹平静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如何?” “可是——”博雅环顾四周。无人料理的农田已经开始变成野草丛生的荒滩,他们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烧毁的村庄和奇怪的人工制品。“没人愿意接受这种事实。”他无力地说,“我们原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有人愿意接受这种事实。”评论家说,“‘丰饶之角’繁殖出的子民。但‘节日’还要继续行动。在穿越下一片寒冷而又黑暗的沙漠之前,他们要让花朵在星光下尽情绽放。”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已经能看到普罗茨克了。“节日”入侵之前,此地一直是个宁静而又俗气的集市城镇,拥有五万居民、一片地方警察的驻地、一所监狱、两座教堂和一家博物馆,还有一座齐柏林飞艇起降港。它也是这颗行星最北端的城镇,人们若想再向北行,就要坐上陆地驳船从这里出发,才能到达分散在大草原各处的一座座农庄,而越过草原之后便是北海了。 如今的普罗茨克让人很难再认出旧日的模样。整片整片的街区变成了旷野上焦黑的疮疤,而在原来教堂的所在地上,高高竖起一簇纤细的白色尖塔,直逼平流层。博雅突然大吃一惊,他看到一座高塔的半腰处,一个翠绿色的东西从窗子里骤然射出,拖着炫目的亮光飞过天顶,在他们头上经过时能听到一阵奇怪的隆隆声,令人感到加倍的震撼。现在又能闻到那种气味了,半似火药,半似兰花。七妹坐起身,深吸一口气。“在早上闻到这些疯狂装配者的味道可真让人惬意。新生的灌木机器人完成了上载,变成机械生化人民兵。那一座座尖塔都是用骨骼和象牙建成。这是在恳请上天降下灾变啊。” “你在说什么!”博雅坐到一堆臭烘烘的毯子边上——那是评论家为自己搭成的时尚小窝。 “他们陷入了纳米建造术的疯狂之中。”她愉快地说,“文明!自由、正义,还有美式风情!” “美食风情?”博雅问道。他撕开一根肥硕的蒜味德国腊肠,然后拿起一只镶饰得珠光宝气的小折刀,切下大片的香肠塞进嘴里。他的胡须痒得厉害,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而且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逐渐能够听明白七妹所说的话。(谁都不该听明白一位评论家的话,那可是一种残酷的惩罚,而且极不寻常。) 一道明亮的绿光突然冲到他们头顶上方,闪动的光芒射入门口,把茅屋肮脏昏暗的角落照得通亮。“注意!你们进入了隔离区!马上表明身份!”低沉的嗡嗡声震撼着博雅的全身,一直深入到骨子里。他畏缩着连连眨眼,手中的早餐香肠也掉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回答?”七妹问道,平静的语调让人感到十分荒唐。 “回答?” “注意!给你三十秒!马上回答!” 茅屋在簌簌发抖。博雅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脚踩在了香肠上。这回他勃然大怒,磕磕绊绊地朝门口走去。“马上给我住嘴!”他叫道,朝半空挥动着拳头。“你们这帮可恨的无赖,我想平心静气地吃自己的早餐也不行吗?非要来捣乱!无知的蠢货们,但愿公爵的妓女尿急憋不住,在你们的裤档里撒上一泡才好!” 闪动的光芒突然熄灭。“噢,对不起。”那个巨大的声音说道。随后语调缓和了许多:“是你吗,鲁宾斯坦同志?” 博雅朝悬在半空的翠绿色钻石打了个哈欠,然后低头向下望去。茅屋前方的公路上,站着一名蒂莫谢夫斯基的卫兵——但那人早已不是博雅在新彼得格勒见到的模样。 瑞秋坐在床铺上,紧张而又焦急。她不理会从身后舱壁上传来的砰砰梆梆声和偶尔响起的碰撞声,只是拼命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起来。她不得不做出许多艰难的抉择,而且只要她选错了其中的一个,马丁就会送命。肯定如此,但不仅如此,她也许会跟他一起丢掉性命。或就会送命。能过早出局,再没有任何机会去完成自己真正的任务。一想到这个,更难理清思路,无法不忧心仲仲。她可她便 三十分钟前,有个一等兵敲响了她的房门。她慌忙系好衣扣打开门。“长官,索尔上尉向您致意,并派我提醒您,军事法庭将在今天下午十四点开庭。” 她迟钝地眨眨眼:“什么军事法庭?” 士兵看上去显得很困惑:“我不知道,长官。他只是让我通知您——” “好了。你去吧。” 士兵听命离去,而她则匆匆忙忙地穿上靴子,胡乱梳了梳头发,然后便去找知道这件事的人问个究竟。 穆拉梅茨中校正在军官室里喝茶。“军事法庭是怎么回事?”她开口便问。 中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啊,没什么。”他答道,“就是那个被逮捕的工程师。我们作战时不能把他也带在舰上,所以老头子安排今天下午开一次听证会,早点把事情了结掉。”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道。 “我们不能未经公正的审判就处决一个人。”伊利亚说,几乎不愿费神去掩饰自己的轻蔑。他重重地把杯子放到茶炊旁。“审判将在这个房间举行,就在今天下午。到时候见。” 回到自己的舱房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她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军官室的,只觉得浑身冰冷,像是要生病一般。她意识到,他们想杀死马丁,因为他们找不到别的办法来对付我。她暗自咒骂着自己,真是个傻瓜。她以前击败过多少敌人啊,谁是幕后操纵者?是准将吗?(不一定。如果他想枪毙什么人,根本不需要走审判这种正式过场。)还是伊利亚——对了,总有个人一直在和她作对。不然就是那个毛头小子特工,那个乳臭未干的秘密警察?再不然,也许是舰长?她摇摇头。有人下决心要抓到她的把柄。而且在舰上,什么事也无法成为秘密:无论她和马丁认为自己有多么谨慎,还是被人注意到了。 她觉得胃里冰冷的空虚感冻结在一起,打成了一个紧绷绷的结。这趟远征即将变成一场惨败。她已经听马丁讲明了原委,其中也包括他的任务,所以她知道,海军根本不可能取得胜利。实际上,他们大概都会丧命。作为谈判代表,她的角色毫无意义。你只能与人类谈判,但不能与那些像人类看待猫狗一样看待人类的生物谈判。(或者说,像人类看待机器一样——在那些生物眼里,人类就像是温和而又平庸的机器。当被人检视一番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变得四分五裂,而且再也无法复原。) 再维持现状已毫无用处——瑞秋明白,她并不想丢下马丁。明白这一点之后,她稍感轻松,因为如此一来,她已别无选择,行动方针就只剩下一条了。她微微俯身,轻声说道:“行李箱,芝麻开门。执行泰坦计划。行动时间:三小时十分钟。开始。”现在她必须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想办法把他从军官室的非法“袋鼠法庭”上弄到她的舱室来。与救他逃出牢房相比,这个任务只能算是有所不同,但不会更困难。 衣箱无声地从床下滑出,箱盖自动打开。她花了一分钟时间,在控制器上轻敲按键。随后,一块面板自动打开,她从里面掏出了一卷金属软管,再把管子的一端接在小盟洗水槽的冷水龙头上。接着,她拿出一根更长更粗的软管——其顶端是一个球形团块,塞入抽水马桶,像结肠镜一样探查着飞船下水管路的五脏六腑。行李箱开始嗡嗡作响,将一股股猫稠的白色液体排入马桶管道。一根根由某种物质构成的细丝,像塑料纤维一样,从马桶的下水口爬出来,在马桶腔里蔓延,围绕着金属软管形成了一片紧密的防水膜。一股烧焦的气味渗透到舱房里,在火药味和糖蜜味之间还混杂着些许粪便的恶气。瑞秋检查了一下箱子上的状态指示仪,读数令她很满意。随即她拿起手套、帽子,以及各种用得上的东西,再次检查过指示器之后,便匆忙地离开了舱房。 马桶发出微弱的轰鸣,金属管道在继续延伸的同时也不断乒乓作响。排液管变得火烫,蒸汽开始从马桶的下水口嘶嘶地冒出来,但很快就被新长出来的蛛网防水膜镇压下去。舱顶上的电离报警器被触发启动,但刚才瑞秋一回到房间就拔掉了它的电源插头,让它无法继续工作。在越来越热的舱室里,行李箱上的辐射警示器闪动起来,但没人能看到。外交官的专用救生艇开始充气,不断膨胀。 “别担心,孩子。这个办法行得通。”索尔拍了拍穆勒检察官的后背。 瓦西里硬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但愿如此,长官。我以前从未出席过军事法庭。” “没关系。”索尔字斟句酌地说道,“你只需把它当作一次增长见识的体验。而且也是我们绝佳的机会,通过合法手段打垮那个婊子……” 说实话,索尔并不像自己佯装出的那样自信。这次行动不止是微不足道的越权行为,早已大大超过了他作为战舰保安官的职责范围,而且如果没有首席长官穆拉梅茨中校的积极支持,他根本不敢继续进行。当然,他绝无合法的权力去自作主张,召集高级军官组成军事法庭,更谈不上以一级重罪指控一名平民承包人了。索尔真正拥有的本钱便是:他已获特许,为了查找颠覆分子可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包括经授权的欺骗,另外还有一位首席长官愿意在授权者的署名虚线上签字。更不必说,他还抱有一种完全出于机构之争的热情,要让情报局的那个特工明白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自打从内星系的边缘跃迁出来之后,重装舰队一直保持绝对的无线电静默,以1OG的恒定航速飞行,靠他们动力奇点的时空扭曲特性对巨大的加速度效应进行补偿。(若无补偿,1OG的重力加速度足以让一个俯卧的人送掉性命:骨架分解,肺叶碎裂。)显然,他们的导航系统出现了某种错误,情况十分严重,让司令官的参谋班子一连数天都狂怒着四处咆哮,但并未向敌人泄露他们的踪迹——不管怎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几天前,舰队前后掉头,各飞船依次减速,降低到相对于罗查德星球为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上。这天上午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他们达到了接敌速度。最后三十光秒的航程里,他们将一直漂移,只有进入敌人主动雷达的探程之后,才会重新加速(并提高侦测能见度)。现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二百万公里。照舰上的时间标准,大约在子夜时分,他们将开始逼近行星,全速行驶,与敌人交火——那要看对方是否愿意出来一战了。(如果敌人按兵不动,就说明那帮儒夫已向新共和国拱手让出了低轨道地带的控制权,简直等于将自己的地面部队弃之不顾。)不管怎样,针对联合国检查员的任何行动都必须在夜晚到来之前结束,因为一旦入夜,战舰将全面锁闭,以便各战斗位置做好准备——但愿在那之前他们不会碰上什么麻烦。 在索尔看来,伊利亚能同意加入到这场骗局之中,简直近乎奇迹。中校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件事否决,或是向莫斯基舰长报告,而那样做就跟他直接否决没什么两样。大战前夕,伊利亚派索尔和其他另外两名没有实际作战岗位军官一同为开庭做准备,这已足够让索尔深感震惊了。 索尔走到军官室前方的桌旁,坐了下来。这张桌子其实是军官们的餐台,现在铺上了一块专为正式场合而准备的白色桌布,桌角上压着几本皮面装订的厚册子,那是全套的皇家战争法规。另外两名军官跟着他就座:赫茨医生——舰上的医师,还有上尉指挥官乌尔皮斯,相对论设备官。二人脸上严肃的神情与今天的场合非常相称。索尔清了清嗓子:“现在开庭。”他拖着长音宣告,“带被告。” 另一扇门打开了。两名海军士兵大步走进来,押着马丁·斯普林菲尔德。马丁戴着镣铐,步子迈得很慢。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啊,好的。请在庭前说出你的名字。” 马丁环顾四周。他虽然面色苍白,但表情镇定。“什么?”他问道。 “请说出你的名字。” “马丁·斯普林菲尔德。” 索尔上尉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做了备注。令人懊恼的是,他意识到自己的钢笔中没有墨水,但没关系:今天这件案子并非当真需要什么书面记录。“你是一名平民,隶属于地球联合国。对吗?” 马丁脸上浮现出恼怒之色。“不,完全不对!”他说道,“我一直在跟你们这些人讲,联合国不是政府组织!为了遵循立法规定并办理保险,我加入了品克同,这意味着我遵守他们的条例,而且他们保护我不受侵犯。但我还有新模范空军出具的战争侵害险保单,而我相信该保险恰恰适用于眼下这种情况。另外,我与其他六个准政府组织都签署了协议,但他们当中任何一家都没有资格声称能对我行使主权国统治——我不是奴隶!” 赫茨医生转过头,用尖锐的目光看着索尔,他的夹鼻眼镜在钨灯刺目的光芒下闪闪发亮。索尔轻蔑地哼了一声:“将被告记为地球联合国的国民。” “不,他不是。”大家都转过脸朝说这句话的人望去。刚才马丁发言时,瑞秋·曼索悄悄从边门溜了进来。她的装束比平时更令正统人士反感:在她白色的紧身连衣裤上面缀挂着各式各样的装饰物,外罩一件肥大的马甲,模样好似防弹背心。她简直就像是穿了一件太空服的衬里嘛。索尔困惑地想。瑞秋接着说:“联合国是——” “肃静!”索尔将矛头对准了她,“这是军事司法审判庭,而我并不认可您拥有说话的权利。请保持肃静,不然就只能将您驱逐出去。” “以此来制造外交事件吗?”瑞秋恶狠狠地咧嘴一笑,“您试试看。我敢保证您会后悔那么做。不管怎样我都相信,被告有权为自己雇请辩护律师。您向他宣告过他的权力了吗?” “呃——”乌尔皮斯垂下了目光。 “此事与案情无关。审判继续进——” 马丁清了清喉咙。“我希望提请曼索上校作我的辩护人。”他说。 我们的方法奏效了。索尔装作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写着什么。他能听到,在军官室后面,瓦西里刺耳地吸了一口气。那个无足轻重可又妄自尊大的小子已经开始燃起希望了。“法庭允许联合国检查员曼索充当被告的辩护人。但我不得不警告您,鉴于我们已接近敌人,本次审判所依据的法律为《皇家战争法规》的第十四款《战时应用条款》。如果您对这些法律法规没有了解,可以直言相告,并马上退席。” 瑞秋微笑的嘴巴咧得更大:“鉴于交战迫近,辩方要求暂时休庭。战斗之后会有足够的时间再审此案。” “驳回辩方要求。”索尔厉声答道,“在执行判决之前,我们需要对本案记录进行公正地审判。”这句话让她的笑容一下不见了踪影。“法庭将暂时休庭五分钟,允许被告方向辩护人简单陈词。只有五分钟。”他挥拳敲了一下桌子,然后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间。另外两名法官也跟着他鱼贯而出,身后是几个微不足道的旁听观众。军官室里只剩下瑞秋和马丁,还有四名士兵把守在各个门口。 “你应该知道吧?这只是一套官样文章,他们就是想处死我。”马丁说道。他声音沙哑,而且微微发颤。他把双手紧紧扭绞在一起,想让它们停止发抖。 瑞秋凝视着他的双眼。“看着我,马丁。”她平静地说,“你信任我吗?” “我——当然。”他垂下了目光。 她伸出一只手,探过桌面,按在他左手腕的背面。“我早就研读过他们的法律程序。这次审判完全违反规则,而且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向莫斯基舰长提起上诉——主持这次审判的人应该是他,而不是某个从低级军阶跳上来的保安官。要知道,索尔只算是起诉方。”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朝通风口看去,同时迅速地轻轻敲击着他的手背。马丁绷紧手腕,好让自己更清楚地弄明白她敲出的莫尔斯电码。讯息很明了:再次开庭时,看到我三次眨动眼睛,你就开始用力深呼吸。当我眨两下眼睛时,就屏住呼吸。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无论怎样,在到达近地点之前,他们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她继续信口说着,“我们离目的地大概还有两个天文单位,正在快速接近。如果真会真枪实弹地开打,交战应该在午夜前后开始。”已备好救生艇。她用莫尔斯电码补充道。 “这——”他咽了口唾沫。怎么逃?他猛地扭动了一下手腕。“我不相信他们能领会所有的微妙之处。这个袋鼠法庭——”他耸耸肩。 “放心,全包在我身上。”她说着,强调般地按了按他的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第一次,他的表情中透出一丝希望。她松开手,坐回到椅子上。“这里太闷了。”她抱怨道,“通风口在哪儿?” 马丁朝她头部后方望去。她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里:天花板上的一只只格栅。她阖上双目,然后用力闭紧眼睛:绿色的光栅图像好似一座噩梦中的牢房,在她的眼睑内侧闪过。被瓦西里放出来的那群间谍机器人中,剩下的几个全都耐心地等在通风口后面。它们跟着她来到这个房间,身上装载着某种小东西,准备给法庭增添些趣味。 偷窥的下流小人活该倒霉。她一想起那个间谍,心中就充满恨意。“我会帮你脱离险境。”她告诉马丁,想让他放下心来。 “我明白。”他点点头,头微微一歪,“你是知道的,嗯,我并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 她摇摇头:“他们打算以此来逼我妥协。其实事情与你无关,并不涉及私人恩怨。他们只是想让我不要碍事。” “哪些人?” 她耸耸肩:“那些中层军官。他们以为,打一次小小的胜仗就能让自己爬上升官晋级的梯子。他们觉得我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用说发回报告了。第一七腮鳗事件发生之后,他们绝不容许我这样的人出现。你知道吗,我是红十字组织的现场调查特工,专门负责调查战争犯罪。这差事不会让任何人舒服,而且我想他们也知道我的身份。他们不希望通过谈判解决事端,他们迫求的是勇气和荣誉。” “如果他们只针对你,为什么那个情报局的笨蛋也要进来插一杠子?”马丁问。 她又耸耸肩:“一石二鸟。别担心,如果他们搞砸了,就可以把罪责推到情报局身上.说是那个检察官在眼看就要抓住敌人时坏了事。海军情报部和地方秘密警察之间素来不和。如果他们的阴谋得逞,咱们两个就都会被清除掉。但根据法规条例,马丁,他们没有权力耍弄这个花招。按规定,除非已经临敌,否则只有最高统帅和指挥宫才能做出一级重罪判决。所以说,如果他们真把你处死,那么这种行径就完全违法,足以把他们全都送上纹架。” “这话太让我放心了。”马丁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看上去却全然是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那么你就尽自己的——见鬼。我相信你。” “那就好。” 这时.门开了。 “我们的办法很管用。”索尔评论道,“她跳出来为自己的奴才做辩护。现在我们需要对她耍耍花招,引得她肆无忌惮地公然抗命。这并不太难,因为我们就是法官。” “抗命?”乌尔皮斯扬起眉毛,“您说过这是审判啊。” “这次审判是在考验聪明才智,我们的才智对她的才智。既然她同意为他辩护,就说明她必须作为法庭上的一名军官行事。法规第四十六款已标明,法庭上的军官必须遵从法规的纪律约束,若行为不当或藐视法庭,也应遭到指控。她已同意上庭履职,这就表明她放弃了自己的外交豁免权。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要到达作战位置了。而现在我们可能要玩一玩文字游戏,重点在于:任何军官都可获准宣判一级重罪,乃至有权下令立即执行死刑——这在法规第四款《临敌情况下之服从条款》的《判决执行》中已经列明。倒不是我打算利用这段条文,而是它正好给了我们一个相当合适的借口。不对吗?” 赫茨医生摘下夹鼻眼镜,开始擦拭起来。“我不能肯定我喜欢这么办。”他小题大做地说道,“这种做法让人觉得跟以前斯塔西秘密警察的家传骗术太相像了。您不是为了耍弄那个情报局的毛头小子才这样安排吧?” “当然不是。”索尔终于咧开嘴巴笑了,“您瞧,我真正谋划的事情,就是要让这位新冒出来的辩护律师彻底而又不自觉地表现出她对权威的藐视和反抗——但至于那个被告,我正在考虑将他无条件释放,或是做出无罪判决。” 他哼了一声:“事情十分明显,他不知道自己违反了什么法规条例。另外,他随身设备中的那个装置在被发现时已经失效了,所以我们并不能实实在在地证明那玩意儿在他上舰期间曾被使用过。而且,如果海军部认为是我们让他们将来雇用平民承包者时遇到困难,肯定会火冒三丈。我只希望,我们能让那个女人慌乱不安,直到被我们清除掉,而这期间让她意识不到其实自己根本不必做出回应。随后,我们就释放斯普林菲尔德。那样一来,年轻的穆勒少爷就会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何况我还有理由对他本人进行调查:涉嫌入室行窃、偷盗私人物品,侵犯外交官的加封行李,行为极不道德,而且还可以再增加一条渎职的罪名。”他的笑容变得像鲨鱼一样凶残,“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乌尔皮斯敬畏地吹了一声口哨。“我以后可绝不会跟您一起玩扑克牌了。”他说道。 赫茨医生重新戴上眼镜:“诸位,我们现在接着把这场马戏演下去吧?” “同意。”索尔把茶水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两位先请,我的好兄弟们,然后带小丑上场!” 不知何时,瑞秋舱房里的行李箱已不再冒出蒸汽。这段时间里,它先是收缩,然后吸收、挤压,排出了大量的内容物。一层黏稠的白色泡沫覆盖在舱房的所有设施上面,如饥似渴地分解着任何接触到的碳氢化合物,同时编织出一种类金刚石基底,为剧烈的纳米制造反应提供活动基础。一块块结实的透明物质从溶液中沉淀出来,建造出一个几乎占满整个房间的空心球体。在甲板下,一条条根状物缓慢而沉稳地伸进飞船的各个循环管道,劫掠吸吮着在回航途中储满生物废料的化粪池。(根据沿用已久的惯例,只有飞离居住着大量人口的空间时,缺乏回收再生装置的飞船才能卸下废物和垃圾。不止一个倒霉的太空轨道操作工曾被速冻成冰坨的粪便射倒,而那块袭来物的动能比穿甲弹还要高。) 带有自推进动力装置的行李箱已被冻结在玻璃一般的球体底部,现在它的分量可比瑞秋带上船来时轻了许多。当时它的重量接近三分之一吨,而眼下还不到五十公斤,其差额物质绝大部分是由碳化硼构成的厚壁毛细管,内装纯度极高的铀-235四碘化物,还有大量的镉——那可是瑞秋在匆忙之中不容易搞到的宝贵材料。这只衣箱能够用自己储存的基本组成元素制造出任何东西。它所需要的基本组元主要是碳、氢、氧,而在飞船的污水处理装置中,这些元素的含量极为丰富。但如果一位外交官需要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尽快逃走,而手头又没有强效能量源可借助……那么就要用上核裂变能源了——这是一种古老且绝不时髦的技术,耐储藏性能超乎寻常,设备重量非常轻,而且通常情况下,除非有充分的理由,否则绝不会爆炸。你只需拥有类型合适的稀缺元素就能让它发挥效用。正因为如此,瑞秋才四处收集到了数量足够的铀,可以造出两三颗当量可观的原子弹或是盐溶液核动力火箭的核心装置。 若论能装入一只旅行箱的星际航行推进系统,盐溶液核动力火箭大概是构造最简单的装置了。隔着瑞秋舱房的内层耐压船壳,衣箱在那一边造出了一只巨大的槽罐,经由一根根衬硼中子吸收管相通。槽罐正缓慢地注水,其中含有近乎临界状态的四碘化铀溶液。现在只有薄薄一层的被小心地弱化过的船壳板和数根迂回电缆管支撑着玻璃状球体和它的盐溶液燃料罐——重达二十吨的槽罐位于舱壁另一侧的战舰内部。这座并和式构造物隐藏在飞船的皮肤之下,像蛆虫一样吮噬着宿主的肉体,正准备孵化出壳。 飞船的其他地方,一只只抽水马桶都出现了冲水不畅的毛病,军官淋浴间的水压也低得恼人,而两个环保技师正在挠头纳闷:四号废物储罐中淤泥量少得出乎预料。一盏明亮的警示灯正在频频闪动,提示管道发生了泄漏。但几个小时后大战便会开始,人们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飞船的武器系统上。此时,行李箱的制造装置仍在勤勉地翻搅加工,挤压出高分子聚合物和部件材料,接合到它正为女主人准备的救生艇上。过不了多久就要与敌人交战了,速度最重要。 “重新开庭。”索尔用一只底朝上的杯子敲敲桌面。“被告人马丁·斯普林菲尔德,本庭指控你于共和二二一年和谐月三十二日,蓄意携带通讯设备,一件因果频道装置,登上了瓦讷克号。该行为未经你的上级批准,也没有得到舰上任何一名军官的许可,从而违反战争法第四十六款的规定。此外,你还使用上述设备与外国进行联络,该行为违反战争法第二十二款的规定。而且,通过使用上述设备对外联络,你泄露了瓦讷克号的运作细节,该行为违反《一二七号领土防御法案》中第二款的规定,同时也触犯了《战争法规》第四款《战时变节》的条律。上述对你的指控即构成违反信号管制条例过失罪、向敌方出卖机密罪和战时叛国罪。你对此做何辩护?” 马丁还没开口,瑞秋抢先发了话。“他申请对以上所有指控做无罪辩护,而我可以证明。”她的双眼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身体站得笔直,双手交握在背后。 “被告人认可该抗辩请求吗?”乌尔皮斯拿腔作势地问道。 “是的,上校为我辩护。”马丁说。 “首先,公布支持指控的证据。物证表明,在共和二二一年和谐月三十二日,你确实蓄意携带通讯设备,一件因果频道装置,登上了瓦讷克号。该行为未经你的上级批准,也没有得到舰上任何一名军官的许可,从而违反战争法第四十六款的规定。助理员,呈上物证。” 一名面无表情的士兵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一只小纸袋。他打开纸袋,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桌上:一块小小的黑色记忆存储晶片,“物证一,十二类因果频道器,被装入标准CX型扩展存储晶片内,而在堕落的地球人社会中,各类个人助理设备都普遍使用这种晶片。该物证于上述日期,即和谐月三十二日,由正在受命对被告人的行为进行监视的初级检察官瓦西里·穆勒从被告的个人助理设备中拆下。检察官的宣誓证词已记录在案。有人对这件物证的可采纳性提出异议吗?没有?那好——” “我提出异议。”瑞秋指了指那块黑色的小晶片,“首先,我认为,初级检察官对被告的私人财产进行搜查,纯属非法行为,而且借由此种方式获得的任何证据均不应被承认,因为被告的身份是一名平民,不同于在宣誓效忠履行义务时放弃权利的现役士兵:被告仍保有自己的各项公民权,其中包括财产权——未经司法授权或符合法规第十二款规定之简决权限的官方授权,公民的个人财产不得受到任何法律手段的侵犯。除非初级检察宫已获得上述命令或授权,否则他的搜查行为即被视为非法。毫无疑向,该行为已构成盗窃罪,而在非法搜查过程中收集到的任何证据均不应被法庭采纳。其次,如果这件被称为物证的东西是因果频道装置,那么我就是一只香蕉鼻涕虫。这只是一只普通型号的量子点存储卡,如果诸位传唤具有专业资格的电子工程师上庭,他也会这么说。第三,你们没有权力召集举行这场纯属虚架子的审判:我已查过法规,律法明文规定:只有在当前任职的高级军官发布命令之后,才能设立军事法庭。你们有司令官的书面命令吗?” 她交又双臂抱在胸前,盯着法官席。 索尔摇摇头:“初级检察官拥有长期有效的上级命令,对斯普林菲尔德进行调查。因此从情报局的角度看,他采取的任何行动均属合法。而我必须说,辩护人指责我无权召集本法庭,令我极为不快。我已经获得了上级军官的授权,而且愿意使用这个权力。”他很小心,刻意避免明确说出自己拥有的到底是什么授权。“至于物证被错误定性的问题,我们有被告的陈述记录,他已承认该物品是因果频道装置,而且声称自己是应外方——即船厂——的要求才携带该物品上舰。其实,就算物证真是香蕉鼻涕虫也无关大局,因为法规已对蓄意犯罪有了明确规定,而被告认为自己携带的就是通讯设备,那么他依然有罪。” 他停顿片刻,然后说道:“本庭认可物证的有效性。”他瞪着瑞秋:妹子,这下可抓住你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可折腾的? 瑞秋瞟了一眼马丁,随后飞快地眨动着眼睛。然后她转过脸面对审判席:“阁下,我要提出一个法律要点。事实上,‘认为’通常不会被视作‘行为’。尤其是在这个国家,你们甚至拒绝去考虑使用由思维控制的机械,因此‘认为’与‘行为’之间的区别就要比我的国家更明显。你似乎正试图就被告的想法和他所相信的东西而对他进行审判,并非针对他的行为。你是否有证据能证明他确实向第三方传递了情报?如果没有的话,这种指控就根本不需抗辩。” “我确实有证据。”索尔凶狠地咧嘴一笑。“你应该知道,他在向谁传递情报,”他将矛头指向她。“大家都知道,你是外国特工。被告曾与你自由联络。现在,既然你同意为他辩护,就应作为法庭上的一名军官而行事。我要提醒你注意法规第四十六款的规定:‘任何被授权作为法庭上的一名军官而行事的人,必须遵从法规的纪律约束。’因此我可以得出结论,你很有勇气:为了试图拯救手下的间谍,为了让他躲过刽子手的绞索,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外交豁免权。” 瑞秋一时间显得乱了方寸:她再次朝马丁望去,飞快地眨动着眼睛。随后她又转身面对审判席:“如此说来,你非法召集这个非法法庭,就是打算剥夺我的豁免权?我深感震惊,当真没想到你会如此愚蠢——”正在此时,她突然大叫一声:“犹他!”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瑞秋猛地蹲身跪倒在临时充作辩护席的桌子后面,而索尔朝房间后面的士兵打了个手势,想让他们过来逮捕这个女人。但没等他来得及张开口,军官室各处响起了四声刺耳的巨响。众人头顶的空调管道骤然裂开,乱七八糟的东西落了下来,其中包括各种各样的复合物质,还有一只只长着多条手臂的恶心玩意儿,以高压喷吐出淡蓝色的泡沫。泡沫把它接触到的一切统统粘住:先是审判席上的法官,然后是简易法庭后面的几名卫兵。这东西重量极轻,但黏度极高,迅速凝固之后形成了一块坚硬的黏合物。 “抓住她!”索尔喊道。他伸手去掏手枪,但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大团蓝色泡沫包住了他的胳膊,将这条手臂牢牢地黏在他身体的一侧。泡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化学品味道,让人感到很熟悉,就好像小时候在牙医诊所里闻到的气味。索尔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想摆脱身上黏着的东西,可那种夹杂着果香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直冲他的肺里。很快,他身边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自从一走进军官室,瑞秋就知道事态会恶化。以前在地球上,她早已见过一门心思要判处被告绞刑的法官,而从那以后,她又在十几次任务中碰到过这类事情。你几乎能够闻到那种恶毒的味道,那种急于判处死刑的渴望,满怀怨毒而且有悖于理智,就像死神身上散发出的恶臭。今天的法庭也有这种味道,而且还隐隐透出另外某种凶险之意。对方狡诈地有所保留,因预感到诡计将要得逞而自鸣得意:整件事都像是在讲一个大笑话,而其中的“包袱”如同暗含的机锋,只能让去她凭空猜测。 当上尉保安官抖出包袱的时候——在瑞秋看来,这个包袱并不成熟而且笑料不足,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他已为今天这个场合专门罗织了某种看似即兴发挥的基础氛围——于是,瑞秋转开目光朝马丁望去。拜托,做好准备。她连眨三次眼,马上发现他绷紧了身体,然后点点头——那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在转身面对审判席时、她再次眨动眼睛:道道绿光在她的眼睑后起伏波动。“第二阶段。”她默念道,喉咙里的无线电麦克风马上把指令发送给了在空调管道中待命的机器人。她转向法官席,那三名军官坐在那儿,朝她怒目而视,就像地平线上的一排雷暴雨云。我得争取时间。 “阁下,我要提出一个法律要点。事实上,‘认为’通常不会被视作‘行为’——”她继续说着,心中暗暗猜测:当自己一针见血地指责他们操纵这场虚伪的闹剧时,这些人将做何反应?他们会放弃初衷取消指控,还是—— “我确实有证据。”坐在当中的那个喜欢耍弄政治手腕的军官,长着一张刀条脸的家伙,令人厌恶地做了个鬼脸。“你应该知道,他在向谁传递情报,”他将矛头直指向她。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她暗想,随即再次默念道:“行李箱。报告准备情况。” “救生艇已完工,可随时发射。燃料储备已达次临界状态,准备完毕。备用反应物质装载完毕。氧补给已按计划达到例行标准。请注意,鉴于指定停靠点为新彼得格勒,当前燃料量仅够维持每秒八十六公里的航速。可达到的机动极限全速为每秒九十公里。” 这应该没问题,她暗自判断。盐溶液火箭几乎就像老式的核聚变火箭一样高效。以她的家园星系太阳系为例,这种火箭能在地球和火星之间完成一次往返飞行,而且是在两颗行星的地面起降。不过对它来讲,这次的任务稍微有点勉强——她和马丁要在无法再次添加燃料的情况下一直飞入目标星球的近地轨道。但应该没问题,只要—— “——因此我可以得出结论,你很有勇气:为了试图拯救手下的间谍,为了让他躲过刽子手的绞索,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外交豁免权。” 她咽了一口唾沫,转眼望着马丁,眨动了两次眼睛,那是“屏住呼吸”的信号。“行李箱:准备发射。预计登艇人员将在一百秒后到达。设定发射倒计时:从那时起二十秒后发射。”一旦他们烧穿舰桥跃入太空,她能做的就只剩下祈祷了:但愿舰桥上的操作手不敢打开雷达,为了找到她、杀掉她而去冒险惊动“节日”。与新共和国海军中的主力舰相比,她的救生艇就是个肥皂泡。 瑞秋将注意力转回到审判席,深吸一口气,心里变得紧张起来。“如此说来,你非法召集这个非法法庭,就是打算剥夺我的豁免权?我深感震惊,当真没想到你会如此愚蠢——”然后她突然大叫一声:“犹他!” 她蹲下身。刚才那最后一个词已变成一声大喊,用喉间麦克风向机器人传送了命令。与此同时响起的爆裂声告诉她,聚能截断器爆炸了。她扯下透明的呼吸面罩扣在脸上,关闭了上面的送气阀门,然后打开了自己的细胞敌我识别系统。 机器人从天花板上的窟窿里蜂拥而入,这些蜘蛛、螃蟹、蝎子,全部由碳聚合物制成——其实就是下水道废料的再生产品——四处喷吐着黏稠的攻击性泡沫,看到有人挣扎便释放出氯仿麻醉气体。一名士兵朝她扑来,而她的格斗植入装置马上发挥作用:没等她真正注意到那个人的出现,自己的拳头就身不由己地挥了出去,以非人的速度击打在对方的头侧,让对方像一袋土豆似地倒在地上。现在她已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只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和马丁之间的这段距离上。而马丁正瞪大双眼站在一张桌子后面,朝她伸过来的双臂已举起了一半。但这时,一名士兵抓住马丁,将他朝门口拖去。 瑞秋施展出格斗速度,她单薄的人类神经系统完全脱离了自身的控制。 时间一下子慢了下来,灯光也骤然变暗:束缚着她的引力减弱了许多,但周围空气却变得又稠又黏。她跳过一张桌子向马丁冲去,身边的众人就像一个个牵线木偶,动作极为缓慢。擒住马丁的那个卫兵开始朝她转过身,伸出了一只胳膊。她就势抓住那条手臂,用力一拧,感觉到它从骨关节窝中脱了出来。她挥起左拳击向另一名卫兵,对方的肋骨像脆纸板一样劈啪作响,可她手背中几块细小的骨头也因这一记重击而断裂。此时她很难记起——其实是很难顾忌——但千真万确,她的身体才是自己最可怕的敌人,要比她本能反应所容许的限度脆弱得多。 她一把抓过马丁,像抱着一只骨瓷瓶一样小心翼翼:他肺部开始呼呼作响,让她知道自己还是把他搂得太紧了。门没有锁,于是她飞起一脚把它踹开,没等门弹回来关上便已经拖着马丁飞蹿而出。她松手放开他,立刻原地转身,用力把门撞上,随即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油灰状的东西。“奥马哈。”她朝喉间麦克风喊道。油灰表面马上快速亮起由红、黄两色光芒组成的频闪图形——在她的机械化视野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随后她把这团东西塞进门框,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那玩意儿变成了蓝色,开始迅速扩展,形成了一道黏液波浪,滚过整扇门的四边与墙壁之间的缝隙,然后凝固下来,像金刚石一样坚硬。 现在门已被强力胶封上,内部通讯电缆已被切断,再加上氯仿麻醉气和攻击性泡沫,军官室里的人大概在一两分钟之后才有可能启动警报装置。 马丁正打算弯腰站起身喘口气。她拉起他,顺着走廊拔腿便奔。现在跑起来就像在水中跋涉一样艰难,但她很快就找到了更轻松的办法:一只脚接一只脚地向前踢动,就像在低重力环境中行走一样。 看到视线边缘处腾起的一片红色薄雾,她知道自己的体力已消耗殆尽。尽管她的周围神经系统在受到刺激后得到了强化,但要保持现在这种速度,只能借助于无氧呼吸,而她体内贮存的能量正在迅速消耗,快得可怕。在下一个交叉路口,一架电梯正敞开门等在那里。她拖着马丁,步履蹒跚地冲进去,接着按下军官活动区住舱楼层的按钮。接着,她把行动速度降到了正常级别。 滑门合拢后,电梯开始上升,而马丁也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瑞秋颓然靠在他对面的墙上,拼命想把空气吸进过度疲劳的双肺,她只感到眼前弥漫着一片朦胧的黑点。马丁先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身本事——” 她吃惊地眨眨眼。一只时钟升到她视野左上方的一角。自从喊出那声“犹他”,时间已过去了八秒——八秒?或许是八分钟吧。她深吸一口气,可这个深呼吸却变成了哈欠,把肺里的二氧化碳呼了出来。她全身的肌肉都在作痛,伴随着灼烧感,就好像骨头里通上了滚烫的电线。她觉得恶心,而且左手也开始剧烈地悸痛。“特殊设备。植入装置。” “多谢,你刚才差点勒折了——我的肋骨。我们现在去哪儿?” “救生艇。”她仍是气喘吁吁,“我原先说过。” 一盏指示灯在他们头上闪动起来。离目的地还有一层。再上一层就到了。 电梯门在目的地楼层打开,瑞秋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外面没有人,真要谢天谢地了:以她现在的状态,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倒一只仓鼠,更别说士兵了。她走出电梯,马丁跟在后面。“去我的房间。”她轻声说,“尽量显得放松一点。” 马丁抬起双腕:“戴着这玩意儿?” 见鬼,真该在力量耗光之前扯断手铐。她摇摇头,在后裤袋里摸来摸去,掏出了一根灰色的小管子。“那就只能靠振荡枪了。” 他们在走廊上走到一半时,好运终于用尽了。一扇门突然打开,有个士官走了出来。他闪身给二人让路,但马上明白了眼前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大惊失色。“喂!” 瑞秋一枪将他射倒。“快跑。”她转过头嘶嘶地叫道,随即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前面。马丁在她身后紧紧相随。她的那扇门就在前方,只要绕过走廊上的一个转弯就到了。“黄金。”她朝待命的救生艇叫道。 头顶上,一盏盏红灯频频闪烁。扩音器中响起了带着颤音的报警声。“安全警报!绿层甲板乙住宿区,两名武装叛乱分子在逃。他们携带武器,非常危险。保安人员速到绿层甲板乙住宿区。警报!” “该死。”马丁咕哝道。他们前方十米处,一道压力门轰响着下坠关闭。 瑞秋再次进入战斗状态,展开格斗速度,眼前几乎马上变得一片灰暗。她纵身向前一跃,站到了门下面,把下落的压力隔扇用力向上推去。马丁跑上前来,可那速度还是慢得要死,而她只感到这扇门的驱动马达正在头上加大马力,想把她砸成两半。马丁低头从门下钻过,她也松开了双手,跟着他闪到门里。尽管手脚已经麻木,而且脸上针扎一样的刺痛发出了致命的预警信号,但她还是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两米之外便是她舱房的门了。“朱诺!”她朝喉间的麦克风叫道,这声音一出口就变成了尖锐而又含混的嘶喊,听上去就像一只年老的恐龙在她耳边呻唤。 那扇门应声而开。马丁一头撞了进去,但瑞秋已经晚了:她看不到任何东西,而且双膝开始打晃。此时,格斗速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自己飘到了空中,然后身侧遭到了一记重击。 有人拖着她在砂砾上前行,让她疼得要命。狂跳的心脏似乎马上就要爆炸。她喘不上气来,吸不到足够的空气。砰的一声,一扇门关上了。一片黑暗。 11. 死亡杂技 革命委员会接管了普罗茨克城中带洋葱头弯顶的东正教堂,将它变成了超人意识形态人民委员会的总部。有些人胆敢抵制革命优化学说,还有些人拒绝逃离城市,于是都被拖到审判席前,接受了一轮乏味的说教,而他们不良行为的本质也遭到了彻底的批判。随后,这些家伙便被执行枪决,头脑复制成记忆映象上传给“节日”,而表面上对他们的宣判则是劳动改造——通常都是被同时执刑。这类人的数量并不很多,因为绝大部分市民不是逃到荒野中超脱了凡尘,便是满心欢喜地接纳了革命理想。 七妹的茅屋已被上载到“节日”知识库中的本地神话和传奇搞得晕头转向,此时正蹲在革委会外面的庭院里,排泄着大量的粪便。没过多久,这座草房就站起身,缓步朝广场边的樱桃树林走去:它饿了,而主教大人对樱桃花的钟爱并不能打消它的食欲。 七妹不快地皱缩着鼻子,慢慢悠悠地进了教堂。教堂的一层挤满了告状的人,排起长队等着提出这样或那样的申请和上诉。队伍前方是一张大餐桌,摆放在正堂中央,桌后坐着十几个面带厌倦之色的革命干部。那个叫做鲁宾斯坦的小个子地球人类,一脸狂热的神情,正挥动双臂劝诫着为首的主席,而主席大人的身上满是附加机械装置,显得笨重而又庞大,一走动便叮当作响。鲁宾斯坦规劝的主题似乎与取消以前的铁腕政策有关——他正在阐述某种必要性,极力抵制对那些毫无艺术修养的人采取灭绝措施。诚然,如果让评论家们对这番理论做评估,恐怕还不大够资格,其优先级很低——毕竟,谁也不可能在同一具尸体进行的美学争论中获胜——但鲁宾斯坦与她只待了一两天便心甘情愿地转变了思想,这让她无法对他的艺术气节表示赞同。这些古怪而又粗俗的地球人类在发表自己的意见时总爱使用格言警句,那种痴迷程度简直令她无法相信,而且他们的话相当缺乏连贯性,以至于有时让她感到绝望,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话语中暗含的审美观点。 来自“节日”的知识洪流让七妹一时之间不知所以。他们任由自己经过过滤的认知养料四处流泻,挑逗着太空轨道上的评论家侨民,而评论家又把精挑细选出的有趣信息转发给了七妹。“节日”借由星网繁殖蔓延,这一点不假。他们也凭借因果频道把自己发现成果传送回家。此时,在机器卫星斯普尼克的运行轨道上,一座座庞大的希格斯玻色子工厂正在成形。在行星空间的边缘,冰冷的气体和尘埃凝结到一起,形成了一台台拍波粒子加速器。数千座巨大的聚变反应堆正投入运行,每台装置输出的能量都足以维持一个大陆文明延续发展。首批新星网马上就要准备就绪,而它们都拥有贪婪的胃口,每架星网都装载着一公吨稳定的反物质。另外还有因果频道、数以千万亿或万万亿计的纠缠态粒子被投入生产,勤勉努力而又不易察觉地分配到各批星网之中。首批星网不久便将装上有效载荷,把粗短的头端对准虚旷的太空,将速度提升到近乎五十万G,在中性粒子束的推动下飞行——罗查德星球上方的高轨道上已布有大量的粒子束发射器。它们的主要目的地是“节日”旅行路线上的最后两站,而任务则是送达刚生产出的因果频道并对访问情况做详细报告。至于其他目的地——“节日”已在那里驻扎三个月了。不久之后,贸易者就会赶到。 贸易者们在任何地方都和“节日”如影随形。作为能够自我复制的因果频道天然本源,“节日”铺设出一条条信息大道,为新发现的文明打开贸易大门——“节日”出于自己的目的建造而又丢弃了无数巨大的构造物,而贸易者从中萃取出大量精华——于是,有幸得到“节日”探访之后,这些文明世界通常都会陷入极度的文化震惊之中,根本无法拒绝贸易者的诱惑。一个个背景肮脏的贸易文明世界里,本地人纷纷与来访的超光速飞船做起了生意,交易创造的财富何止千百万,而且也有足够的灵魂追随“节日”而去。这就像是在一片农场里,扒犁刚刚翻开肥沃的土壤,鸟儿们就来寻食。贸易者时刻等着飞扑而下,冲向被路过的农夫翻出的金块,而那些回报丰厚的货品便是“节日”发掘出的知识财富。 现在又有某种新玩意儿让七妹的大脑深处阵阵发痒。她在圣水盆旁停下脚步,正弯腰喝水,大姐发来了消息。“飞船驶来。‘节日’通知。许多飞船。来得无声无息。”这就值得注意了:因为通常情况下,贸易者在露面时会像大马戏团一样大张旗鼓,闪动着灯光,通过所有能用到的波长高奏着乐曲,就为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但这些飞船却鬼鬼祟祟,那就意味着麻烦。“已查明共四十二艘飞船。全部装有驱动内核,排放量均很低:疑似采用船尾排热,以降低前方视角的可见性。距离:七光秒。” 真古怪。七妹站直身体。有个人——不,应该说,有个“节日”的制造品,身量如同地球人孩子一般高,但耷拉着低垂的长耳朵,身穿一件富有光泽的毛皮外套,眼睛长在它那张啮齿动物般的面孔两侧——正从边门走了进来。 “大姐。‘节日’有何反应?”她无声地问道。与生俱来的通讯器官像电话分机一样将她与“节日”的电话神经系统暂时连接起来,在她和姐妹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节日’已经注意到。他们目前在这里的活动尚未终止,不会容忍别人来干涉。已派出三名巨人。” 七妹打了个寒战,露出了尖牙。“节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能让她害怕,巨人就在其中名列第二,仅次于弗瑞治人。弗瑞治人或许会出于毫无来由的暴怒而杀死你,巨人只是不那么喜怒无常罢了…… 那个兔子似的怪东西顺着过道朝她跳过来,脸上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正在劝诫蒂莫谢夫斯基的博雅停住话头,朝旁边看去。“怎么回事?”他问道。 蒂莫谢夫斯基叮当呕嘟地走上前:“我想那是一只兔子,准备晚餐时炖来吃的。” “不!拜托,先生们!救命!”兔子一直蹦到他俩面前才停下脚步,把两个前来抱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头巾大妈推到旁边,伸出了两只前腿——那应该算是它的双臂吧,七妹注意到,它的肢端生有两只人类的手,看上去令人极不舒服。兔子穿着一件马甲背心,上面满是口袋和拉链。“主人遇到了麻烦!” “同志,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主人。”蒂莫谢夫斯基说道,显然他已把这位求助者归为不可食用的物类,“革命真理教导我们,只有唯物主义和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才是唯一的法则。你从哪儿来?你有国内通行证吗?” 但凡兔子,都不太擅长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但这一只却不然,脸上那副困惑的表情还真像回事。“我需要帮助。”它发出一声哀鸣,随后停顿了一下,显然正在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主人遇到了麻烦。小丑在追捕他!它们把我们冲散了,在一个村子里。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但恐怕它们正朝这里追来。” “小丑?”蒂莫谢夫斯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马戏丑角吗?”从他的背上突然冒出一只顶端装有枪口凸缘的金属触手,伸到半空中四处查探。“马戏团?” “死神的马戏团。”七妹说,“由弗瑞治人登台表演,但演技相当拙劣。如果它们来到这里,会妨碍大家对你们的革命欢呼喝彩的。” “噢,为什么会这样?”蒂莫谢夫斯基怀疑地盯着七妹。 “奥列格,听她的没错。”博雅咆哮道,“她了解‘节日’,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他揉了揉前额,就好像费了好大劲儿才肯承认她的学识确实高人一等。 “噢?”蒂莫谢夫斯基脑后的轮子缓慢地转动起来。显然,他要消耗大量的注意力才能让身上这些过剩的附加装置运作自如。 七妹猛地一跺脚,震得地板直打颤。“小丑令人厌烦。兔子前来求救。现在可以学习一些新东西了,或许能上演一出营救戏?”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博雅转向奥列格,“听着,你应该采取合理的行动平息事端。我想带上你手下最出色的六个好手——听我指挥,怎么样?——去把那些小丑赶走。你我都不想让它们把事情搞糟:我见过它们干的那些事情,我可不喜欢。” 奥列格身后一位黄面孔的人,挤开众人走上前来。“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你这个四处跑江湖的家伙就靠吃政治回扣为生。”他带着浓重的口音吼道,“这儿的革命不关你的事。我们是独立自主的普罗茨克苏维埃联盟社会,我们才不听搞中央集权的反动分子说什么屁话呢!” “安静点,巴巴尔。”奥列格说。从他背后探出来的触手旋转着伸到了那个东方人面前,顶端闪动着暗红色的光芒。“博雅是个好同志。如果他想把中央集权主义强加到我们头上,那么我想他就该带着军队一起来,对吧?” “他当然带军队来了。”七妹说,但革命者们谁也没有理会她。 “让他带着卫兵特遣队出发吧。争论到此为止。”奥列格接着说,“一个优秀的革命者应该信任他,相信他帮这——这只兔子——并没有错。” “但愿你没搞错,蒂莫谢夫斯基。”巴巴尔咕哝道,“我们可不是傻瓜,而且我对错误绝不会姑息迁就。” 苏醒过来之后还不到一分钟,索尔就冲出军官室,跑进了保安值班室。他怒不可遏地咒骂着,一面强忍住氯仿造成的剧烈头疼,一面用力拉平军装上的皱褶——他的上衣已是又皱又脏,凌乱不堪。值班的士官慌忙站起身,向他敬礼,索尔举手制止。“启动全面保安警报。我要马上展开全面搜索,逮捕联合国间谍和船厂工程师。各点同时进行。一旦启动搜捕,就马上把过去一个小时里所有针对联合国间谍的监控记录都发到我的工作站上。做完这个之后,再马上给我一份所有不当班人员的清单。”说罢便怒气冲冲地奔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了下来。他用手指捋着用削刀法剪出的短发,恼火地瞪着桌面上的显示屏,随后按下控制面板上的总机呼叫按钮。“给我接通负责指挥行动的当班军官。”他咕哝道,随即转过身。“军士长,我刚才说过——快把监控报告准备好。随便抓个人手,快点办。” “是,长官。请原谅,长官,请允许我问一下——我们的目标是?” “那个地球人外交官,她是个阴谋破坏分子。我们揭穿了她,但她跑了,身边还带着那个工程师。不过这可能给我们帮了大忙。但现在的问题是,首先,他们仍然在逃,其次,他们携带着武器,而且此时就在这艘船上。所以你们的任务就是把潜藏在走廊里的这两个疯狂的外国恐怖分子找出来,他们还装备着非法的外星技术。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尽管那名士官还是显得很茫然,“非常明白,长官。” 工作站发出响亮的鸣音。索尔转身朝它看去,屏幕上,莫斯基舰长正一脸诧异地盯着他。“我以为你正忙着监视那个情报局的倒霉傻瓜呢。”舰长说道。 “长官!”索尔坐直身体,“请允许我向您报告一件麻烦事,长官!” “讲。” “事关违反安全条例。”汗水从索尔的额头上渗了出来。“我怀疑地球人外交官身负秘密使命,就安排了一次行动,有意放出假情报,让她相信我们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但不幸的是,她过于相信我们的假情报,于是同船厂工程师一起逃出了我们的监管,目前仍躲在舰上。我已展开追捕,彻底搜查各处,但鉴于敌人似乎携带着武器,我建议全面实施防范封锁翼启动安全警报。” 舰长眼都不眨一下便马上答复:“立即执行吧。”他转过身,从摄像机的视角里消失了几秒钟。“现在作战指挥室已经封闭。”保安办公室的隔音门外,警报声开始哀鸣。“报告你们那里的情况。” 索尔向四外看了看,站在门口边的士兵向他点点头。“请允许我向您报告,长官,保安办公室已经封闭。” “长官,我们这里已经封闭。”索尔报告道,“从出事到现在只过了三分钟。”他朝一边侧过身子。“找到记录了吗,军士长?” “正在回放,长官。”军士长答道,“啊,找到了外部——见鬼。请原谅,长官,但在十二分钟之前,绿层甲板住宿区的监控摄像机被关闭了——她的舱房就在那里。经查,是一个通过维修线路发送的内部关闭信号导致监控失效,而授权人是——啊。嗯,关闭信号的授权人,显示的是您的身份号,长官。” “噢。”索尔哼了一声,“你查过不当班人员的分布位置了吗?” “是的,长官。显然在过去这一个小时里,没有人擅入禁地。通常,一旦有人因为不戴追踪徽章而被逮住,会被关上一两天的禁闭。” “你不必说了。立刻派一个小组赶到那里,马上控制那条走廊!” 索尔已经忘记视频电话一直开着,忽然听到舰长清了清嗓子。“看来,目前你那里没什么问题了。” “是的,长官。”上尉的耳朵变得通红,“有人关闭了那个检查员舱室外的监控传感装置,用的却是我的安全鉴别身份。长官,她把我们给骗了。” “那么,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莫斯基扬了扬眉毛,“快,我需要你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这——”索尔停顿了一下,“长官,我相信我已经锁定了那两个破坏分子的位置。您是否允许,把他们抓起来?” 莫斯基毫无幽默感地咧嘴一笑:“行动吧。要捉活的,我想问他们几个问题。”这是索尔头一回看到舰长发怒,他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变得冰冷。舰长接着说:“是的,一定要活捉。我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事件了。哦,索尔,还有一件事。” “长官?” “这件事处理完之后,我要一份详尽的书面报告,把这次意外事故的过程和原因解释得清清楚楚。从昨天上午开始。” “是,长官。”舰长生硬地挂断了电话。索尔站起身。“你都听到了。”他说,“军士长,我要带上呼叫器,还有武器。”他走到上锁的橱柜前,把拇指按在上面。柜门咔嗒一声打开,他开始从里面取出各种装备。“你守在这里。监听十九频道。我要去那间舱房了,留神我的身份标识,如果你发现它去了我不可能去的地方,马上向我报告。”他戴上一只轻型耳机,又拿起一把泰瑟枪电击枪,卡在鬓角旁。等枪上的电脑与控制系统建立连接后,他转了转眼珠,测试着目标跟踪仪。“明白了吗?” “是的,长官。我应该派红签警察前往绿层甲板吗?” “当然。”索尔转身,用枪朝房门瞄去,“打开舱门。” “遵命,长官。”门闩咔嗒一响,缩了回去。当门外的士兵看到上尉时,差点打翻手中的咖啡盘。 “你!马克西姆!丢掉盘子,带上这个!”索尔把另一里枪递给他,惊讶的士兵摸索着把枪安装就位。“把频道调到十九。只要我不和你说话,你就别开口。现在跟我走。”随后他迈步顺着廊道向前走去。一扇扇气密门在他面前打开,待他走过又在身后关上,把夜色变成了一条条红灯次第闪烁的隧道。 她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头正在作痛。而第二件事…… 她躺在一张加速度沙发椅上,只感到手脚冰冷。“瑞秋!” 她想说“我醒着呢”,但不知是否真正发出了什么声音。若想睁开双眼,需要她的意志付出极大的努力。“时间。几点了?过了多久了——?” “刚过了一分钟。”马丁说,“这里是怎么回事?”他躺在她身旁的另一张座椅上。这座太空舱小得可怜,简直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怖症,就好像是太空时代的曙光出现之前的产品。二人头上的舱门还敞开着,她从那儿可以看到自己舱室的内门。“舱门,关闭。我说过,我有救生艇。不是吗?” “没错。可我当时还以为,你只是想让我鼓起勇气。”在昏暗的光线里,马丁的瞳仁显得很大。他头上的舱顶开始合拢,自动编结在一起。“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正坐在——”她停下来喘口气,“啊,该死。正坐在,一架盐溶液火箭顶上。使用核裂变能源。我的行李箱里——装满了铀,还有硼。还有在紧急情况下会用到的稀缺元素,那可是不容易找到的原料。算是我买下的一份小小的保险吧。” “但你不可能从一艘军用太空船上冲出去!”马丁还是反对。 “瞧我的吧。”她做了个鬼脸,呲出了牙齿,“全封闭式的——舱壁。咱们就像待在一只气密茧壳里。唯一的问题是——” “自动驾驶仪准备就绪。”救生艇发出了通知。二人面前的控制台上,一组紧急导航显示器亮了起来。 “不知咱们发射时,会不会遭到他们的射击。” “等一下。让我搞清楚。我们离罗查德星球还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对吧?要把咱俩送到那儿去,这玩意儿的本事够吗?你是不是想先在飞船壁上凿出一个整整齐齐的窟窿,然后弹射出去?而他们就会轻易放过我们?” “成功与否,就看窟窿的大小了。”她说道,然后阂上眼睛,审视着投射在视网膜上的亮蓝色显示读数:“触地速度约为每秒一万G。从现在开始计算,四万秒后抵达近地点。这么说,咱们真要像粪块一样漂行了,对吧?可以装作一只被丢弃的废料罐。如果他们打开雷达,便会泄露自己的形迹;如果他们开火,也会被发现。所以,他们只能放过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以后再抓住我们,而那就需要比我们先抵达目的地——因为一旦我们早到,他们还是会泄露行踪。所以说,如果我们想抢先到达,他们还是会开火的……” “你这是在碰运气,赌的是‘节日’会把他们全干掉。” “没错。”她承认。 “准备打开启动泵保险。”自动驾驶仪说道。那声音听上去就像个坏脾气的老人。 “这是我第一个丈夫的声音,”她说道,“他总是喜欢找茬。” “可我现在觉得,你对这声音还是喜欢得要命。”马丁正忙着寻找防撞安全带,“你这只破板条箱里没有重力发生器吧?” “它可不是豪华游艇。” 外面不知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哐当作响。“噢,讨厌。” “我们将在——四十二秒后发射。”瑞秋说。 “但愿他们能给我们留出这么多时间。”马丁俯过身,开始用安全带把她系在沙发椅上。“这玩意的速度能达到多少G?” 她笑了,但最后笑声变成了咳嗽。“我们需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是核裂变火箭。” “裂变?”他惊骇地看着她,“可我们很容易就会被击中!如果他们——” “你闭嘴,让我好好干活。”她再次闭上眼睛,忙着做最后的准备。 当然,能够悄悄溜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对于像瓦讷克号这样的战斗巡洋舰来讲,核裂变火箭当然是很容易就能被干掉的目标。救生艇可以在推进状态下疾飞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它或许能保持领先——只要未经补偿的重力加速度没有把乘客压碎就好,而且还得指望战舰不会以战斗全速跟进并超过它。但过了这四个小时,救生艇的燃料便会耗尽,只能在飞行弹道上靠惯性前行,听天由命。更糟糕的是,只要她还没有飞到距离瓦讷克号一万公里之外的地方,就一直处于三级激光防御系统的射程之内——这段距离算不上什么,足以让战舰的激光雷达格栅锁定救生艇,把他们烧成凝块状物质,就像微波炉里的鸡蛋一样。 但在“可能”和“注定”之间还是有差别的。瑞秋希望这个差别能够尽量大些,大得足以让他们逃过这一劫。巨大的战舰一旦启动它的动力系统,便等于把自己变成了一座灯塔,方圆半光分钟之内的所有防御力量都能把它看得清清楚楚。而打开庞大的激光传感/猎杀阵列就像是亮起了一架霓虹灯,告诉别人正有战舰来袭——无异于高喊“快来干掉我”。除非莫斯基舰长愿意通过自己在“节日”面前的公开亮相来招惹司令官的震怒,否则他绝不敢如此大张旗鼓地攻击瑞秋。只有当她启动自己的动力系统,把自己变成一座倒霉的航标灯时,莫斯基才会无所顾忌地把她打掉——因为她已恐让舰队暴露了行迹。 然而,她必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离开这艘飞船。毫无疑问,几分钟之内他们就会赶到她的舱门外,还带着武器和切割机。在幼虫似的救生艇和外层耐压船壳之间,几层舱壁已经过弱化处理,很容易解决。但如何才能利利索索地与战舰分离而又不惊动别人呢? “向一号机器人播放首列自毁信号。” “明白。向一号机器人播放首列自毁信号。” “剑。确认?” “确认。” 行李箱中的发射机应答器开始播放海妖塞壬的毁灭之歌,其使用的波长只有她的间谍机器人才能听到——这时还有一些机器人潜伏在四处。一号机器人正挤在牢房的马桶排污阀中,会马上收到信号。尽管它动力单元里的能量已经不足,但剩余部分仍可引爆体内的小量自毁炸药。爆炸的威力比手榴弹还小,不过也已足够炸裂马桶的排污管了。 所有战舰都不能使用重力自我加压管道。瓦讷克号的污水处理系统均经过外部加压,用防止回流的阀门连接起一根根管道,形成了一片错综复杂的网络。瓦讷克号对废物并不进行循环再生处理,只是将它们储存起来,以免排到舰外之后被冻结成冰疙瘩,像霰弹一样击穿太空船或是人造卫星。不过,每条法规都有例外之处:将废物存在罐内可以减少制造惯性残骸的危险,这个方法固然很好,但很容易导致船上出现灾难事故、电线短路或是生命维持系统受到污染。 瑞秋的简易炸弹爆炸时,炸裂了一根将污物从整层甲板输往主储藏罐的下水管。更糟糕的是,它还轰掉了一只回流阀。污水从储藏罐中倒流出来,喷得到处都是,并以每秒数百升的流量倾泻而出,浸泡着四周的建筑空间和管线。各个维修站都响起了受损控制警报的颤鸣声,值班的士兵慌忙打开主泵阀门,为了清空污水管道而把废物排到太空中。瓦讷克号上有将近一千二百人,而且已经飞行了好几个星期:近二百吨污水从一个个排水孔向外喷溅,飞射到太空中,相比之下,瑞秋的救生艇显得毫不起眼。 在组装救生艇的过程中,瑞秋行李箱里的机器人工厂对她舱房四周的空间进行了广泛的改造,简直可以说是破坏性的变动。一层层原本应该相当结实的舱壁,已经像玻璃一样断裂破碎;而在飞船的外壳上,半米厚的金刚石纤维泡沫分解成了滑石状的粉末,覆盖在一片直径为三米的圆形区域上。突然,瑞秋身下的卧式座椅朝旁边猛地一斜,她只感到自己的胃向脏腹深处坠去。接着,在她头顶上方,临时拼凑而成的冷气体动力推进器骤然启动,把刚刚诞生的救生艇从破裂的飞船子宫里推了出去。古怪而又令人痛楚的潮汐应力撕扯着她的身体,马丁也呻吟起来,就好像肚子上被人猛击了一拳。救生艇正在进入飞船的空间弯曲力场,这片作用场覆盖了船壳四周约百米范围内的太空,其弯曲斜率高达1G。小艇不停地嘎吱作响,凶险地晃动摇摆,随后翻着筋斗朝战舰的尾部坠去。 探测到舰体破损之后,瓦讷克号马上响起了自由下落警报。舰桥里的军官们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扯出座椅的安全带系到身上。在全船各处,士官们朝手下的船员高声呼喝,命令他们赶快躲到坠撞防护位置上。舰内深处的动力维修室里,指挥官克鲁普金正在连声诅咒显示器上的一道蓝色条纹。他按下紧急停车开关,随后用一只手抓住桌子稳住身体,用另一只手攀住传声筒联络舰桥,要求对方给予解释。 战舰的动力奇点不慌不忙地停止了运行。此前,空间弯曲力场一直在为飞船提供模拟重力和加速度防护,现在骤然缩减成一片球状力场,以动力室里点式质量为中心罩在船外,尽管能量比刚才微弱了许多,但刚好来得及挡住那二百吨污水和二十吨重的土造救生艇,没让它们击穿舰尾的船壳,把热交换器撕成碎片。 绿层甲板住宿区的走廊上,刺耳的警报声响成了一场噩梦,尖叫着提醒众人注意危险。头顶上的警示灯频频闪烁,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交相辉映:爆裂泄漏警报、重力失效警报,所有的警报全部被触发。索尔上尉一面低声咒骂,一面挣扎着抓住了紧急救生舱的门。“快帮帮我,你这个白痴!”他朝一等兵马克西姆·克拉夫丘克叫道,而那家伙早已被吓得脸色惨白,站在走廊中央动弹不得。“抓住这个把手,要想保命就使劲拉!” 走廊前方,一扇扇损失控制门正在合拢。关闭的同时,控制门的内侧表面上伸出一根根支柱,扩展成亮橙色的撞击缓冲网。马克西姆抓住索尔让他拉的那只把手,拼命一扯,二人终于一起打开了救生舱死板的舱门。“进去,白痴。”索尔呵斥道。爆裂泄漏警示灯是所有宇航员最俱怕的东西,此时已不再频频闪烁,但索尔感到,哀号的重力失效警报深深透入了他的骨髓,而脚下的地板也开始倾斜。克拉夫丘克一头栽进救生舱,开始用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在墙壁上,他那两只手能听使唤似乎全靠本能。索尔能看见马克西姆圆睁着充满恐惧的眼睛,把整个眼白都露了出来。他在舱口停下脚步,顺着走廊向前看去。那个联合国娘子的舱室就在下一个区段——他先渡过眼下这个难关,然后再带上呼吸装备,就能去那里查明她究竟对这艘船动了什么手脚。不止是舰长想问你们问题。他恶狠狠地想。 索尔爬进救生舱时,地板已开始向一侧倾斜,但当斜度达到让人尚能忍受的三十度角时,船体稳定了下来。他的双脚生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肯定是动力系统正在关闭。舱门依然开着,一旦压力下降,它就会自动关闭。索尔开始有条不紊地穿上紧急救生服。其实,这种救生服就是一堆相互连接的透明袋子,背包里的空气可供六小时呼吸,尽管它不像舱外活动服那么好用,但在船壳破裂时足以让人保命。“你也穿上。”他告诉那个魂飞胆丧的士兵,“我们要去查找事故原因。” 四分钟后,军士长莫洛托夫领着四个全副武装的红签警察赶到了现场,正费力地在被封锁起来的各个走廊区段里穿行巡视。年轻的检察官紧跟在他们身后,只见他满脸通红,显然正在陌生的救生服里奋力挣扎。索尔并未理睬他。“士官长,我有理由相信,下一个走廊区段里有武装破坏分子。一接到我发的信号,你们就马上打开这道隔断门,扫清门后的走廊。我不知道对方会通过什么方式进行抵抗,但他们肯定持有武器,所以我建议你们用泰瑟枪实施饱和射击。射击完毕后,如果走廊上没有人,我们就前往居住舱。明白吗?” “是。”莫洛托夫说,“您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吗?” 索尔耸耸肩:“我猜应该是工程师斯普林菲尔德,还有从地球来的那个女人。但也可能会猜错。具体如何行动,你自己掌握分寸。” “明白。”莫洛托夫转过身,“你,还有你,守在门两边。一旦门被打开,就朝所有的移动物体开火。”他停顿了一下,又问道:“我们能强制遥控那间舱室的门吗?” “它已经被锁上了,只能手动打开铰链。” “您说的没错。”莫洛托夫打开背包,拿出一卷粗粗的缆绳,迅速解开。“还请您尽量向后站一站。”他抓住紧急隔断门的强制开启把手。“预备!行动!” 紧急隔断门嗡嗡响着升到了天花板上。士兵们全都紧张地盯着隔断门内,但走廊上空无一人。“好的。伙计们,去舱房。” 他小心地走近舱门。“长官,警报显示舱内与真空相通。”他说着,指了指门框上的警示灯。 “我可以跟你打赌,其实里面的泄漏处只是个针眼大的小孔。她在耍花招,好让我们不敢进去。在我们开火前,只要每个人都穿好救生服就行。”索尔走上前,看着莫洛托夫把富于弹力的绳索塞在门框上,顺着铰链拐下来,接着绕在把手和门锁上,最后用胶带把绳索固定就位。“我要使用爆破切割索了。最好通知一下环境处,让他们把这段走廊封闭起来,因为有可能出现压力骤降。等我们为这个区段重新加压后,再解除封闭。” “长官——”说话的人是穆勒,造成这个烂摊子的罪魁祸首。 “怎么了?”索尔厉声问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我,呃——”瓦西里畏缩了一下,“请一定小心,长官。她——这个检查员——不是傻瓜。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你要是再跟我纠缠不清,我也会让你感到不安。军士长,如果这家伙再讨人嫌,你可以随意逮捕他。这次惨败都是他造成的。” “他?是他干的?”莫洛托夫军士长怒冲冲地瞪着见习检察官。穆勒一下子蔫了下来,顺着走廊向后退去。 “我来通知环境处,把我们这里封闭起来。”索尔再次接入通讯频道,这时莫洛托夫找出电线和雷管,开始为爆炸装置布线。最后,他沿走廊后退几步,等待命令。“封闭完毕。”索尔说,“好的。所有人准备好了吗?”他向后退到莫洛托夫身边。“准备好了吗?”军士长点点头。“那么起爆。” 震耳的爆裂声骤然响起,烟雾从舱门四边喷涌而出。但接下来又是一声巨响,声音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索尔的双耳也跟着砰砰作响。舱门不见了踪影。在门内,一团滚动旋转的黑暗伸出冰冷的爪子揪住了他,同时嚎叫着把其他人吸往外面的虚空之中。不是针眼大的小孔?他抓住身边紧急救生舱的门,但那扇门已经砰的一声关紧,而他正被拖住,顺着走廊向前滑去。不知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他的后心上,力道大得让他无法呼吸。四周漆黑一片,他只感到阵阵剧痛。一个黑色的圆柱体在他的眼前旋转,尖厉的鸣音在他的耳中啸叫。塑料片拍打着他的面孔。我的救生服肯定被撕碎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事情让他感到十分费力,于是干脆放弃,任由自己昏睡过去,迅速旋转着坠入了无梦的死寂之中。 相比之下,瓦西里·穆勒幸运得多。 12. 巨人来袭 司令官坐在桌旁,眯缝着眼睛。 鲍尔准将清了清喉咙:“长官,能否打扰您一下?” “嗯?说——说吧,年轻人!” “我们今晚进入与敌人直接接触的最终交战范围。”鲍尔耐心地说,“我们得召开最后一次战前会议,长官,明确我们的快速接战位置。如果我们准备打响这场战役的话,我需要您在我的命令上签字。” “很好。”克茨司令官挣扎着想在椅子里挺直身体,罗巴德连忙伸手扶住他虚弱的肩膀,帮他坐稳。“你的命令呢?” “长官,”鲍尔把一只纤薄的文件夹放在锃亮的橡木桌面上,“如果您能费心看一下——” “不,不必了。”司令官无力地挥挥手,“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你——你会好好教训一下那帮本地人,对不对?” 鲍尔盯着自己的指挥官,心中半是绝望、半是轻松。“是的,长官,我会的。”他许诺道,“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将进入针对行星表面的激光雷达探程,到时候我们就能相当准确地证实他们的作战程序了。第四战斗群将亮明身份率先发起进攻,而重装备部队仍保持排放控制隐藏形迹,等我们进入近程侧舷攻击距离后,一旦辨明敌方目标就实施打击。我安排驱逐舰战斗群做好准备,只要我们发现静止轨道上有敌方的固定炮台,便马上将其摧毁。而鱼雷艇已配备高标燃料,负责拦截任何逃逸目标——” “给本地小子们来个下马威。”克茨迷迷糊糊地说,“让市政广场的人头堆成山。派几个排去,来个齐射。用炸弹轰那帮杂种!” “是,长官。如果您能在这儿签字,我不胜感激——” 罗巴德把钢笔放到司令官的手指间,但老头子的手抖得厉害,让命令上的深红色签字几乎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大墨水点,好似鲜血一般。 鲍尔敬礼:“长官!经您准许,我将立刻执行这些命令。” 克茨抬眼看着准将,深陷的眼窝中一瞬间闪动着些许光彩,以前的意志力终于显出了一点痕迹。“执行吧!胜利属——属于我们,因为我们的君主绝不会允许他的臣民去——”突然,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副大为困惑的表情,随即身体向前颓然倒下。 “长官!您——”准将俯身上前,但罗巴德已经把司令官的座椅从桌前拖开。 “他这几天一直过度劳累。”罗巴德说,他把司令官的椅背向后放倒。“我要送他回卧室去。您看现在我们正要接近敌人——”他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请长官您原谅,不知您能否把舰上的医师叫来?” 半小时后,鲍尔准将大步走进高级军官会议室,他比自己的幕僚们迟到了十分钟。“诸位。请坐。” 两排军官坐在他面前,而他所在的讲台正是司令官居高临下对参谋人员和战斗指挥官训话的地方。“我要宣告一个沉痛的消息。”鲍尔开口道。他用力夹紧右臂下的纸页,那沓命令被他夹得弯曲起来。“司令官——”一张张信任的面孔仰起来,看着他,等待着他。“司令官身体不适。”他说道。如果能把那种病状称作身体不适的话,那可真是相当不适了——司令官刚签署完最后的命令就突发脑出血,而船医诊视之后声称,他痊愈的希望只有百分之十。“呃哼。他让我担任他的代理人,落实我们预先安排好的部署,而他会一直对情况进行总体控制。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他让我对大家说,他知道大家都会恪尽职责,我们的事业必将胜利,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 鲍尔放下文件,尽力想把刚才与司令官分别时的情景从他的脑海中驱走:老人趴在床上,失去活力的身体瑟缩着,船医和助手一面就他的病情低声交换着意见,一面等待舰上的随军牧师。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形势。库雷尔中校,航行方面有什么情况?” 库雷尔中校站起身。此人是参谋部里的航行专家,身材矮小,脾气暴躁,戴着一副角质边框的眼镜,始终用镜片后睿智而又锐利的目光观察着世界。“航差很严重,但不至于致命。”他说着,把手中的资料搁到自己面前,“显然,领主们筹划的封闭类时路径让我们在航行时遇到了超乎预料的困难。尽管动力系统的时基监控器已经得到了改进,但在我们往返跃迁的过程中,逐渐积累起了至少一千六百万秒的航差。我可以补充说明一下,这种情况并非完全无法解释,因为我们已在一百三十九天的时间里完成了多达六十八次的跃迁,总距离已经超过八千零五十三光年。这是海军史上一个崭新的记录,而且意义重大。” 他停下来扶了扶眼镜:“不幸的是,这一千六百万秒的航差恰恰就出现在最有可能造成麻烦的方向——时间轴方向上,其作用区域正好位于我方领土的敌占区之内。实际上,如果我们只进行正常的五次交叉跃迁,将跃迁距离定为四十五光年左右,也许就不会让事情过于糟糕。一幅与下自旋相关联的脉冲星全图显示,当我们的时间位移推进到目的地的世界线时,已超越原点达三百万秒。这个结果也被传统的行星天体位置测量法所证实:如果按照目的地的历史计时法来计算的话,敌人——‘节日’——已经在那里盘踞了三十天。” 会议桌边的军官们全都倒吸一口冷气,半是出于怀疑,半是出于无声的愤怒。鲍尔准将严厉地看着大家。“诸位。”与会者马上重新安静下来。 “或许在这次尚无先例的机动突袭中,我们失去了预期的战术优势,但并未完全失败:我们只比自己的起点光锥提前了十天,可如果采用常规路径的话,我们到达时的误差就算再加上十天也不够。鉴于我们没有收听到任何信号情报,那么就可以认为,尽管敌人已经站稳了脚跟,但并不知道我们会来。”他绷紧嘴巴一笑,“在欢庆胜利之后,我们会就导航错误问题提交质询。”这句话让众人连声称是。 “克索夫上尉,请报告总体情况。” “啊,是,长官。”克索夫站起身,“所有飞船均已报告,做好战斗准备。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勘察加号上的技术故障——现在他们报告说,几乎所有甲板的压力都已被恢复——另外就是这艘船上的污水处理管道爆炸问题。我已了解到,除了绿层甲板上的一些舱室和监禁室旁边的局部污水损害之外,已经恢复正常。不过,有几名人员失踪,其中包括保安官索尔上尉。发生爆炸时,他正在调查某种意外事件。” “好吧。”鲍尔朝莫斯基舰长点点头,“舰长,你有什么事需要报告吗?” “现在没有,长官。目前救援组正忙着寻找那些在减压事故中被排出舰外的人员。我相信,这不会影响我们的作战能力。可我还是会尽早在您方便的时候,呈交一份完整而且详细的报告。”莫斯基的脸冷若冰霜。这也难怪,旗舰舰长的飞船本不应让整支舰队蒙羞,更不必说由于管道事故而损失军官和船员了——不知那是否真是一场意外。“另外我必须报告,长官,地球人外交官也被列入这次事故的失踪人员名单之内。正常情况下,我会安排搜索幸存者,但鉴于目前的状况——”他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膀。 “舰长,我深表同情,索尔上尉是一名优秀的军官。眼下交战在即,我已决定,我们将按照进攻计划F进行部署。你已经在两次演习中演练过这个计划,现在你有机会真正将其付诸实施了,而这次你面对的是活生生但无法预料的敌人——” 舱壳上的一记撞击让马丁恢复了知觉。他眨动着眼睛,看到自己的头发正在眼前飘浮,随后朝舱壁望去。冷气体动力推进器骤然发力,像是要他扯到天花板上,让视线中的舱壁猛地滑到一边,面前致密的灰色壁板变成了一片漆黑的太空,其中闪动着点点星辰,宛如耀眼的钻石微尘。刚才从瓦讷克号涌来的滚滚力潮似乎要撕掉他的四肢,令他愈加渴望能够重新享受重力的呵护。瑞秋躺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她不时急剧地颇动着双唇,正与救生艇原始的脑干密切沟通。一块块巨大的灰色云团挡住了他们头顶上方的视野,那是从排水孔喷出的污水。他可以看到,云团中闪烁着一只只黄色的灯标,救援工人正在搜寻什么东西。 “你还好吗?”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稍等一下。”瑞秋再次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双臂向上飘起,几乎碰到了头顶上玻璃状的显示屏——那面屏幕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要比马丁原先想象的近得多。救生舱就像一个被截短的圆筒,底部直径约有四米,顶端是三米,但高度还不足两米,其内部体积基本上与出租车上的乘客坐席相同。(舱体下的燃料罐和发动机则大得多。)随着生命维持管道的运转节奏,救生舱不断发出柔和的嗡嗡和咯咯声,围绕着纵向轴极为缓慢地旋转。“我们现在的速度是每秒十二米。还好。让我们远离飞船,起码一公里之外……见鬼,后面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人在舱外活动?正在找我们。” “而且那些人还不止一个,简直就像一片残骸云团。”马丁发现,她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不管出了什么事,那也是在我们离开后发生的。如果是你导致了爆炸泄漏,我们身边肯定会有大量残骸,我说得不对吗?” 她摇摇头:“我们应该回去救人,我们已经——” “胡扯。他们到达作战位置时,无论什么时候都会部署舱外活动小队,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不是你的问题。我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有人想在我们离开后闯进你的舱室,而且手段过于强硬。看来是这样。” 她盯着远处那些漂浮在战舰后部四周的小斑点,现在从这种距离看去,那艘飞船就像一只粗短的圆筒。“但是,如果我没有——” “那么我就会走向气闸,双手被胶带绑在背后,而你早就让人逮捕了。”他说道。 此时的马丁疲劳、寒冷,但是神志清醒。他的头在作痛,这只救生舱的压力肯定比飞船上低,过去十分钟内发生的事情,让他的手抖个不停。“你救了我的命,瑞秋。如果你能消停一会儿,暂且不再自寻烦恼,我会更加感激。” “如果有人被抛到了舰外,而我们又置之不顾——” “舱外活动小队会去救他们的。你应该相信我的猜测,他们想炸开舱门进入你的舱室。没有事先检查里面是否暴露在真空中,而且爆炸的威力也比他们的预想更大些。为了处理这种事情,各艘战舰上都备有舰外工作组和舰载工作艇。我们现在有别的事情需要操心,还是盼着没人发现我们,在被他们发现之前成功溜掉。” “嗯。”瑞秋甩甩头,她的表情稍微轻松了一点,紧张之色也逐渐消退,但显然又萌生出一种阴郁感。“情况的发展趋势仍然让我担心。救生舱还配有另外一只冷气体燃料罐,能让我们再增加每秒十米的速度。如果我现在就用上它,那么当我们漂行到近地点时,会赶超飞船二百五十公里。但在那之前,他们应该会采取机动战术,让这段距离变得相当大。我们储备的水和空气够用一个星期,所以,我打算分别采用两次全功率点火,让我们的速度减下来。而他们正忙于注意敌人的防御力量,或许无暇顾及我们。不含他们有什么反应——要是真有敌人就好了。” “我敢打赌,敌人就是那些吞噬一切、塑造怪物的玩意儿。”马丁微微点了点头,但马上就捂住了脑袋,整个世界似乎正在他四周旋转。不会是宇航病吧?在这个安乐窝里被关上一个星期,而且拉肚子拉得不亦乐乎——这令人厌恶的情形让他想都不敢想。“也可能是某种抗体,反正都是新共和国无法理解的东西。或许能让我们很容易地躲过去,但如果你进入了射程——” “是啊。”瑞秋打了个哈欠。 “你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心中满是怜惜,“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是说,在飞船上的时候?他们以后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没错。”她向前俯下身,在应该算作是救生舱的地板上摸索着一团蓝色的网眼布。令人吃惊的是,一只只装满果汁的家用饮料盒飘了出来,在失重的环境中翻着跟头。她抓住一只,含住吸嘴,开始贪婪地吮吸起来。“你自己动手,不必客气。” “不是我不知好歹,或是不领情,”马丁接着说,把飘到面前的一盒芒果榴莲汁拂到一旁,“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为什么如此冒险?” 她松开手,让空盒子无拘无束地在空中飘浮,随后转过脸,面对着他。“我宁愿用什么信任或是责任之类的屁话来回答你,但是——”她在座椅安全带的束缚中不自在地耸耸肩。“无所谓。”她伸出一只手。马丁抓住她的手,默不作声地紧紧一握。 “你并不是在执行任务,”他指出,“你在这儿根本没有任务可执行。总之,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任务。而且,你的老板——他叫什么名字?” “乔治。乔治·周。” “——乔治也不会为你指派这样的任务。因为作为行动依据的数据不够充分,对吧?如果他知道了‘节日’的事情,他会怎么做?” “很可能跟我没什么两样。”她朝空果汁盒子阴郁地一笑,随后从半空中又抓了一只。“你完全错了:如果我们能到达目的地,我仍有任务要完成。只不过因为这次的越轨行为,我执行任务的几率降低了,嗯,大概百分之五十。” “那好。告诉我,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事情?”马丁想舒展舒展身体,但马上因为疼痛再度袭来而畏缩起来,“你没有见到我的个人处理器吧?在——” “它就在你的座椅下面,连同牙刷和一套换洗内衣,都装在袋子里。他们把你抓走以后,我洗劫了你的住舱。” “你真是个厉害角色。”他欢喜地叫道,随后弯下身,开始在控制台下狭小的空间中摸索。“噢,老天——”他直起腰,打开了那只受尽磨难的灰色本子,页面上的字迹和图案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在虚拟键盘上敲击了几下,新出现的图像逐渐稳定下来。“需要我帮你操纵救生艇吗?” “如果你愿意——”她喝干了第二盒饮料,把两只空盒子都塞进袋子里,“如果你愿意,那当然好。你以前驾驶过飞行器吗?” “我在L5上待了二十年,基本航行操作还没什么问题。如果有了常规生命维持模块,我还能为船上的厨房编制程序。我继承了约克郡的传统,知道如何在失重环境中烤黑布丁。窍门是让飞船以厨房为中心自转,于是香肠一动不动,而烤架会绕着它转——” 她咯咯笑起来,一盒越橘碰到他的头又弹了出去。“够了!” “好吧。”他仰身靠在椅背上,个人助理器飘浮在他面前。展开的页面上显示出救生艇电脑传输过来的实时仪表读数。(页面一角的时钟正在以秒为单位倒数计时,记录着距离瑞秋设定的第一次减速点火还有多长时间——她计划在抵达近地点之前两千秒时启动推进器。)马丁皱着眉头,用光笔潦草地写写画画。“我们应该能成功,只要他们不朝我们开火就行。” “我们配备着一台红十字的发射机应答器。他们必须手动操作,强制修正他们的敌我识别系统。” “除非他们当真被我们惹毛了,否则才不会那样做呢。”马丁在页面上键入最后一段指令,“不过,如果能知道我们的飞行路线前方到底有什么,我会更高兴。我的意思是,如果‘节日’没在轨道上留下任何东西——”突然,二人都僵住不动了。 不知什么东西从逃逸的救生舱顶端擦了过去,那种当啷当啷声音就像中空的金属骨头拨拉着铁笼的一根根栏杆。 兔子一面咆哮一面愤怒地举起了冲锋枪。它背起双耳,毗出牙齿,朝半机械女人嘶嘶狂叫。 七妹坐直身体,盯着对峙的双方。大家都急忙蹲下身子,只有博雅·鲁宾斯坦迈步上前,走到圈子正中。“住手!马上住手!” 兔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放松了绷紧的脊背,垂下枪口。“是她先挑衅的。” “我不管她挑不挑衅,我们现在有事情要做,而这并不需要大家互相开枪。”博雅朝兔子拔枪相向的半机械女人转过脸。“你刚才说什么了?” 半机械女人显得局促不安,慢慢收回了怒张的钢爪。“它可不是好超人。这东西——”她指了指再次呲出牙齿的兔子,“——搞个人崇拜!它是反革命异己分子!马上爆头!马上爆头!” 博雅眯缝起了眼睛。许多以前的革命者都狂热地痴迷于“节日”许诺的个人机械附加装置,但并未意识到,要想让这些装置运转,他们必须改变自己的中枢神经系统,结果造成了相当程度的混乱。“但是同志,说到‘个人’,你也是‘个人’。个人本体感是意识存在的必要前提之一,而且正像伟大领袖和导师们说过的那样,也是超越其他个体、取得成功的基础。” 半机械女人看上去很困惑,经过镜面效果处理的瞬膜贴着她的眼球飞快地眨个不停,说明她脑子里正在不停地思考。“但在意识社会中,没有个人可言。个人是社会的产物,所以,个人可以没有——” “我想,你误解了那些伟大哲学家的思想。”鲁宾斯坦慢慢地说道,“我倒不是要批评你,同志,因为从本质上讲,那些哲学家都聪明绝顶而且让人很难琢磨透。但是,他们所说的‘意识社会’,是指意识产生于各个前意识程度较低的智能体,然后再来到社会的每个个体之中,而不是指超出个人概念的社会。因而我们应该这样理解,意识社会维系于每个人自身的意识,与个人崇拜完全是两回事。现在,说到理解其他人的——”他突然停下来,用锐利的眼光看了兔子一眼。“好了,继续前进。” 半机械女人僵硬地点点头。她的伙伴纷纷站起身(或者可以说,纷纷展开躯体),背上背包。博雅走到七妹的茅屋前,爬了进去。不久之后,队伍再次出发了。 “革命者的判断力让人无法理解。”评论家说道。她正捧着一只甘薯大嚼,而茅屋跟在普罗茨克苏维埃特遣队的后面,顺着土路跳跃着前行。“居然反对个人本体感?批评兔子崇尚自我?胡说八道!如果没有了自我意识,如何欣赏艺术呢?” 博雅耸耸肩。“他们的头脑都过于死板教条。”他平静地说,“只会闷头做事,不会创新思考。他们也完全不理解比喻的意味,你知道吗,其中有半数人还认为你是巴巴雅加女巫转世呢?我们浸淫在一种,呢,一成不变的文化里,已经太久了。人们的信仰模式、心态和看法都已根深蒂固。所以当变革来临时,他们无法做出反应,只想用头脑中早已成形的教条去衡量一切事情。”他又靠到茅屋晃来晃去的墙壁上。“我一直设法去唤醒他们,累死我了……” 七妹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管那个东西叫什么?”她指着茅屋门外问道。他们前面行进着一列参差不齐、模样各异的半机械人。其中几个革命者,身上安装着附加扩展装置,改变的外表早已超出了原来“人类”的限度。七妹所指的兔子走在队伍最前端,带领他们走进荒野边冒出的森林。 博雅凝视着兔子:“它让我管它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它有枪,对吧?” 中午时分,森林改变了模样,让人根本认不出它原来的面目。某种奇怪的生物实验让林中的植被扭曲变形。树木和野草相互交换了叶子,结果人们脚下的地面全是刺状的松针,而扁平的草叶在他们头上摇摆,叶面上布满黑、绿两色的斑纹,而树木伸展的枝干也变得又黑又亮。最令人心神不安的是,灌木丛的边缘显得模糊不清,物种的表型性状被非自然的杂交方式所代替。“这是谁干的?”博雅问七妹。他们正停下脚步歇息,队伍每隔一小时便会歇歇脚。 评论家耸耸肩:“这没什么。只不过是一片与弗瑞治人的形成原理如出一辙的森林,这印证了李森科主义者的理论,是基因重组的艺术品。但是孩子,不要以为这种现象无足轻重。只有地球土生物种才会衍生出这种生态群落吗?” “你问我?”鲁宾斯坦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园丁。” “基于猜想而得出的判断并不真实。”七妹狡黠地答道,“无论怎样,某些弗瑞治人模式的作品确实以基因重组为基础,但并不是那种以地球人类为中心的基因操作方式——尽管物种的构造精巧优雅,却被漫无目的地改良,没有特定的目标。而这片森林则体现了拉马克主义的生物进化理论,植物节点放弃了决定自身性质的表型性状,去获得更有用处的特征。” “谁来决定这些性状有用没用呢?” “花事。半弗瑞治人。” “真让人吃惊。”博雅咕哝道。 再次停下来休息时,他来到兔子身旁,问道:“还要走多远?” 啮齿动物嗅了嗅空中吹过的微风。“大概五十公里?或许更远些。”它显得有点困惑,似乎距离是一种很难表达清楚的抽象概念。 “你今天上午说是六十公里。”博雅指出,“我们已经走了二十公里。你能确定吗?民兵们都不信任你,而如果你总是变来变去,大概我就没办法制止他们干什么蠢事了。” “我只是一只兔子。”它将双耳扭向后面,转来转去聆听着危险的动静。“我知道主人是在哪里被小丑攻击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了,真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能感觉到他在哪里——可就是没办法告诉你有多远。就好像我的脑袋里有个他妈的指南针一样,朋友,你能理解吗?” “你变成兔子已经多久了?”鲁宾斯坦的脑海里突然生出了可怕的怀疑。 兔子显得很迷惑:“我确实不知道。我想,我以前——”它突然住口。就好像有一道百叶窗落下来,遮住了它双眼中的光芒。“我没什么可说的。要找到主人,要救他!” “你的主人是谁?”博雅问。 “费利克斯。”兔子答道。 “费利克斯……珀里托夫斯基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吧。”兔子背起耳朵毗出了牙齿,“别老想讲空话了!我们明天就能赶到那儿。营救主人。杀死小丑。” 瓦西里低头看着脚下旋转的繁星。我要死了。他暗想,吞下一口又苦又辣的胆汁。 当他闭上眼睛时,眩晕感稍稍减轻了一点。刚才飞出战舰的时候,他的头在舱壁撞了一下,此时仍在作痛。好一会儿,他眼前一片模糊,而且发觉自己正在一片令人痛苦的云团上漂浮。现在他终于有时间仔细想想了,此时的痛苦就像个带有嘲弄意味的笑话:尸体不会觉得疼,不对吗?能感觉到痛苦,就说明他还活着。等到他不觉得疼的时候——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场灾难。索尔让每个人都穿好救生服。“里面的泄漏处只是个针眼大的小孔。”有人说,而这种分析似乎有道理——那个女人放掉了舱室里的一些空气,以此来骗过减压联动装置——但爆破切割索明亮的闪光马上证明他错了。不停嚎叫着的大旋涡伸过魔爪,把上尉和军士长扯到舰外,吸进了满是星辰的黑暗隧道中。瓦西里想抓住一只门把手,但紧急救生服的手套极不灵活,让他的手无法抓紧。于是他在半空中翻滚起来,就像浴缸里的蜘蛛,当塞子被拔掉后,在旋涡里一圈一圈地打转。 群星在旋转,冰冷的寒光好似夜色里的匕首,在他的眼睑外闪动。没错,我真要死了。再也回不了家。再也抓不到部个间谍。见不到我父亲,也不可能告诉他,他在我心目中真正是什么样子。检察官大人会怎么评价我呢? 瓦西里睁开眼睛。四周的一切仍在旋转,他现在大概每分钟要转上五到六圈。紧急救生服上没有推进装置,无线电的收发范围也小得可怜,仅有几百米——在舰上是够用,或许现在可以当作信标使用,如果有谁过来找他,才会收到信号。但没人来。他像陀螺仪一样旋转着,每隔一两分钟,战舰就会摇摇晃晃地从他视野中闪过:它就像一块黑色的碎片,在布满钻石微尘的天宇中显现出轮廓。没有迹象表明搜索队正朝他这里赶来,只能看到一片金黄色的废水雾霭,散布在飞船四周。与刚才第一次看到它时相比,他又漂远了一公里。 战舰看上去就像个玩具,让人无限向往的玩具,他可以把自己对生活的所有希望和爱,还有同志之情、热情和欢乐,都寄托在它上面。可它仿佛永远都悬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中间相隔的这片冰冷的荒原让他无法逾越。 他看了看左腕上粗糙的显示器:空气表的刻度盘上,氧气瓶中剩余气量的使用小时数正在逐渐减少。显示器上还有一只放射剂量测定仪,身边的空间变得越来越热,带电粒子在其中流动不息,流量之大足以保证他变成木乃伊的尸体不会腐烂。 瓦西里在发抖。痛苦的挫败感压倒了他:为什么我就不能把事情做好?他想。他原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对,参加了情报局,但当他骄傲地让母亲看那份委任状时,她马上板起了面孔,就像商店的门脸拉下了卷帘门。然后,她从儿子身上转开目光,看着别处,每当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而她又不想惩罚的时候,她都会采取这种古怪的方式。他原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对,搜查了工程师的行李,后来还有那个外交官——但瞧瞧吧,这样的行为让他落到如此地步。他脚下的飞船变成了黑暗中的一块碎片,离他有好几公里,而且正变得越来越远,让他永远都无法企及。他也不该登上那艘战舰——如果他规规矩矩行事,本可以做得更好,待在家里,等飞船(和工程师)回到新布拉格,再重新开始追捕目标。然而从流放之地罗查德星球传来的消息让他充满了好奇的兴奋感。而如果当初他不是想继续硬撑下去,现在也不会来到这儿,在罪人的牢房里,一面回忆过去,一面不停地打转。 他努力去想让自己高兴一点的事情,但很难如愿。学生时代?他一直被别人无情地欺凌、挖苦嘲笑,就因为他父亲的身份,他父亲的所作所为。本来,背负着母亲的姓氏就足以让他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可再加上一个当罪犯的父亲,而且是恶名昭彰的罪犯,更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最后,他把一个欺负自己的恶棍打了个满脸花,还因此受到了惩处,于是那帮人终于明白应该避开他,但仍在僻静的角落里一面散布他的流言蜚语一面窃笑。他学会了先不动声色地听着,等放学后便埋伏起来,打得他们再也笑不出来,但这样做并没有为他赢得朋友。 受训时期?真像是开玩笑。那是学生时代的延续,只不过他的敌人换成了更无情的教官。随后便是警察训练,还有军官学院。最后是给检察官大人当学徒。他一直在努力,要给公仆留下好印象,因为他对那位严厉的检察官极为敬佩:那是个铁血汉子,对共和国的忠诚丝毫不容置疑,也对这个国家所代表的一切都保持着耿耿忠心。那是他精神上的父亲,现在瓦西里一直尽力不让这位父亲再次对他感到失望。 瓦西里打了个哈欠。他的膀胧涨得发疼,但他不敢撒尿——这套救生服由一只只相互连通的气泡组成。不知为什么,被自己的尿液呛死让他觉得要比耗尽空气而死更可怕。另外,当空气用光时——他们正是用这种方法代替了绞刑,处死太空工作人员中的反叛分子,不是吗? 这时,一种古怪的恐怖感摄住了他的心神。他觉得毛骨悚然,后脖颈子变得又湿又冷。我还不能死,他想,这不公平!他浑身抖个不停。眼前这片虚空像是在对他说话。公平不公平与你的死毫无关系。死亡马上就会降临,而你的愿望毫无意义。他只感到双目一阵刺痛,于是紧紧闭起眼睛,抵挡那些在黑夜里不停旋转的匕首,同时尽力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似乎他的祈求得到了回应: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在这片深渊中并非独自一人。
  1. 李森科主义,由特罗菲尔·李森科发展起来的生物学理论,认为在后天环境中获得的特征有可能被继承。????
13. 贻笑大方 巨人们高居在罗查德星球头顶的轨道上,此时正盆蠢欲动。 它们有两公里长,圆滑的身体呈灰色,与它们相比,来犯的海军特遣部队显得像侏儒一般。它们是最近到来的“节日”制造出的首批产品之一。大多数巨人都漂浮在深藏于奥特云中的悬停轨道上,等待敌人沿着类时攻击路径接近,而来犯之敌的路线也深藏在“节日”世界线的未来时区之中。不过,一支小小的巨人特遣队一直守在“节日”身边,陪伴他们深入内层星系,到达目的地星球的上方。 巨人们并不做梦。它们只不过是拥有意识的特殊机械装置,受命保卫“节日”,抵抗那些粗鲁的武力威胁。若要对付拒绝服务攻击、脱散攻击和普通的电子欺骗攻击,“节日”会信赖那些更精密的抗体武器:如果遭到真正违反因果律的进攻,“节日”的现实维修群组将被激活。但有时候,最佳的防御手段就是硕大的棍棒加上恶毒的微笑——那么,巨人干这种差事最合适不过了。 新共和国特遣部队的到来在四天前就已被察觉。来犯的战舰在探测显示屏上形成了稳定的加速度廓线,简直再明显不过了:当君主陛下的海军满脑子都是激光雷达、常规雷达和主动式传感探测器的时候,“节日”已采用了更敏锐而又精明的手段。外层星系中被局部最小化的嫡值马上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常规星际飞船在星系之间跃迁时,裸露的奇点和隧穿效应都会留下痕迹。来犯舰队的信号失误不言而喻:巨人们不必听候指示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轨道上的巨人分队开始加速。这些飞行器上没有脆弱的生命,只有坚固的不纯金刚石板和陶瓷超导体,还有成罐的金属氢——罐内的高压足以让巨型气体行星的内核相形见细,显得如同真空一般,而高能缪介子发生器则负责催化用来驱动飞船的特异聚变反应。当然,巨人们还装载着分形体灌木机器人:其数量达数百万,像古怪的藤蔓一样攀附在飞船长长的脊骨上。 依照牛顿力学法则,一只只核聚变火把为飞船提供着强大的推力,而这在新共和国的海军部看来,似乎过于离奇古怪——他们一直坚持用最现代化的动力奇点和空间弯曲发动机来武装自己的舰队,丝毫不把其他技术放在眼里。但与海军部不同,“节日”魔下的巨人拥有真正的实战经验。在空间对空间的战斗中,聚变反应发动机具有极为重要的有利条件,可以让谨慎而又精明的守方占据堪称不公平的优势:一方面,其推力质量比极高,另一方面,飞船被敌方探测到的可能性又非常低。重达百亿吨的虚质量物质让奇点动力飞船笨重得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它们可以在瞬间加速,但无法迅速改变航向,而“节日”几乎在星际范围之外就能探测到共和国的战舰。与之截然不同的是,聚变换向发动机能够迅速地改变推进方向,其换向速度之快,简直可以导致没有抗压功能的飞船解体。而且,虽然聚变反应堆向船尾排出的废热足以触发百万公里之外的传感器,但其排放尾流的方向性极强,所以从船头方向看,只不过是个模糊的热源点而已。 由于身后行星的红外线放射量要大得多,因而巨人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行动:它们把加速度提升到足以压碎骨骼的100G,朝新共和国的首发战斗群扑去。巨人们一面通过监测对方的推进器排热来对敌人进行三角定位,一面加速至每秒八百公里,然后关闭了聚变发动机,无声地向前漂行,等待近距离接触时刻的到来。 瓦讷克号的作战指挥室里,气氛紧张而又宁静。 “二号炮位,准备一组六枚SEM-20。将其当量全部设定为十万吨,首批两枚的电磁脉冲调至最大,接下来的三枚设为沿目标主轴崩射裂变碎片。一号炮位,我需要两枚D-4鱼雷,将其设为发动机运转情况下延时一分钟被动发射。” 莫斯基舰长靠到椅背上。“动力预警系统怎么样?”他朝乌尔皮斯指挥官咕哝着问道。 “一直处于准备就绪状态,长官。让人有点不安的是,我们仍未发现任何目标,但一旦捕捉到对方的动力信号,我可在四十秒之内让战舰达到机动全速。” “很好。雷达系统,有什么新情况?” “谨向您报告,长官,未发现被动目标。” “太好了。”他们距离近地点还有两个小时的航程,莫斯基不得不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急躁感。他用手指敲击着座椅的扶手,坐在那里等待发现信号,等待这片空荡荡的宇宙里出现任何有生命的征兆,等待一道致命的激光雷达束扫过瓦讷克号的隐形船壳,或是涌来一股重力磁场波,等待任何蛛丝马迹来证明敌人就在那里,就潜伏在战舰群和目的地之间。 “乌尔皮斯指挥官,你有什么想法?” 乌尔皮斯面前的各个工作站上,全部人员均已就位。他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说道:“如果敌人先对我们发起攻击,我会更高兴。如果我们不能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的偷袭,那么就该……” “谢谢你的意见。”莫斯基低声说,“马雷克!” “到,长官!” “你拿上步枪,装满子弹。等到看清敌人的白眼球时再开枪。” “长官?”乌尔皮斯困惑地看着舰长。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到我的住舱来找我。”莫斯基轻松地说道,“你来负责舵位,直到穆拉梅茨中校或是我回来。有任何消息就马上通知我。” 在作战指挥室正下方的舰长舱里,莫斯基瘫坐在椅子上。他长叹一声,然后按动着电话拨号盘。“总机。我要向准将致以问候,不知他是否有空?”片刻之后,视频电话响了起来。“长官!” “舰长。”鲍尔准将看上去就像个又忙又累的经理。 “我想向您报告一件,呢,讨厌的事情。不知您是否有时间听听。” 鲍尔两掌合拢,将双手的指尖顶在一起。“请尽量简短些。”他阴沉着脸说道。 “没问题。”莫斯基的眼睛在煤气灯下闪闪发光,“我手下的一名情报官惹了麻烦。如果不是他已经让自己送了命,我也会逮捕他了。”他深吸一口气:“但他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所以长官,我还要私下里对我的同僚——舰队指挥官穆拉梅茨中校——提出谴责,如果不能采取补救手段的话——只是现在我们距离敌人已经非常近——” “告诉我具体情况,舰长。他干了什么?” “索尔上尉越权行动,企图诱使地球间谍——那个女人——吐露实情。我的意思是,他不知以何种方式说服穆拉梅茨中校为自己撑腰,召开了一次虚假的审判会。我要说这真是个该死的判断失误:他没有任何权力去干涉外交领域的事情。不管怎样,他把事情干得过了头,而那个女人也慌了手脚。本来即使这样也算不上大问题,但她不知为什么就——”他把拳头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波尔点点头:“我想,我能猜出后面发生的事情。现在她在哪儿?” 莫斯基耸耸肩:“在舰外,和那个船厂的承包人在一起。他们失踪了,大概穿着救生服。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情报局的检察官也失踪了,长官,而且在舰体一侧,原来是住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难对付的大洞。” 准将慢慢地露出了笑容:“舰长,我不认为你应该浪费时间去寻找他们。就算我们找到,我们还是要再把他们丢到舰外去,没错吧?我想,失踪的检察官也参与了那个袋鼠法庭,对吗?” “啊,我猜是这样,长官。” “好吧,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必为这几个非军方人员操心了。不过,就算他们在交火时伤到点皮毛,也无所谓。我知道你会把真正需要自己做的每样事情都照管好。” “是,长官!”莫斯基点点头。 “那么,”鲍尔干脆利落地说,“这件事就此了结。现在告诉我,根据你的分析,我们将在什么时候进入敌人的近程防御圈?” 莫斯基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再过大约两个小时,长官。而这基于下列条件:我们的排放控制实施得相当充分,而且尽管我们并未发现主动探测器,但这种现象必须能真正说明,敌人确实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很高兴你加上了限定条件。对于各工作岗位,你是如何安排的?” “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就绪,长官。具体来讲,某些无关紧要的岗位在未来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还不会进入作战状态,但作战指挥人员和动力操作人员已开始执行作战警戒制度,炮位上的武器配置也已准备就绪。食堂已经在准备给大伙供应热食,但大体上讲,我们已做好准备,一旦接到命令就马上投入战斗。” “很好。”鲍尔停下来扫了一眼自己的办公桌,用瘦长的手指揉了揉鼻翼,随后抬起目光。“我不喜欢现在这种安静的气氛,舰长,没有一丝动静.感觉像是个陷阱。” 马丁和瑞秋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扬起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在太空飞行器上,从外面传来的任何声音都预示着麻烦——大麻烦。他们的救生艇正以远远高于太阳逃逸速度的动量漂向罗查德星球,即便是飞行路线上一只固定不动的BB枪弹丸,也会以反舰导弹一般的冲力把他们击穿。像瓦讷克号那样的战舰在外壳上都覆盖着几厘米厚的金刚石发泡装甲和撞击缓冲层,用以吸收裂变碎片,可救生艇的舱壁薄得连一只小折刀都能扎透。 “呼吸面罩。”瑞秋飞快地命令道。马丁对面的控制台里事先盘卷着一大团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弹到了他的膝盖上:一堆相互连通的透明袋子,带有各种复杂的密封装置,还有一只气罐模样的东西。而瑞秋自己则伸手从座椅后面摘下一只封闭式头盔,罩住了头部。那东西自动把密封剂滴在她的脖子下方,将头盔下缘与连身衣接合在一起。一个个图标在她的面罩里飞快地闪动起来。她听到右耳后面一只风扇开始嗡嗡作响,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可马丁仍在她身边挣扎,努力把自己塞进那只透明的茧壳里。她抬起头:“控制器,打开舱顶传感器视图,转换成光学信号,发送到中央显示屏上。” “噢,见鬼。”马丁含糊地骂道。 屏幕上显示出一团模糊的斑块,正在移动,背后是无数针尖一般的群星。他们正待细看,那个模糊的东西突然向远处退去,快得令人目眩,随后图像变得清晰起来,现出一个能够辨认出的身形。正在移动。 她转过脸,盯着马丁。 “无论他是谁,我们不能把他丢在外面不管。”马丁说。 “他没有打开求救信标,但我们还是要试试。”她阴沉着脸表示同意,“控制器,核实氧气供给量。以消耗量增加百分之五十为基础,重新计算。对我们现有的生存极限会有何影响?” 屏幕上,一幅琥珀色的甘特图闪动起来。“还有不少余量。”马丁解释道,“能坚持到目的地吗?嗯。”他开始在个人助理器上写写画画。“我想,我们能顺利到达。”他接着说,“推力质量比率还不算太糟。” “你想?还是你确信?”她尖锐地问道,“如果我们走到一半就耗尽了燃料,这趟一日游就不好玩了。” “我明白。让我瞧瞧……好的。瑞秋,我们没问题。不管是谁设计了这艘救生艇,他肯定以为你随身携带的外交包裹会大得要命。起码有一只衣柜那么大。” “别提衣柜了。”她舔了舔嘴唇,“第二个问题,我们把他救起来之后,如果他找麻烦,我们怎么办?” “我想你可以施展你的女性魅力,让他晕头转向。”马丁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早该知道,你会说这种话。”说着,她不耐烦地摸出了振荡枪,“这玩意儿在真空中不管用,知道吗?而且在狭小的空间里使用吸力枪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既然你说到狭小的空间,我想起了一件事。”马丁指了指那只相当简陋的质量探测器显示屏,“距离十二公里,仍在漂行。当他们加速开始作战的时候,我们不应该离战场这么近啊。” “没错,确实不应该。”瑞秋同意,“好吧,我已经准备就绪。你能确认自己的救生服完好无损吗?我们一打开舱门,你就没办法自由活动了。”马丁点点头,举起一只手,他的手套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瑞秋扳开自己身上供氧调节器的阀门,故意打了个哈欠,随后在舱顶摸索起来,打算寻找一个固定点,准备系上她的救生索。“好了。控制器,开始执行舱外活动程序,准备为舱内减压。” 作战指挥室里响起了警报。 “捕获到信号。”考克索瓦上尉连忙俯下身,凑到下属的肩膀上方,盯着操作台上的显示屏。一道道绿光正在强烈地闪动。“重复一次,捕捉到信号。” “收到。”马雷克上尉咽了口唾沫,“通讯台,请通知舰长前往作战指挥室,并进入红色作战状态。” “遵命,长官。”一盏红灯开始在门口处频频闪烁。 “详情如何?”马雷克问道。 “正在跟踪。我捕捉到了聚变源信号,肯定不会有错,大约在二十秒之前出现。最初我以为是传感器发生故障,但信号显示出蓝移的巴尔莫波线,而且亮得要命——黑体温度肯定在五亿度的范围内,其移动矢量远远高于本地的恒星逃逸速度。” “很好。”马雷克想靠到指挥座椅的椅背上,但又直起了身子,他没办法让自己显得如此放松。“解析结果该有了吧?” “马上就好。”考克索瓦上尉是个技术专家,此时再次展示出自己熟练的业务素质。“我会看看,能不能为你找出一些微中子痕迹。” 房门打开,守在门边的卫兵马上立正。马雷克上尉转过身,僵硬地敬了个礼。“长官!” “情况如何?” “谨向您报告,长官,我们临时锁定了一个来袭目标。”马雷克说,“我们仍在等待解析结果,但可以确定,那是聚变反应堆的蓝移信号,就好像我们正笔直地看着他们的发动机端板镜像一样。” 莫斯基点点头:“很好,上尉,其他的情况呢?” “其他的情况?”马雷克有些慌乱,“目前还没有,除非等到出现某种——” “捕获到信号!”同一台传感器的操作员大喊一声。他抬起头道歉般地看了看:“请原谅,长官。” “具体描述一下。”舰长接过了指挥权。 “第二个聚变信号源,与第一个的距离为二百万公里,在其上方偏南一些。追踪显示,其轨迹为平行航向。我已得出初步的解析结果:似乎它们已在达到每秒八百公里时减速,而且从航向看,与我们交错时的距离为十万公里。拦截时间:两千秒。” “发现了其他活动吗?”莫斯基问道。 “长官,其他活动?” “你应该知道。反常的侧向加速、干扰、通讯流量、外星人发光的粉红色触手,随便什么东西。有没有?” “没有,长官。” “那好。”莫斯基沉思着将了将胡须,“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与舰桥相通的门再次打开,赫尔辛格斯上尉走了进来。“请求您允许启动火力控制,长官?” “准许。”莫斯基挥挥手,“但你们要先为我解开这个谜团:看在皇帝陛下的份上,为什么我们能探测到两个聚变发动机信号,却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动静?” “呃——”马雷克又闭上了嘴巴。 “因为,”乌尔皮斯指挥官在莫斯基身后说,“这是个陷阱,舰长。” “我不知道你怎会生出这种想法:他们明目张胆地邀请我们去参加舞会晚宴。”莫斯基令人不快地咧嘴一笑,“嗯。你认为,他们在启动发动机之前,已经预先布好了雷区?” “很有可能。”乌尔皮斯点点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在大约——”他一拳敲在桌子上,“——二百五十秒后遭到攻击,长官。我们不在对方的射程之内,而且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解决掉雷区,但以现在这种速度,即便是一片沙云也能把我们搞得一团糟。” 莫斯基俯身向前。“各炮位注意。将防御模式设定为点式自动射击!通讯台,请向准将参谋部,还有勘察加号和里贾纳号请求确认。一定让他们留意雷区。”他冷冷地一笑,“我想,现在该看看敌人到底有什么本领了。通讯台,我要与准将通话,而且报告:出于防御原因,我要求准将允许终止排放控制。” “遵命,长官。” 对于一艘战舰来讲,排放控制是极为重要的隐身手段。像常规雷达和激光雷达这类主动传感器,为了确认外来物体的存在,需要获取对方的回波,但如果该物体的距离非常远,或是采取了隐形措施,其反射的回波就不足以让雷达获取。飞船一旦排放出初始脉冲,便会马上暴露自己的踪迹,让位于回波接受范围之外、但在被动探测范围之内的敌人可以极为准确地判断其位置。远征舰队的战斗群在逼近罗查德星球的过程中,一直实施排放控制,借此达到隐身的目的。如果为首的飞船开始主动排放辐射能,便会令自己变得格外突出而又显眼,在攻击敌人的同时也把自己变成了靶子。 “长官?” “什么事,马雷克上尉?” “如果敌人并不只是两艘船,那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我们装备着探测器和穿梭机。会不会我们面对的其实是某种大规模武装力量,而我们能看到的那两艘飞船只是诱饵?” 莫斯基舰长缺乏幽默感地咧嘴一笑:“这并不是有可能,上尉,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 “太空雷截击一号节点位置已确定,四分钟后抵达。”数码管显示屏在乌尔皮斯面前闪闪发光,他读出了上面的计时数据。随后,他抬头朝坐在指挥椅上的莫斯基望去。舰长点点头。 “武器单元,打开鱼雷保险,将导弹准备就绪。遥控单元,将状态设定为红、蓝、橙。”莫斯基显得平静而又沉着,而在这种表率作用的影响下,作战指挥室里紧张万分的人们逐渐镇定下来。 红色电话机响起刺耳的铃声。莫斯基简短地接听了片刻,然后放下话筒。“雷达单元,你已获准发射扫描波束。” 一号雷达:“正在启动主动模式,长官。十秒多普勒脉冲串,散射四倍频程灵敏波束,随后将执行阿尔法干扰序列。可以发射雷达诱饵吗,长官?” “可以。”莫斯基将交叠的双掌放在膝头,凝视着前方的主屏幕。在镇静的外表下,他的内心十分焦虑:他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飞船——还有船上的所有人——作赌注,来证明自己对敌人的本来面目所做的假设。他并不十分自信,但丰富的经验足以让他做出有根据的猜测,去判断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踪他们。或许那个联合国的女人能猜出个究竟,他沮丧地想。接着,他扫视着作战指挥室。“赫尔辛格斯指挥官,请报告准备情况。” 那位负责火控的大胡子军官点点头:“首批四轮弹药装填就绪,长官。两枚自我推进式鱼雷,加装远程遥控起爆元件,准备完毕;随后六枚被动动力导弹,配备为电磁脉冲模式,散射角为10度。激光格栅的程序已设定为密集点式防御模式。弹道点式防御程序已装载并锁定完毕。” “好。舵位?” “既定的舰队近敌阵形保持不变,长官。指挥人员并未授权执行机动规避。” “雷达?” 马雷克上尉站起身,他显得紧张而又憔悴,双眼四周生出了新的皱纹。“谨向您报告,长官,主动传感器正在进行冷压处理。被动传感器尚未发现任何目标,只探测到红外线踪迹,但应该可以让我们在——”他低头扫了一眼数据,“——大约三分钟之后锁定。已发射雷达诱饵,发往一号辐射靶点。”雷达诱饵是一台小小的无动力机器人,被一根十公里长的缆索拖在战舰身后,可发出与飞船相同的电磁信号——经干涉仪处理之后,与瓦讷克号上的主动传感器完全同步,有助于迷惑敌方的任何传感器,使其无法判定这艘战斗巡洋舰的确切位置。 “好。”莫斯基看了看主显示屏旁边的时钟,然后垂下目光,审视着自己身前的工作站。到拉清单的时候了。“到达一号路径节点时,准备听我的命令执行一号点火程序:以40G的加速度持续提速,直到加速至每秒六十公里,然后关闭发动机,进入全阻尼模式,在当前锁定航向的基础上,将机动航向定为三六〇、〇、〇。通讯台,通知第一战斗群中所有单位。火控单元,在零时五秒后准备发射一号和二号鱼雷,听候我的命令。通讯台,通知一号战斗群,采用被动模式发射鱼雷。请确认。” “遵命,长官。一号和二号鱼雷——”赫尔辛格斯猛地打开一只黄铜开关,“——已打开保险,准备在零时后五秒执行被动发射。” “好。” “对太空雷实施拦截的可执行时间为两分钟,长官。” “谢谢你,二号导航台。我这儿有时钟。”莫斯基把牙齿紧咬在一起,“舵位,报告当前情况。” “程序已锁定。主发动机可在五十秒后点火,长官。” “雷达单元,报告最新情况。” “我们能在大约两分钟后确认对方性质,长官。排放尚未——”马雷克上尉突然停住,“那是什么?” 二号雷达报告:“长官,捕捉到信号!激光雷达记录下了一束脉冲信号。等待——” 这时,警报声骤然响起。“长官,某种东西刚刚用脉冲波束对我们进行了扫描。”马雷克说。 除了雷达操作手之外,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莫斯基。他盯着赫尔辛格斯的眼睛,点了点头。“追踪目标阿尔法。” “遵命,长官。二号炮位,追踪目标阿尔法。”当主轴向发射线圈把二十吨重的精密加工重金属和燃料综合体从船舷的鼻端喷吐出去时,一道几乎无法令人察觉的震撼让战斗巡洋舰的整个船身簌簌发抖。第二次震荡说明,第二枚鱼雷也被射了出去。它们在无自身动力的状态下向前漂行,尽管发动机尚未点火,但其内部的航天电子设备单元一直在工作:当瓦讷克号开始加速时,它们将等在战舰身后,随时准备扑向指定目标。 “倒计时三十秒。”二号导航台报告。 “长官,现向您报告所捕捉到的目标情况。”马雷克说。 “导航台,请讲。” “我们已设法对目标的脉冲串进行了分析,但看起来似乎很奇怪。它的脉冲串十分杂乱——不知您是否理解我的意思:敌人非常出色地隐藏了自己的识别信号。” “倒计时十秒。” “所有岗位改为执行二号计划。”莫斯基舰长说,“导航台,将目标信息转发给勘察加号和叶卡特琳娜号。尽可能发送所有详情。”他拿起电话,通知麾下战斗群的各舰长紧急改变计划。 “遵命,长官。二号计划开始执行,点火倒计时:五……二、一、开始。”作战指挥室中感觉不到明显的变化,没有震颤、抖动或是加速时突然出现的四肢沉重感。但在这艘星际飞船的脏腑深处,极值黑洞骤然发生了扭曲:瓦讷克号以作战全速向前冲去,其加速度高达每平方秒四百米,超过了40G。 警报声再次响起。导航台报告:“全屏扫描。”二百亿瓦特的激光束朝各个方向射去,无情的眩光明亮得足以熔化数公里范围内的钢铁。在飞船内部,热交换器散发出红热的光芒,一瞬间就将冷却水变成了高压饱和蒸汽,朝船尾喷去。交战在即,此时让这些巨大而又脆弱的热交换器耗尽功效,无异于自杀。 炮位报告:“开始对目标贝塔实施发射。”这次,一阵真正的颠簸让飞船抖动起来:刚才赫尔辛格斯在追踪船舷方向的目标阿尔法时,已将两枚导弹预装完毕,现在将其射了去。当两枚导弹在战舰前方疾飞时,瓦讷克号将全部激光输出量的十分之一集中在它们的尾端,为弹体内的反应物质充能。 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而莫斯基为了鼓舞船员,正竭尽全力让自己的举止显得充满自信。准将在军官汇报室里曾同他私下说过:“如果敌人聪明的话,便会下足本钱来让我们暴露位置,然后集中太空轨道上的全部力量,把暴风雪一般的太空雷倾倒在我们的前进路线上。敌人知道我们的目的地,这就让他们在查明我们的确切位置时少费了一半力气。当我们开始射出波束信号时,他们肯定会采取解决措施——而那就要看他们能实施多么大的打击,还要看我们的承受能力如何。” 对固定点实施攻击——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便是对行星四周的低轨道目标实施攻击——历来都被视为深层空间战争中最难完成的任务。防御的一方可以在自己周边集中兵力,迅速组织防御导弹和激光防护屏来阻挡进袭的火力。而如果进攻的一方想摸清攻击目标的底细,就必须发射探测波束信号,让自己变成一个个高能标志物,成为守方瞄准的靶标。 几秒钟后,莫斯基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长官,点式防御单元报告,未发现目标。我们已经深入敌人的阵形,但似乎他们并未布下雷区。”太空雷不会沿着敌船的减速度曲线漂移,而是当战舰把它们以峰值速度抛出船外时,冲向飞船前方。 “那好。”莫斯基咕哝道。他的目光集中到了主测绘屏幕上的两个红点上。它们在降低加速幅度,但整体速度仍快得令人揪心,就好像是它们一心想打一场相对速度为零的重量级拳赛——给定住不动的对手来一记猛击。瓦讷克号射出的两枚导弹正朝他们徐徐接近,而实际上,导弹的加速度相当凶猛,已达一千G,飞行速度也超过了每秒一千公里。很快,导弹关闭了发动机,在惯性的驱动下顺势前冲,弹体内只保留了足够的反应物质,以备进入距敌十秒的射程时做最后的机动飞行。在瓦讷克号前方,两个紫色的十字图标正在不断闪烁,代表着飞向敌人的那两枚无动力鱼雷。 一分钟后,二号炮位报告:“长官,一号导弹失灵。我可以向它发送信号,但它并不回应。” “太古怪了——”莫斯基皱起了眉头,朝那只仿佛预示着末日来临的时钟看去。这艘战舰正向目的地缓缓逼近,速度只有每秒四十公里。敌人的来袭速度则高于每秒二百公里,而且正在降低加速幅度,逐渐减小推力——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敌人最后将以每秒二百五十公里的无动力漂移速度逼到近前,在大约五百秒后与战舰的航线相交,而在那之前,有二百秒的时间,它们一直处于导弹动力航程之内。然而,该如何做出有效的反应呢?一号导弹已经失灵,现在早就飞到距离目标五万公里之外的地方了—— “谨向您报告,长官,二号导弹也已失灵。” “这太不合常理了。”赫尔辛格斯咕哝道。他向地图上望去:又有一连六枚导弹从勘察加号上发射出去,正向目标遥近:全都是试射,不太可能造成伤害,但—— 点式防御单元报告:“长官,一号甲板出现问题。看上去像是——谨向您报告,长官,遭到碎片撞击。激光雷达格栅上的一片眼球装置损坏,但内层压力船壳并未受损。” “像是被头皮屑撞到了。”莫斯基评论道,“但点式防御单元仍在工作。鱼雷情况如何?” “还没有新情况,长官。”赫尔辛格斯说,“它们的弹体内仅装有维持射速为每秒五百公里的燃料。再过八十秒才能进入点火位置。”尽管鱼雷向敌人的漂行速度比发射它们的战舰还要快上几乎每秒一百公里,但相比之下有效航程就短得多了。与导弹不同,鱼雷携带着自己的供能设备、雷达和作战控制电脑,能让它们在实施攻击时发挥重要作用。但它们的加速时间更慢,而加速资源储备也更低。 二号雷达报告:“谨向您报告,长官,我想我发现了某种东西。二号导弹失灵后约100毫秒时,三号探测器捕获到一股中微子脉冲。尽管无法确定它来自目标还是导弹,但显然其能量相当高。啊,未发现其他辐射迹象。” “太古怪了。”莫斯基低声说道,但他这种评价显得过于轻描淡写。“我们的目标距离像对各作战单位的射程有何分析?” “鱼雷在60秒后进入有效射程。炮位在150秒后进入有效射程;在400秒后进入直接接触射程,与敌接触时最近距离为2万公里,速度约为每秒260公里,该推算以不做任何机动动作为前提。现在根据我的探测结果,距离目标10.5万公里。” “哈。”莫斯基点点头,“诸位,尽管你们可能觉得我的做法有些荒谬,但事情确实不对头,所以——赫尔辛格斯,你那两枚鱼雷,马上点火,攻击一号目标。” “但它们最后会因为燃料不足而做惯性漂行——” 莫斯基警告般地举起一只手。“快点执行。舵位,执行三一二选项。通知所有飞船。”他再次拿起电话,接通准将的作战室,与将军交换意见。 “遵命,长官。”以罗查德星球为中心的显示屏上,图像旋转着发生了变化:一道橙色线条,代表瓦讷克号的航线,到目前为止始终笔直地指向那颗行星,而现在开始弯曲,变成一条弧线,离开了罗查德星球。两条红色线条,代表两艘来袭的敌船,也变成了曲线,试图拦截瓦访克号和它的五艘姊妹舰。同时,十二个蓝色的小点,代表整个战斗群在将近两分钟前抛射的鱼雷,开始在画面上显露出形迹。 任何一个星际飞船的舰长都会对处于作战状态下的鱼雷而远之。与导弹不同——基本上讲,导弹就是一根塞满反应物质的管子,尾巴上装有激光镜,另一端带有弹头——而鱼雷则是一种航天器,配备着自己的供能设备,或者说是一种裂变动力火箭,辐射污染严重得令人难以置信,无异于缓慢燃烧的原子弹,勉强处于控制之下,身后喷吐着可怕的辐射尾流。它也是最高效的、使用可贮存燃料发动机的火箭,绝没有聚变反应堆或空间弯曲发生器那么复杂。早先,在更新的技术出现之前,21世纪早期的先锋者就是用它完成了最初的星际载人飞行任务。 “鱼儿都在游,长官。我们发射的那两枚鱼雷分别以96G和112G加速,常规战斗群齐射的导弹平均加速度为98G。它们将在100秒后耗尽燃料并启动主发动机,随即在150秒后拦截敌一号和二号目标一一但这需要对方保持当前航向不变。目前,弹体内导航单元的降级仍可处于控制之下,我们应该能够完成最终阶段的瞄准控制。” “很好。”莫斯基简短地说道。敌人的飞船正沿交互航向朝瓦讷克号冲来,很可能不久便会开始射击:但鱼雷群将恰好挡在他们前方,干扰敌船对瓦讷克号构成威胁的清晰攻击视野。而这正是莫斯基所希望的事情。 他注意到,那两艘敌舰确实有些极为古怪之处。它们并没有遵循任何明显的战术法则,只是沿一条直线不断加速,一面前进一面放射出激光雷达脉冲.-那种自动导引模式非常盲目,而且毫无秘密行动的迹象。它们突然冒出来,胡乱发射脉冲讯号,就像两个酩配大醉的傻瓜在酒吧间里玩电脑游戏,把本来具有的隐身优势丢到了一边。无论驾驶这两艘船的家伙是什么货色,反正他们不是蠢货就是—— “雷达单元,”他轻声说,“对前方和下方进行饱和覆盖扫描。发现什么东西了么?” “我要好好看看。”马雷克咽了口唾沫,他明白舰长的意思。如果来袭的两艘敌船在充当猎犬的角色,想把猎物赶出藏身地,那么就该从正前方静悄悄地发起突袭才对。即便没有以峰值速度抛射太空雷,也应采取其他某种措施。难道是某种更险恶的措施,比方说两枚自动力鱼雷。“嗯,谨向您建议,长官,能否同时启动光学扫描?” “那会让我们更明显地把位置暴露给他们,简直再方便不过了。”莫斯基哼了一声,“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哪儿,用不着多此一举。” 二号雷达报告:“长官,未发现质量信号。前方和下方两光秒范围内均未发现异常,只有少量有舰体碎屑——我们刚才在一号路径节点穿过了一片稀薄的云雾,舰舷上有些刮蹭——但未发现护卫人员、舰只或武器的迹象。” “长官,我们前方畅通无阻。”马雷克上尉说。 “好吧,继续盯着他们。”莫斯基低头看看自己紧紧抓住膝头的双手,手背上暴起了一根根青筋:这是一双衰老的手,手腕的汗毛正在变成灰色。“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他无声地问自己。 他的工作站鸣叫起来。“长官,来电呼叫。” “该死。”他敲下按键打开图像。对方是鲍尔准将。 “我正在忙。”他简短地说,“鱼雷尚未击中目标。能等一下吗?” “恐怕不行。有件事非常古怪,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不朝我们开火?” “他们已经朝我们开火了,只是子弹还没有飞到我们这儿来。”莫斯基从咬紧的牙缝中说。 鲍尔盯着自己的旗舰舰长,一言不发,但他的表情说明他同意莫斯基的看法。就这样过了片刻,他点点头。“舰长,让我们快点离开这儿。我会通知战斗群中的其他舰只听从你的指挥。你只需尽自己所能,在燃料能耗允许的情况下,离那些——随便什么玩意儿——越远越好。” 二号雷达报告:“鱼雷抵达最近触敌距离的时间:八十秒。长官,没有迹象表明敌人的一号和二号已发现鱼雷。但如果他们使用的传感器与我们的G-90相似,那么鱼雷就应该已经进入了他们的探测范围。” “明白。”莫斯基停顿了一下。一个念头在他大脑深处不断扰动,那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他忘记了某件事情。中微子脉冲,没错。中微子意味着强大的核力量。那么,为什么没有看到爆炸的闪光呢?“炮位,装填十二枚SEM-20,准备从船尾发射,攻击最短截击距离之内的目标。敌人有可能从后方发动进攻。”说罢,他将目光转回视频电话的屏幕,但准将没再等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遵命。导弹装填完毕。”赫尔辛格斯,飞快地扳动痴杆,调整着刻度盘,看上去几乎显得很高兴。自从自己的狗失踪后,赫尔辛格斯一直闷闷不乐。在莫斯基的记忆里,火控官现在这副模样算是近来最近乎快乐的表情了。“十秒后完成发射准备。” “舵位,”莫斯基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准备执行‘临阵脱逃’计划,听候我的命令。” 雷达操纵台上响起了警报声。“请准许向您报告,长官。”当值的士官脸色惨白,报告道:“我找不到瓦茨拉夫王子号了。” 指挥室里的所有人都震惊地抬起了面孔。“你这是什么意思,找不到?”乌尔皮斯厉声问道,他一时把指挥等级忘到了脑后。“你不可能找不到一艘战斗巡洋舰——” “长官,它停止了回应,而且已不再加速。我能在雷达图上看到它,但它显得很不对头——”雷达操作员停顿了一下,“长官,我接收不到它的敌我识别信号动而它的能量反射特别强,肯定被什么东西扯掉了船体前部的排放控制涂层。” 听到报告后,指挥室里一片死寂。“舵位,执行‘临阵脱逃’计划。”莫斯基飞快地命令道。 “遵命,长官。临阵脱逃。”乌尔皮斯开始疯狂地扳动一个个开关。 太空作战中常会出现一个重要问题:如果事态开始恶化,他们只能高速溜掉,但糟糕的是——只有探测到危险之后,他们才能明白大难即将降临。所以,当一艘飞船深陷于敌人的动力导弹包围圈时,几乎不可能逃掉。莫斯基曾与鲍尔和舰队的其他舰长反复演练过这种情况,而得出的结果便是“临阵脱逃”计划。这个计划令人不快,它只有一个值得称道之处:其他备选方案更糟。现在,敌人从九万公里之外发起进攻,伏击了一艘战斗巡洋舰。这种情况并非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毕竟,他们到这儿来,就是来作战的。但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敌人的导弹,只有他们自己的鱼雷和导弹、他们前方漂行的爆炸物碎片,还有敌船洒下的有机物“头皮屑”细雨——而在主动模式下,瓦讷克号上的激光雷达可以探测到将近一光秒,也就是三十万公里之外的导弹。如果敌人确实拥有某种光束武器,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破坏一艘大型战舰,就说明其射程几乎比新共和国海军的点式防御能量武器高上两个数量级,那么,此时远征军离敌人真是太近了。他们能做的只有马上转向,启动紧急逃生推进系统,在敌人做出反应之前飞也似地逃掉。 二号雷达报告:“四十秒后鱼雷实施拦截。敌一号和二号目标继续沿原航向前进,加速度已减到1G.” “好的,这是个好消息。赫尔辛格斯先生,我们的朋友很可能从我们身后送上令人惊喜的礼物,如果你能做好准备对其致以热烈的欢迎,我将不胜感激。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东西射中了瓦茨拉克王子号,只希望他们来不及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们。另外,还望诸位能原谅,容我抽身片刻。我要打个私人电话。”说罢,莫斯基戴上耳机式麦克风,按下了反声控制钮。“通讯台,给我接准将。”他的耳机里咔嗒响了一声。“长官?” “开始执行‘临阵脱逃’计划了吗?” “是的,长官。瓦茨拉克王子号——” 突然,气压下降警报的尖叫声像刀子一样刺进了他的双耳。“全体注意,该死的!”莫斯基高喊道,“穿上救生服!”他从头上一把扯下了耳机。军官和操作人员纷纷冲向隔间后面的紧急救生舱,着装完毕后跌跌撞撞地回到操作岗位上,让后备人员接着去穿救生服。很快,作战指挥室的全部人员都轮换着配齐了紧急救生装备,战舰的各神经中枢部门也已着装完毕,而莫斯基同样不想冒险碰运气——并不是因为穿上救生服就能在舰对舰的战斗中得到更多的保护,而是因为减压泄漏是一种极大的威胁,对于任何星际飞船来讲,那都像火灾或是霍金辐射一样令人恐惧。“损管控制单元,向我报告情况。”他咕哝着下达命令。这时,一名从他身边经过的军士长递上一套救生服。莫斯基仔细检查了上面的状态显示器,然后站起身慢慢穿上。 “长官,谨向您报告,A层甲板出现严重气压下降。压力已降至临界值,我们仍在输送空气。啊,还要向您报告,看来激光雷达发射器的三号扇区也已受损。” “你们要确保每个人都穿好救生服。炮位和雷达单元,我们的情况如何?” 一号雷达报告:“鱼雷在十五秒后实施截击。敌目标航向保持不变,应当在一百二十秒后进入我们的最终交战范围,在其中奶于二十秒后便会被我们甩在后面。” 赫尔辛格斯点点头。“所有发射管均已装填完毕。”他报告道。 “损管控制单元:打开生命保障系统,找出发生泄漏的松动部位。” “已经执行,长官。我发现了某种污染物,其来源位于一号生命保障系统内部:是一些古怪的有机分子,浓度较低。另外,呢,发现火情,主要位于A层甲板。激光雷达格栅的受损部位已探明:位于早先被碎片击中的地方四周。嗯,我接到报告,减压区域中损失了十六名船员。A层甲板的二号区段已暴露在太空中,出事时这些船员都在那里。” 炮位报告:“五秒后鱼雷进入最后推进加速阶段。” “现在该让敌人眼花缭乱了。”赫尔辛格斯说,“格栅启动至最大功率。” “遵命,长官。执行多谱段啸叫强光干扰。”赫尔辛格斯向万旁侧过身,低声对着耳机式麦克风说了些什么,而一号雷达手也低声作答。随着一只只开关相互协动调整,雷达单元放弃了对激光格栅的优先控制——正是这道巨大的相控阵激光格栅包覆着战舰的船身。随后,赫尔辛格斯和两名助手开始输入一条条指令。 瓦讷克号骤然加大推力,前进路线与两艘敌船的航向成九十度角,借着时空扭曲掀起的波浪不断提高速度,离沉默的追击者越来越远。它发射的那两枚盐溶液裂变动力鱼雷,在战舰后面喷吐着明亮的火光,像一对核子烟花弹,加速朝敌船冲去。此时,瓦讷克号的圆柱状船身上,排列紧密的马赛克式格栅开始闪耀出强烈的斑点状高纯激光。一千种颜色绽放出来,相互融合、相互冲突,用光芒组成了一顶灿烂夺目的王冠。数百万瓦,然后是数十亿瓦的能量汹涌而出,让飞船的外壳像定向镁照明弹一样灼灼发光。光芒越来越强,积聚在一起流泻出来,形成了两道处于紧密约束之下的光柱,其强度之高足以像喷灯一样烧穿一千公里之外的钢板。 同时,战斗群发射的鱼雷群通过节流阀把推力加到最大,在最后这三千公里的航程中,一面无规律地迂回换向,一面朝来势汹汹的敌舰冲去。此时鱼雷的速度比前太空时代的洲际弹道导弹还要快上十倍,为了避开有可能袭来的点式防御激光而敏捷地闪身迂回,但体内的被动传感器和复杂的反电子欺骗规则系统也严阵以待,准备突破来自敌船的干扰和反措施。仅用三十秒,它们就完成了这段距离的飞行,却发现敌人的点式防御系统几乎根本不存在。 在瓦讷克号的作战指挥室里,交战显得平淡无奇。一个追击者简简单单地消失了踪影,代之以一团裂变碎片和灼热的气体,不断向四外扩展,而释放出这些碎片和气体的白炽点比任何常规裂变爆炸都要明亮得多:随着敌舰的船壳四散崩飞,动力装置解体碎裂,反物质瓶中的内容物泼溅在金属氢的浓汤中,引发了一连串混乱而又奇异的亚核反应。不过,只有一枚鱼雷击中了目标,其余十一枚都已从指挥室的屏幕上消失。 “谨向您报告,长官,捕获到更多的中微子脉冲。”雷达操作手叫道,“但并非来自我们击中的那一艘——” 莫斯基盯着主屏幕。“损管控制单元,A层甲板的情况怎么样了?”他问道,“舵位,其他战舰都按计划撤退了吗?” “长官,A层甲板仍然失压,与太空连通。我已派去管控小组,但他们尚未发回报告。其中,四号回收舱的气压正在继续下降,但未发现外层船身有泄漏迹象。嗯,我发现格栅上有一片比较大的功耗区,长官,说明某个地方正在流失数兆瓦的能量。” “执行‘临阵脱逃’计划的命令已在一分钟之前发出,长官。到目前为止,各舰——”说到这里,乌尔皮斯突然咒骂了一声。“长官!我们失去了勘察加号的信号!” “该死的,怎么回事?”莫斯基向前俯过身。 这时雷达单元也报告:“另一敌我识别信号逐渐减弱,‘来自——”操作手停顿一下,震惊地瞪圆了双眼,这才下了结论:“——来自勘察加号。”在舰桥前方的主作战图上,皇家舰队各艘飞船的航线正在延伸,速度已达每秒三百公里,而且继续稳定地攀升。目标星球悬在画面中央,让人感到永远都无法企及。 莫斯基看了一眼他的大副。伊利亚也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您看现在这种情况,长官,敌人在以我们根本不了解的方式作战——”红灯骤然亮起。警报声此起彼伏。损管控制员朝传声筒连声大叫,发布着一个个命令。莫斯基吼道:“报告情况翼该死,出了什么事?” “长官,B层甲板一号区段的气压正在下降!从A层到D层甲板,每层甲板上的三号区段都没有压力读数。探测到大规模能量波动,D层甲板九十五号隔舱的十四号配电盘失火燃烧。啊,又发现B层甲板四十五号的一间隔舱已与太空连通,另一间隔舱失火。我无法对B层甲板进行损管控制,C层甲板的情况也同样糟糕——” “全面封闭F层甲板。”莫斯基命令道,他的面孔变得煞白。“立即执行!炮位,准备发射二号和三号诱饵——” 但他已经来不及挽救自己的战舰了:因为大群如同细菌一般大小的自我复制杀手以每秒六百公里的速度撞入了A层甲板,它们表面包授着强化金刚石外壳,可谓无坚不摧,正啃噬着舰内的五层甲板一路向下推进,最后将到达轮机舱动力室。就这样,它们一面啃噬,一面繁殖…… 瓦西里颤抖声音中隐含着不安和恐惧,若是换作其他场合,则会显得很好笑:“我现在要逮捕你们,罪名是蓄意破坏、叛国、非法使用违禁技术,而且还向新共和国的敌人提供帮助和便利条件!马上投降,不然会让你们更倒霉!” “快给我闭嘴!要是你不打算走着回家的话,就好好抓紧座椅靠背。马丁,如果你不介意,拜托瑞他一脚——做得好。我得关紧这扇舱门——” 瑞秋厌烦地扫视着舱外。眼前的景色很美:到处都是闪烁的星辰,一颗陆地行星悬在他们头顶上方,凸隆着巨大的球面,就像一尊蓝白两色的大理石球,令人感到如梦似幻——可这个愚蠢的小子却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聒噪。这时,她正站在驾驶员的座椅上,双手紧紧抓住舱盖的底面,尽力想把这只救生舱料理停当。刚才,她从舱口一探出头就认出了这个正攀附在低增益天线上的家伙,当时真想马上缩回身,让启动推进器把他甩开。一阵莫名的狂怒突然爆发,她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声音大得让惊慌失措的马丁以为她的连身服漏了气。但令人昏乱的怒火很快就消退下来,她还是伸手抓住了瓦西里的手臂,把他连同那身鼓胀的救生服一起扯进了舱口。 “我要下来了。”瑞秋说。她用双腿紧紧夹住座椅的靠背,咔嗒一声把擒纵卡子推到舱门上,然后尽量将扳手按到底,将其锁定就位。她身下的舱室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显然瓦西里并不懂得如何才能不碍别人的事,而马丁正忙着降低自己座椅的高度,好腾出一点地方。她扯动救生索滑了下来,站到座椅上,随后抓住舱门用力关紧。她能感觉到,十几只小小的卡子咔嗒咔嗒地响成一片,从四面把舱门牢牢地锁死。 “好了。自动驾驶仪,封闭舱门,然后重新为舱内加压。马丁,别在那儿折腾了——那是马桶,你肯定不想打开它——对,是那个柜子,把东西拿出来。”空气嘶嘶地响着,开始从舱顶四周的通风孔中排出,白色的薄雾聚在一起,打着旋从主观察窗前飘过。“大功告成。你,给我听着:这里不是海军的飞船。现在闭上嘴巴,我们可以让你搭个便车。要是再唠叨个没完,说什么逮捕我的屁话,我一泡尿就能把你冲到舱外面去。” “啊。”见习检察官瞪大了双眼,看着自己身上的救生服慢慢瘪下来。 座椅后面,马丁一面咕哝一面在储物柜里翻找。“你要的是这个?”说着,抬腿把一只卷起来的吊床朝瑞秋踢了过去。她在座椅上转过身,把吊床的一端挂在身后的舱壁上,然后展开床面,把另一端甩向马丁。马丁抬手便接,不料整个身子都从柜旁飞了出来,险些踢到他们那位搭船人的脑袋,最后好不容易才把吊床固定好。 “你。脱掉救生服,上吊床。或许你注意到了,我们这里没多少空地方。”她按了一下释放钮,头盔立刻从连身衣上松脱下来,漂到了半空。她抓住头盔,塞到座椅后的吊床下面。“你现在可以脱掉救生服了。” 马丁自己的救生服已脱了一半,下半身还套在瘪了气的塑料袋里。瓦西里刚飘出自己的救命衣,正挣扎着从脑袋上摘掉松塌塌的头罩泡。马丁把他推上吊床,然后从他头上扯下了那只袋子——这个行动很及时,不然瓦西里马上就要把塑料袋吸到嘴里了。“你已经被——”说到这儿,瓦西里停顿下来。“呃,谢谢。” “你别指望能劫持我们再回到战舰上,想都不要想。”瑞秋带着威胁的口吻警告道。“只有我的声音才能让自动驾驶仪执行命令,而且我们谁都不想冒险和你的朋友们去打交道。” “呃”瓦西里大口喘着气“嗯,这就是说——”他用疯狂的眼神打量着四周。“我们只能等死了?” “如果我们能躲开他们,躲得远远地,就死不了。”瑞秋坚定地说。 “可敌人的飞船来了!他们肯定——” “那是‘节日’。你知道‘节日’是些什么玩意儿吗?”马丁问。 “如果你知道,就该告诉司令官的参谋部。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为什么——” “我们早就告诉他们了,他们不听。”瑞秋说。 显然瓦西里正在竭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最后,他还是觉得,既然琢磨不透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倒不如换个话题。“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唉。”瑞秋从门牙的牙缝中吹出一声不成调的口哨,“若问我个人的意见,我打算让救生艇在就近的某个地方着陆,比方说,新彼得格勒,在王冠酒店定一间蜜月套房,用香槟酒灌满浴缸,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让马丁喂我吃涂着鱼子酱的黑面包。不过,我们下一步会怎么样应当取决于‘节日’,明白吗?如果马丁猜得没错——” “你一定要相信我。”马丁强调道。 “——海军舰队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再也不会露面。如果他们的每个人都按照同一套规则行事的话,结果肯定是这样。我们只管继续向前漂,然后启动发动机,直接着陆,一出舱就扯大嗓门声称自己是中立国国民。小子,‘节日’并不像你的领导人想得那样。没错,对于新共和国来讲,‘节日’就是一种威胁——你的领导人猜得没错——但他们不明白‘节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威胁,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拔刀相向只能让对方以同样的方式回应,而‘节日’干这类事情要比你们这帮小子在行得多。” “但我们的海军非常强大!”瓦西里坚持道,“他们是二十光年范围内最出色的海军!你们这些无政府主义者能干什么?你们连强有力的政府都没有,更别说舰队了!” 瑞秋咯咯笑起来。不一会儿,马丁也跟着笑了。他们的笑声越来越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震耳。 “你们为什么笑我?”瓦西里恼火地问道。 “瞧,”马丁调转座椅,让他自己能看着检察官的眼睛,“你从小到大接受的就是这套理论:强有力的政府、统治阶层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官老爷们牢牢把持着权柄,可以随便用鞭子抽打城市无产者以及其他所有人光溜溜的屁股。但你想过没有,联合国体制也在正常运转,而且存在的时间是新共和国的两倍?体制的运作方式并非只有一种,我想‘节日’就是例证,所有僵硬死板的社会等级制度——就像你从小到大身处其中的这种体制——在应对变革的时候全都十分无能。联合国体制则不同,至少在奇点到来和实施了行星违宪法规之后——”说到这儿,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以前,见解偏激的无政府主义者都认为联合国就是某种准法西斯主义的世界政府。20世纪和21世纪的世界崇尚强有力的政府,因为整个行星的文明正在遭受未来理念的冲击,当时正处于奇点来临的前夜。那段时期过去之后,就没剩下多少真正有生存能力的独裁政府了,而以前他们越僵化,后来就越难应付一夜之间损失百分之九十人口所带来的后果。哦,倒霉的还有丰饶之角:如果你是政府,开了一家中央银行,一天早晨醒来却发现百分之九十的纳税人都没了,而剩下的人都认为钱已经没有任何用处,那么你绝对不会感到高兴。” “可联合国就是个政府——” “不,不是。”马丁强调,“它只是个清谈俱乐部。联合国最初是个条约组织,后来变成了官僚机构,再后来又为各种跨国贸易和标准协定充当契约代理人。奇点之后,它被因特网技术特遣队接管。它并不是地球的政府,只是地球政府的残留下来的遗迹,你们这些人只认得这个。联合国就算个做公益工作的小角色,但人人都需要它的公益工作:实施世界范围内的疫苗接种计划、同太阳系外政府组织签署贸易协定、为重大灾难提供最终极保险,就是这类事情。问题的关键在于,一般情况下,联合国并不真正做任何事:它没有外交政策,简直就是个不能动弹的活靶子,供你们的政客在作秀时大肆责骂。有时候,某些人打算做某种看似值得信赖的事情,于是就利用联合国来当幌子,不过,要想在安理会取得多数票支持。简直就和放牧一群猫一样。” “但你们——”瓦西里停下来,看着瑞秋。 “我告诉过你们的司令官,‘节日’不是人类。”她不耐烦地说道,“他谢过我之后便着手制定进攻计划。正因为如此,这回他们必死无疑。你们的人没有足够的灵活性,就连发动这场规模不大而且极度违法的反因果律攻击,也算不上是有创意的反应。”她嗤之以鼻:“你们本以为自己能比‘节日’早到一个星期,居然借助不伦不类的封闭式类时路径来避开太空雷和突袭,还觉得爱查顿对此一无所知,就好像‘节日’也是一帮带着原子弹的原始人。” 一盏红色指示灯在瑞秋面前的控制台上闪动起来。 “噢,快看。”马丁说。“开打了。最好系上安全带——我们处境不佳,离战区太近。”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瓦西里问。 马丁伸手调整了一下装在舱顶的一只透镜,然后回头问道:“小子,你会玩杂耍吗?” “不会。为什么问这个?”马丁指着屏幕:“这些是棘刺飞船,或者叫抗体。是被遥控的低智能生命体,武装着——嗯,算了,你肯定不想知道。都是些吞噬一切、塑造怪物的饥饿的小纳米机器,令人作呕。换句话讲,是一团团灰色的黏东西。” “噢。”瓦西里看上去很不舒服,就像是生了病,“你的意思是,它们会——” “看样子,它们会冒出来迎接舰队,先查探一下动静。不幸的是,我不认为鲍尔准将能够明白,如果他不能以某种方式表示友好的话,他们全都会送命。他仍旧以为这还是一场战争,用导弹和大炮作战。但如果他们决定坐下来谈谈,‘节日’也不难对付,因为这帮家伙对信息具有一种贪婪的嗜好。只要能一直让他们觉得兴味盎然,而且不向他们射击,我们就会非常安全。幸运的是,‘节日’没有幽默感——他们会觉得事情令自己着迷,但绝不会懂得其中的意味。只要我们让他们开心,他们就不会吃掉我们。我们甚至可以把有关的事情汇集起来,形成一份控制情报,讲给‘节日’听,能让我们脱离巨人们的控制,平平安安地着陆。”马丁刚才从座椅后面的柜子里掏出了一只装备包,现在他把手伸进去,拿出一样东西。“瑞秋,准备好播放了吗?给你,小子,戴上这个。演出开始了。” 一只红鼻子飘到瓦西里面前,似乎正在嘲笑他。
  1. 降级,计算机在其储存器或周边设备不能使用时继续保持运转状态。????
14. 电话技师 普罗茨克省城上方将近六万公里的太空中,一条离心率极高的椭圆形极轨道上.“节日”的主节点在信息洪流的中心吸足了养分,舒适地享受着快乐时光。与它在旅程中拜访过的前几站相比,这个星系里可供采摘的果实很少,但罗查德星球仍然让它感到非同寻常,而且十分有趣。“节日”在行进过程中也曾到几颗原始星球上碰过运气,而相比之下,这里与它记忆中的那些蛮荒社会大不相同。 现在,首批星网已经启程——有的向一个个未曾做客的新星球进发,有的则回头重访以前曾驻足的文明热土——“节日”正在清点自己的存货。罗查德星球上的种种事情并不完全令人满意,但也累积形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民俗主体,能让“节日”深入了解这个极度僵化、一成不变的体制下的各种社会习俗。不过,地面上可供汲取的信息频道少得可笑,居民们提出的要求也不多,令他们倍感沮丧。的确,“节日”接收到的主要数据源都是些不太理想的头脑意识,上载者大多是比较放纵、一定程度上缺乏道德感、见解也比较偏激的异议分子。那些拥有永久的本能、喜欢没完没了地解释和剖析一切事情的评论家们也对此抱怨不断——这片殖民地已被灾难性的经济奇点所征服——然而,这类事情不属于“节日”需要考虑的问题。他们很快就要继续前行:他们的进化枝——贸易者——发来的首组试探性讯号已经被探测到,正在奥特云中咿呀啁啾叫个不停。“节日”对眼前这个文明的交流开拓工作已几近完成。 位于高轨道上的发射器抛出了数百架星网,其中每架星网都携带着一台因果频道终端:这是一只黑色的盒子,里面是各种处于量子纠缠态的粒子,由“节日”进行了严格的反粒子控制处理。(通过将处于已知量子态下的第三粒子传入纠缠态粒子之中,数据可以在各终端之间以无限高速传输,而每个传输点所消耗的能量仅为少许纠缠量子。)一旦星网到达目的地,各条因果频道便会连入“节日”已建好的通讯交流网栅。到时候,罗查德星球的后裔将不再受限于“节日”为最后这个目的地所搭设的中转频道瓶颈,从而暴露在自己所属政体的全部信息洪流之中。 此时“节日”已注意到,斯普尼克卫星那个方向,巨人们已经采取了行动。看来他们正在清理一个规模不大的烂摊子:几艘速度缓慢、效率低下的飞船,没有事先警告就用原始的能量武器朝巨人们开了火。巨人们耐心地报以毁灭性的反击,使出了一切能致敌于死命的手段。有一艘小型飞行器正从战区旁悄悄溜过,显然与这场攻击无关:第二道攻击波过后,大量敌人有的解体、有的逃窜,而那艘小船仍安然无恙。对于大多数敌人,“节日”根本不放在眼里。任何心思满怀敌意,甚至于向“节日”发起进攻的对手,都不太可能是良好的信息源。至于那艘小船上的人,等他们到达罗查德星球时,“节日”会有机会与他们谈谈的。 救生艇里的空气污浊不堪,混杂着汗臭和屁味。瑞秋躬身坐在控制台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临界点监视器。此时火箭正在他们身下咆哮轰鸣:不等她来得及眨眼,一个微小的输出抖动就可能会让他们送命,所以她觉得还是这样一动不动最好。另外,她现在已经耗尽了体力:只要他们一着陆,她马上要一连睡上三天。自从他们逃离瓦讷克号,时间已过去了十四个小时——在这十四个小时里,她白天连续奔忙,接着又一夜未眠。如果她不再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屏幕上的那个生物将口中的撩牙猛地一咬,它根根利齿上闪动着红光,就像沾满像鲜血一样。“你为什么不接受那些巨人?” “我不可能屈从自己去接受它们的恩惠。”她尽量让自己用平稳的语调讲话。发现稳定的中子流,放射性活度为每分钟一万贝克勒尔。她的植入式探测器发出了警报。换句话讲,这就等于做一百次胸部X光检查,而且要连续不停地做四个小时。救生艇的发动机在她身下簌簌发抖,就像个有生命的东西。瓦西里的吊床悬在她身后。刚才,一听到她说不会把他丢到舱外,这家伙立刻就睡着了,快得令人吃惊。四个小时的漂行中,等待死亡降临的恐惧已让他精疲力竭。马丁在通讯终端昏暗的红光中轻声地打着鼾,他也同样疲劳。知道自己逃离了死亡的威胁——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让人放松的了。她想。可正因为如此,她还一直无法入睡。 “什么恩惠?”那个奇怪的生物说,“你的嫡值减得太多了。” “你的话让人听不明白。”她咕哝道,“你的翻译程序太糟糕了。” “难以理解?好吧,我们再来。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不像其他飞船那样攻击巨人们?” 瑞秋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我们不是那支远征舰队的人。”她慢慢说道,“我们的意图和他们完全不同。我们为和平而来,只想交流信息,我们会让你们心满意足。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啊。嘘——”屏幕上的那个东西转头向身后望去,“我们明白你的意思,会向巨人们传达你们和平的意图。你们不是这颗行星上新疆域管理协会的人?” “不,我们来自地球。”这时,马丁的鼾声停止了。她转头朝他望去:他刚睁开一只眼,正带着满脸倦容看着她。“人类的本源星球。”她解释道。 “我们对那里很了解,也了解你们这些地球人。我们需要有价值的信息,告诉我们!” “回头一定相告。”瑞秋并未正面作答,她敏锐地意识到,舱内的空气正变得越来越浓浊。“我们能安全躲过巨人们的攻击吗?” “我不明白。”那东西温和地说,“我们会向巨人们传达你们和平的意图。有什么不安全的?” “并不十分安全。”瑞秋睬了马丁一眼。马丁皱起眉头,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你告诉巨人们,我们不会向他们发起进攻,那么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吃掉我们?” “啊哈!”那个生物朝她眨动着眼睛,“吃掉?大概不行。” “唉,好吧。我换个问法: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向我们发起进攻。” “嘘——你担心什么?快把信息告诉我们。”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在我能确保自己不受巨人们伤害之前,绝不会把你想知道的任何事情告诉你。你明白吗?” “哈——伏鲁弗!你不打算让我们痛痛快快地享受信息。哼!啊,好吧,巨人不会吃掉你们。我们让他们禁食。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吗?” “当然可以。但首先——”她看了一眼自动驾驶仪的监视器,“供我们呼吸的空气已经不够,需要先让我们着陆。可以吗?你能把地面上的情况告诉我吗?” “当然。”那个生物上下颠动着脑袋,像是在点头,看上去十分滑稽,“你们可以着陆,没问题。你们可能会发现,环境有了一些变化。最好先停靠到我们这里。我们是评论家。” “我想找一个人。”瑞秋接着说道,她下定决心要再碰碰运气,“你们建立了一个通讯网络,对吧?你能帮我们找到他吗?” “或许可以。那个人的名字?” “鲁宾斯坦。博雅·鲁宾斯坦。”她身后传来一阵响动。瓦西里翻了个身,吊床随着救生艇的惯性漂移而不断地摇摆。 “抱歉。”那个生物向前俯过身,“他的名字是鲁宾斯坦?是个革命者?” “是的。” 马丁朝她询间般地皱了皱眉。瑞秋转了转眼珠:回头再跟你解释。她朝他示意。 “七妹认识博雅。军师七妹。看来你和超人政府打交道。是私下里吗?” “没错,”瑞秋点点头。“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我不止要告诉你他在哪儿。”屏幕上的东西咧嘴一笑,“现在你接收轨道飞行参数吧。准备着陆。我们在那儿接你。” 瑞秋身后,瓦西里坐了起来,他的眼睛瞪得溜圆。 司令官不愿钻进救生艇。 “不——不——不——不——”他的嘴角淌着涎水,左眼中满是怒火,但右眼目光呆滞,没有一丝生气。 “长官,拜托您不要闹了。现在我们必须立即上艇。”罗巴德焦急地扭头朝身后看去,就好像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利爪上沾满鲜血的灾难恶魔正弯下身子,流着口水,要从他身后的气闸破门而人。 “绝——绝不——弃——弃船——”克茨拼命挣扎,结果耗尽了力气,头颅一下子垂落在胸前。 罗巴德抬起轮椅向前一推,挤进了狭小的救生艇。“他会没事吧?”克索夫小题大做地问道。 “不知道。给我找个能放下轮椅的地方吧,这样我们就能出发了。走得越早,他获救的希望就越大——” 外面的走廊里响起警报的悲鸣声,罗巴德畏缩了一下,只觉得双耳中砰砰直响。克索夫冲过一位身穿少校军服的军官身旁,猛地拉下紧急超控手柄:随着一阵嘶嘶声,救生艇的外层舱门关上了。“出了什么事?”有人在驾驶员座椅旁高声问道。 “这个区段出现气压泄漏!密闭舱门!” “是,密闭舱门。司令官上来了吗?” “上来了。能走了吗?” 就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话,甲板猛地一跳,救生艇突然倾斜起来,罗巴德连忙伸手攀住一根立柱,用另一只手抓牢了司令官的轮椅。一只只分裂螺栓发出一阵爆响,切断了救生艇与遭袭战舰的连接脐带,于是这只小飞船便开始向下坠去,穿过洞开的逃逸口,落入了舰外的空间扭曲力场中。不过,这片强大的力场也足以把小小的飞行器撕碎。驾驶席上,不知是谁心急火燎地胡乱调整着姿态推进器,让救生舱翻滚着飞出力场,落到了战舰后方。军官们和几名被挑选出来一同逃亡的士兵连忙抓紧支撑点,挣扎着稳住身体。随后,发动机骤然减速,在大家脚下柔和地嗡嗡作响,而舱内也恢复了一点重力,将地板维持在水平位置。 罗巴德弯下腰,拿着一根电缆在轮椅上倒腾。“谁能帮我安顿一下司令官?”他问道。 “你需要帮什么忙?”克索夫上尉看着他,夹鼻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好似猫头鹰一般。 “要把这轮椅绑紧,然后再——我们在哪儿着陆?这里有医生吗?必须把司令官尽快送进医院。他病得很重。” “确实如此。”上尉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到昏睡中的司令官身上。“我来帮忙吧。” 罗巴德把电缆的另一头递给上尉,二人一起将轮椅固定在地板上的四个吊环螺栓上。他们四周,其他逃得活命的军官正在分析情况,一面从舱顶柜子里拿出紧急减速吊床,熟练地展开,一面轻声交谈。救生艇中的气氛显得和缓而又克制:他们庆幸自己能活下来,但又因为没有与遭殃的战斗巡洋舰共生死而感到惭愧。现在看来,大多数幸存者都是司令官的参谋人员,这并不反常:真正的勇士仍坚守在岗位上,正英勇地做出努力,试图阻止吞噬着船体的瘟神。救生艇的角落里,一名少尉正在沮丧地抽泣,而其他人都沉默下来,心中窘迫不安。 这时,被人们忘到脑后的司令官有了动静,他一面恼火地咕哝着什么,一面咳嗽起来。克索夫关切地俯过身。“司令官大人,我能为您做点什么?”他问道。 “恐怕我们谁也帮不了他。”罗巴德伤心地说。他轻轻把手放到克茨的肩膀上,让司令官在轮椅中坐稳身子。“除非船医在这儿,只有他们才能——” “他想说话。”克索夫打断了他,“让我听听。”他低下头,凑近老战士的面孔。“您能听到我说话吗,长官?” “呜——唔——”司令官的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咕噜声。 “不能刺激他,我求求您了!他需要休息!”罗巴德说。 克索夫恶狠狠地瞪了勤务兵一眼。“住嘴。” “唔——我——我们——去——去哪儿?” 罗巴德一惊。上尉马上说:“谨向您报告,长官,我们正朝行星地面降落。很快就能到达首都。”但舰队中的其他飞船大概回不去了——战斗部署制定得非常完备,但就是没有返回殖民地首都这一条。 “噢。”司令官的表情轻松了一些,眼皮低垂下来。 “被——敌人——害了。一定——报复。”他委顿下来,显然因为鼓足力气说话而筋疲力尽。 罗巴德站直身体,看着上尉的眼睛。“他决不放弃。”他平静地说,“即便是应该放弃的时候,也决不放弃。只有等到日后死亡降临,才能让他认输……” 茅屋迈开鸡脚,穿过一片荒原。这里原本是洋溢着田园情调的封建主领地,但最近突然焕发出超凡脱俗的后人类主义风格,而中间没有任何过渡阶段。博雅·鲁宾斯坦正在酣睡,梦到了一个个分崩离析的帝国。 在意识形态方面,革命者们一心追求出类拔萃,可他们对其含义并不完全理解,结果新体制出现后,尽管五脏俱全而且纯洁完美,但让人们感到莫名其妙,就像一座由各种信息组成的冰山,突然从封冻的嫡之海中破冰而出。他们没有心理准备,也没人事先提醒他们新体制会是什么样子。在人们的记忆中,只是对因特网和丰饶之角有些模糊的认识,可现在却听凭这些东西的引导和支配,而且盲目地将技术价值奉若神明,顶礼膜拜。但他们连盲人摸象般的尝试都不曾做过,对新发生的这些现象没有任何感官上的认识,只是想满足自己的欲望,于是引得“节日”的机械不断从拓扑空间中制造出一个个新的变种品系。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谁也无法凭空想象电话是什么东西——传真、视频会议、在线翻译、手势识别技术或电灯开关也是一样。传统告诉我们,你能够在眨眼之间把讯息发送到全世界,而那种方式就叫做电子邮件。但传统并没有说,电子邮件是一张大口,可以随意从你身边的任何东西上面变化出来,还长着你朋友的嘴唇,能把讯息读给你听。但上面这种对电子邮件的传统解释还算正常,如果把它描述为古怪的文本指令和邮局路径网络,则会让不明所以的人产生更大的歧义。而“节日”以前不曾与地球附近区域的人类文化打过交道,所以当人们要求他们创造各种奇迹时,他们只能猜测其中的含义。但在很多时候,他们都猜错了。 博雅对信息交流方面的事情知道得很多。小时候,祖父曾把他抱在膝头,给他讲自己祖父讲过的各种传说。有些传说讲的是管理信息系统,可以告诉管理者许多事情,让他们能够了解这个世界和更多别的东西。有些传说讲的是人类当中那些奇怪的天才人物,可以在需要时随意发挥任何能力。有些传说讲的是新彼得格勒那些进行秘密联络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把某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拼凑在一起,也管这玩意儿叫做管理信息系统:比方说,一台台照相机,装着带有护罩的巨大摄像头,蹲伏在城市的顶楼和屋脊上,将拍到的图像输入革命组织的数字神经系统。 博雅在离开普罗茨克之前,曾与蒂莫谢夫斯墓一起待过一段时间。奥列格让充满自大感的博雅泄了气:他提醒博雅,他只算是新彼得格勒苏维埃政府里的一名高官,而这个苏维埃政府也只算是自由市场中的一只良性寄生虫,只算是一套能够保持负载平衡的运算规则系统;当真正美好的公平竞争大环境建立起来之后,这套规则系统便会被抛弃。奥列格还在他的体内植入了蠕虫:当它们与他的神经系统建立连接后,他感到脑袋里痒得令自己发狂,而且有时还伴以一阵阵灼烧感。蒂莫谢夫斯基必须有针对性地进行探询,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博雅拥有如此奇怪的中产阶级渐进主义观念,以便能够刺激自己这位以前的同僚,让他接受思想上的升华改造,但到最后,鲁宾斯坦还是没什么起色。鉴于目前他的头脑已被逍遥派的论调牢牢占据,如果再不接受思想改造便会被中央委员会排斥出去。所以他的头颅才会令人厌恶地发痒,而当国家通讯委员会的蠕虫与他的大脑建立工作关联之后,各种奇怪的幻觉也让他备受折磨。 现在博雅正睡着,梦到了一幅幅光栅化的伪色图像,都是从首都的屋顶上扫描到的。时刻保持着警惕的革命组织为他的脑外侧膝状体设定了多重任务,唤醒睡眠神经触突对可疑的行为模式进行识别。在梦中看到这座城市,博雅觉得烦乱,但古怪的是,他同时又感到很安心,因为革命带来的变革仍在继续。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飞快地从一片阴影跑到另一片阴影里,显然正偷偷赶去同情人在午夜幽会。他看到更可怕的阴谋正在酝酿,一名保长眼中满含杀意,跟踪着一个心怀愤恨的房主,而饿狗正在争抢一位要人的尸骨。一幢幢房屋正在缓慢地生长、裂变,就像一个个固着在地面上的怪兽,被寄居在它们体内的共生生物东一下西一下地刺来刺去。在他看来,一切都陌生得无法形容:就好像一个怪异的东西,一半有生命,一半是死物,在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城市中蠕动爬行,让他感到自己多年来就是这样过活,像尸体一样躺在敞开的棺材里。一架夜航的穿梭机正在城外的机场着陆,可就连那耀眼灼人的灯光也无法让他回想起以前熟知的生活。 博雅也梦见了自己的家人:十四年来未曾谋面的妻子,还有五岁的儿子,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孩子圆胖的面孔。(国内流放并不禁止家庭成员与受刑人接触,但他的妻子出身于殷实的中产阶级,刚得知对他的判决便同他断绝了关系,并获准与他合法分居。)一种无助而又虚弱的孤独感萦绕心头,令他挥之不去——在醒着的时候,他一有这种感觉便会张口咒骂。其实,革命者组织的小小政府几乎无法对事情的进程施加影响:他们就像一个原子核,让那些更狂野的异议分子凝聚在自己四周;就像一只透镜,将怨恨的光芒聚焦在原有体制的废墟上。但革命政府自己并未取得多少成就。民众一旦突然之间获得了无限的财富和知识,很快便会明白他们并不需要政府——不仅地下组织的成员如此,革命者竭尽全力去动员的工农群众也是一样。这也正是自他被七妹从革命苏维埃的办公室拐走之后,评论家一直试图灌输给他的信息——他为之奋斗的革命并不需要他。 出发搜寻费利克斯的第二个早晨,博雅在活动茅屋的角落里醒了过来。他感到筋疲力尽,四肢又酸又疼,双脚几乎不能动弹。七妹离开了茅屋,正在路边的矮树丛里东闻西嗅,横冲直撞。紧挨着他们宿营的空地边缘,是一顶顶颜色鲜亮、用聚合物搭成的蒙古包。帐篷四外的树木身上覆满了硕大的檐状菌,仍在挑战般地顽强生长,而那些菌类已经快要把它们变成五颜六色的小丘了。营地周围生长着巨人般的旅类和叶脉呈紫色的铁树,是“节日”舰队上的隐形园丁种下了这些来自外星的殖民草木。一些个头很小、老鼠状的生物正在照管这些植物,为它们运来一块块腐殖质,还用头上伸出来的茅膏菜状的饲喂触须给它们输送养料。 从奇点来临之前绘制的地图上看,现在营救队应该已经穿过了一个村子,然后又向前走了两公里,但大家根本没有看到村庄的影子,倒是在昨天傍晚的时候发现了一只巨大的测地球,飘浮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球面上反射着落日的晖光,像是在灼灼燃烧,一名半机械人民兵见状便大喊起来,朝半空中疯狂地射击,卢卡斯中士连忙吼叫着夺下了他的枪。“猪头,那是农庄。”他解释道,同时粗鲁地嘲讽着对方,“就跟你从小到大住的农庄差不多,只不过这个农庄滚成球飞到了天上。你要是再朝它开枪,我们就让你的脑袋也飞上天。”几名卫兵低声咕哝着,扬起他们被赋予了新功能的下巴,示意大家避开这只邪恶的眼睛。在队伍宿营之前,兔子又向前走了半公里,两只耳朵平平地耷拉在头部两侧。看来,在抵达这条路的尽头之前,他们不会再遇到什么倒霉的事情了,因为眼前就是这条路的尽头。 营救队此前一直沿着碎石铺就的皇家公路行进,顺利到达了这里,但此时在他们面前,李森科主义风格的森林正要把公路吞噬净尽。一只只没有眼睛、皮毛细密的小啮齿动物下意识地啃咬着沥青路面,排出的黑色粪球招来了一群群蚱蜢大小的蚂蚁状生物。一丛丛蕨类植物之间的空地上,散布着黏土形成的构造物,但并不是白蚁的丘穴:它们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就像一百万只微型燃气涡轮机在运转。 兔子先生把一块块长满菌类的死木头丢进篝火里,火焰发出不祥的劈啪声,冒出一股股水汽。博雅打着哈欠,在寒冷的空气中伸了伸懒腰,随后跌跌撞撞地从茅屋里爬下来,到一棵树后面去撒尿。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睡袋,民兵们一面发牢骚,一面找看不见身形的厨子要咖啡喝,要东西吃,顺便解决一下性需要。这时,突然冒起一团火光,兔子猛地向后一跳,险些撞上一名士兵,那家伙恼火地高声叫骂起来——原来,崩解的路面是极为易燃的东西。· 尿完之后,博雅蹲下身来。可就在这颇为不雅的节骨眼上,七妹找到了他,而她那种长辈般的和蔼态度更是非同寻常。 “早晨好,祝你撒尿愉快!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绝妙无比的好消息。” “嗯——嗯。”博雅瞪着这只巨大的啮齿动物,耳朵因为用力大便而变得通红。“有人告诉过你,看人拉屎很不礼貌吗?” “什么?”七妹显得很困惑。 “没什么。”他嘟囔道,“什么好消息?” “啊,我明白了,这有什么要紧。”评论家天真地把目光转到一旁,“说到好消息,那真是对称而又和谐,让人心情愉快——” 博雅咬了咬牙,开始扯下树叶擦屁股。他茫然想到,著名革命家的传记里可从来没提到过眼下这种情况。若论被恶熊袭击、被强盗或是皇家骑警追捕,那才是相当令人兴奋而且值得记述的事情,可书里从来都没说,在荒僻之地会遭遇卫生纸短缺的尴尬,而当你需要时却根本找不到柔软合用的树叶。“还请直说吧。” “有客人来访!我的姐妹发来了信息。” “客人?可是——”博雅停顿了一下,“你的姐妹?在轨道上吗?” “对!”七妹前后摇晃着身躯,举起粗短的前腿朝半空一挥,结果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从太空来的客人!” “从哪儿来的?”博雅急切地向前俯过身子。 “新共和国。”七妹开心地咧嘴一笑,露出了发黄的长牙,“来自舰队。他们遇到了巨人,但幸存下来,没有送命。” “该死的,到底是谁啊?”他一面提裤子一面咬牙切齿地问道。 “地球本部来的大使。另外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也很聪明,与她同属一个组织。信息有限,模棱两可。他们要求见你。你想见吗?” 博雅目瞪口呆:“他们要来这儿?” “他们将在我们的指定地点着陆。马上就到。” 救生艇里又黑又热,满是甲烷的臭味,废气净化器像是患了哮喘症,艰难地呼哧作响。按照估计,生命保障系统只能再正常工作一天,为大家提供可呼吸的空气,然后他们就得重新穿上救生服。但还没等那个时候到来,乘客们就要面临进入大气层的危险了。 “你能肯定这样做安全吗?”瓦西里问。 瑞秋翻了翻眼睛。 “安全,瞧你问的。”马丁咕哝道,“小子,如果你想安全,舰队离港时你就该待在家里。” “可我不明白——你刚才在和那些外星人谈话。他们是敌人!他们干掉了我们半个舰队!可你现在却要从他们那里接收轨道飞行参数和航向校正指示。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把我们也干掉?” “他们不是敌人。”瑞秋说,同时耐心地在自动驾驶控制台上按动着键钮,“他们从来都不是我们的敌人——至少不是司令官和他手下那帮伙计想象的那种敌人。” “可是,既然他们不是你的敌人,那么你肯定就站在他们那一边!”瓦西里轮流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他已经完全被吓掉了魂儿。 “不。”瑞秋继续摆弄自动驾驶仪,“以前我并没有把握,但现在能肯定了。‘节日’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们这些人之所以来这里,是以为罗查德星球遭到了外国政府的攻击,遭到了战舰和士兵的入侵,对吧?但在这个宇宙里,有很多东西都超出了人类、国家和跨国组织的范畴。你们一直在和一个影子作战。” “但就是这个影子摧毁了那些战舰!它充满了敌意!它——” “你还是安静点吧。”马丁警惕地盯着他。不知感恩的小下流坯,或许他是真昏了头?瑞秋与评论家之间那番轻松的交谈也让马丁深感不安,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就像她组织的那次成功得出乎意料的营救一样,让他心惊胆战。现在这里的事情头绪繁多,错综复杂,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根本就不存在站在哪一边的问题。评论家们不是敌人,他们根本就不是‘节日’。我们曾告诉过你们的人,提醒他们会遇到某些完全陌生的事情,但他们根本不听。” “你这是什么意思?” “‘节日’远非人类。你们一直从人类的角度出发,以人类的动机去考虑和衡量‘节日’,这大错特错,而且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们没办法向‘节日’宣战,就像你们无法向睡梦宣战一样。他们是一个能够自我复制的信息网络,像是一台探测器,探入一个星系,建立起自我扩展的通讯网络,然后把星系里有生命居住的星球强行拉进这片网络中。在尽己所能吸干了目标文明的信息之后,它又生产出更多的探测器。这些探测器携带着寄生生物,都是些上载的生命形式,每当它们到达某个目的地,便会在那里构建一个个身体,再把生命下载到这些身体中。然而,这并不是‘节日’的生存目的。” 瓦西里膛目结舌:“但它攻击了我们!” “不,它没有。”马丁耐心地答道,“它不是智慧生命,所以,如果采取某种意向姿态对它的行为进行分析,便大错特错了。它所做的事情就是,探查远在几光年之外的行星——有生命居住但与外界没有通讯接触的行星,但严格遵守自己的操作程序。” “可它的操作程序——就是战争!” “它的操作程序是修补漏洞。这让‘节日’看上去就像个——像个电话修理技师,准确的说,就像个机器人修理工。只不过,它并不仅仅修理电话,而且还修补星系信息流中的孔洞。”马丁转开目光,瞟了一眼瑞秋。瑞秋正在与自动驾驶仪较劲,把着陆点火程序键入系统。现在这种时候让她分心可不是个好主意,所以最好是让这个讨厌的小子没机会去打扰她。 “各类文明的崛起和衰落时常发生。‘节日’大概原本是一种机械装置,由蒙昧时代的某个星际文明制造出来,在几千年前成形,目的是让人们能够互通消息,保持联络。当它发现网络中出现孔洞时,便去修理。它有自主的意识来决定修理漏洞,所以它才会在罗查德星球的轨道上落脚,做起了生意。而罗查德星球是一个孤绝于星际文明之外的世界,与其他任何文明都没有联系,这正合‘节日’的胃口。” “可我们并没有请它来做这种事。”瓦西里犹豫不决地说道。 “对,当然没有。其实我认为,它偏离了自己的工作路线,来到了原本应该履行职责的维修区之外,所以它在这片空间中发现的每一个星系都需要进行修理,尽管实际上根本没有必要。它的部分修理程序是,与它所连接的网络中的其他部分交换信息,维持一条双向的信息流。随着时间过去,‘节日’发生了变化,不止提供维修服务,它变成了一种文明形式,完全独立自主,就像沙漠上的花朵一样:一遇到合适的环境便迅速绽放,达到极盛,随即蜷缩成一粒种子,当它动身跨越绿洲之间数光年的蛮荒深渊时,就会一直沉睡。在人类的发明之中,电话交换机和路由器是最复杂的信息处理系统——你知道爱查顿最初是从哪里来的吗?” “当‘节日’到达罗查德星球时.面对着一个二百五十年的通讯赤字需要弥补。而修理工作——结束隔绝状态、引进新共和国限制拥有的物品和观念——导致了一次有限的、地区性的奇点爆发,干我们这一行的人都将其称作‘共识现实的偏差’:民众们变得有点疯狂,仅此而已。只因为超出人们承受能力的变化突然降临:永生不死、生物工程、人工智能水平很低的超人类工人阶级、纳米技术……全是这类东西。但这并不是攻击。” “可是——你的意思是,他们带来了不受限制的通讯自由?”瓦西里间。 “没错。”瑞秋从控制台上抬起目光,“我们这些年一直在以最友善的方式告诉你们的领导人:信息需要自由流通。但他们根本不听。我们做了四十年的努力。后来‘节日’来了,它认为审查制度就是一种故障,于是布下迂回的通讯线路绕过这种故障。‘节日’并不认为‘禁绝’是解决问题的答案,因为它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是与非的观念,它只是想方设法达到目的。” “但信息不能自由流通。不能。”瓦西里说,“我的意思是,有些东西——如果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阅读任何信息,那么就有可能接触到会让人堕落和腐化的东西,不是吗?人们可能会像关注圣经一样关注亵渎神明的色情文学!如果没有警察的监听和制止,他们会密谋反对国家.或是彼此之间互相陷害!” 马丁叹了口气。“你还是咬住国家这玩意儿不放,对吧?”他说道,“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其他方式能够组建文明。” “这——”瓦西里朝他眨巴着眼睛,还是有些困惑,“你是说,在你们那里,可以允许信息自由流通?” “这并不是允许不允许的事情。”瑞秋指出,“我们只能承认,我们没办法不让信息自由流通。限制信息自由的企图要比信息流通带来的弊病更糟糕。” “可是,可是如此一来,那些疯子就能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制造生物武器,摧毁一座座城市!无政府主义者就能集结力量去颠覆国家!而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的巢穴在哪儿。最恶毒的谎言将会四处传播,可没人能制止——”瓦西里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伤心地说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哦,我们完全相信。”马丁板着面孔说,“只是——你瞧,变革并不总是坏事。有些时候,言论自由就可以为将要导致革命的社会压力提供一个发泄的途径。而在另外一些时候,唉——你之所以极力反对某些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出于一种厌恶感,厌恶任何有可能改变现状的事物。你把自己的政府视作靠山,温暖而又舒适的保护伞,让每个人都能永远免遭厄运。在新共和国,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如果民众不能被牢牢地控制在原地一动不动,便会自然而然地为非作歹。但在我们那里,大多数人都拥有足够的判断力,懂得避开那些会给自己带来伤害的东西。而对于那些没有这种判断力的人,就需要给予调教。审查制度只会迫使社会问题转入地下,变成非法活动。” “可是,还有恐怖分子呢!” “对,”瑞秋插了进来,“还有恐怖分子。小子,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认为只要给敌人造成痛苦,便是做了正确的事情。而且你说得一点没错:是有人会私造生物武器,传播谣言。但是——”她耸耸肩:“就算我们身边存在这类事情,但与一直生活在绝对的监视和审查之下相比,我们也会活得更长久些。”她的面孔变得铁青,“你认为疯子在城市里偷偷制造核武器是坏事,那么别的事情呢?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过,当一颗行星将无所不在的监视和审查制度推行到极限时,会发生什么事情。有很多地方——”说到这儿,她战栗起来。 马丁看了她一眼:“你始终念念不忘某个地方——” “我不想谈这个。”她简短地说,“而你也该为自己感到惭愧,把这孩子吓成这样。你们两个注意到没有,空气变得这么臭。” “是啊,”马丁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们是不是就要——” “我可不是——”舱外传来一阵爆响,像一连串炸雷在轰鸣。“——不是孩子!”瓦西里尖叫道。 “系好安全带,孩子。主发动机在五秒钟后启动。” 马丁变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地系紧了安全带。“我们的下降曲线是怎么安排的?” “首先前往一号路径点:有十秒钟时间调整航向,加速度为1.2G。接着我们要耐心等上四分钟左右,然后到达二号路径点,点火飞行两个小时,加速度为2.5G。这段路线结束时,我们将到达相对于行星表面约四千公里的高度,随后在十六分钟后大约每秒4公里的速度进入大气层。我们的反应物质还有一些剩余,但我不希望刚飞进大气层就启动主发动机,因为在那之后我们还需要足够的能量制备氧气。所以我们一旦进入亚轨道就抛下推进舱,而它会用剩余燃料把自己送入死亡轨道。” “呃,”瓦西里显得有些困惑,“每秒4公里,是不是太快了点?” “不,这种速度——”突然,一阵尖利的吼叫声打断了瑞秋的解释,救生舱里所有的东西都被震得飞了起来,撞到后舱壁上。十秒时间已过。“这种速度只有大约12马赫,而且我们还会把发动机先丢掉。但不要担心,当我们进入大气层后,速度很快就能降下来。以前人们在执行阿波罗计划时常这么做。” “阿波罗计划?那不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吗?当时太空航行还处于试验阶段吧?”马丁注意到,瓦西里紧紧抓住了他的座椅靠背:这孩子的手指关节已变得惨白。真逗。 “是的,你说得没错。”瑞秋不在意地说道,“不过,当时人们还没有掌握核动力技术——那是在冷战前还是冷战后?” “我想是在冷战以前。”马丁答道,“说到冷战,人们不就是互相比赛,看谁能造出个头最大的冰箱吗?” “冷战?”瓦西里尖着嗓子问道。 “发生在地球上,大概是四五百年前的事情了。”瑞秋解释道。 “他们造冰箱?难道他们连蒸汽发动机也不会造吗?” “哦,他们会造。”马丁轻松地说,“但他们只会在锅炉下面燃烧从石头里提炼出来的油,以此让蒸汽机产生动力。那时,核裂变反应堆既昂贵又罕见。” “听上去可不太安全。”瓦西里半信半疑地说,“那种油不会爆炸吗?” “会爆炸。但地球是太阳系里的第三颗行星,很早就有生命居住,星球的年龄也相当古老:那里的同位素平衡状态很不理想,没有足够的铀。” “要让我说,何止是不理想,简直糟糕得要死。”瑞秋阴郁地咕哝道。 “我觉得你们是故意想把我搞糊涂,我可不喜欢这样。你们这些地球人觉得自己老于世故,富有经验,可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终究无法阻止恐怖分子轰掉你们的城市,而且就因为这种所谓的老于世故,你们控制不了自己污秽的冲动!你们就是些傻瓜,干涉别人的政治,天生爱管闲事的傻瓜!” 一台姿态控制推进器又像打嗝一样发出一阵轰响。瑞秋伸手按住马丁的肩膀。“咱哥们落到他手里了。” “没错。他逮了俺俩一个正着。老爹,人家可是有凭有据,咱甭想抵赖。” 瓦西里一会儿看看马丁,一会儿瞅瞅瑞秋,完全被搞糊涂了。他的双耳开始变得绯红。瑞秋大笑起来:“马丁,你别以为自己会说约克郡土话就了不起,我也是个威尔士油子!” “唉,宝贝儿,无论啥时候俺都很乐意把你塞到俺裤档里。”工程师摇摇头。借着眼角的余光,他发现瓦西里耳朵上的赤红色已蔓延到了脖子上。“孩子,对于这个真实的世界,你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我很纳闷,你的老板居然放你自己一个人出来,怎么就没给你配上个保姆?” “你不准再叫我孩子!” 瑞秋转动座椅,扭过身盯着他。“但你就是个孩子,你知道吗。就算你已经60岁,在我看来也仍旧是个孩子。只要你期望别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来为你自己做主,你就是个孩子。就算你逛遍了新布拉格所有的妓院,你仍旧是个长着大人身体的学生娃。”她悲哀地看着他,“如果一对父母让自己的孩子永远都长不大,你说那是什么样的父母?在我们的心目中,你的政府就是这种角色。” “可我来这儿跟你说的事情根本没有关系。我来这儿是为了保卫共和国!是因为——” 主发动机达到了临界状态,在一瞬间提升到最大速度,同时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把救生舱摇撼得像咫风中的马口铁罐头盒一样。瓦西里一下子翻倒在吊床上,费力地喘息着,而瑞秋和马丁也被每秒二十米的加速度结结实实地压进座椅中。尽管返回大气层时产生的重压不会像半吨重的大猩猩一样挤碎他们的胸膛,但这种力量也足以让他们仰面朝天、不能动弹,只能集中精力拼命呼吸。 发动机要在点火状态下工作很长时间,带着他们驶离飘浮的战争残骸,朝不可预知的会面地点飞去。
  1. 意向姿态,网络奇迹百科的解释——在解释一个存在物时,我们或者诉诸其由自然定律所决定的实际状态.或者诉诸其被设计的程序。选择前者就是采取“物理姿态”,而后者则是“设计姿态”。但是如果像一个人或一个下棋的计算机这样的存在物过于复杂而不能用这些姿态来加以适当的分析,我们就需要采取一个“意向姿态”,假设那个存在物是一个理性的或有意识的东西——不管它是否真的是——然后根据所归结于它的信念和信息预测它将做什么。????
  2. 死亡轨道,供失效人造卫星运行的轨道,以避免其撞击正常工作中的人造卫星。????
15. 递送服务 两艘巨人飞船只剩下失去效能的空壳,此时已远远超过恒星逃逸速度,翻滚着朝星系的边缘漂去。它们已无关紧要,因为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在它们身后,新共和国本土舰队的遗骸像热风中的灰烬一样崩散离析。三分之二的飞船遭遇泡沫攻击,在分解黏液的啃噬之下,轮机动力区变成了红热的火球。它们的船壳上爬满奇异的金属绒毛,就像真菌的菌丝钻进了腐朽的死树芯部。剩下的战舰几乎都全速启动推进器,沿着逃逸轨道返回深层空间。罗查德星球四周的太空中满是尖啸的对抗信号:干扰发射机、回馈呼叫器、干涉测量诱饵、突防设备,还有那些连它们的主人都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的东西,全被启动,但起到的效果就和早先那些在逃跑时想挡住机关枪子弹的土著人背上的盾牌没什么两样。零零星星的、更小更慢的飞船不断减速,继续朝前方的行星飞去,有的则是在无推力状态下缓缓地漂行。对于大多数幸存者,巨人们未做理会:通常情况下,救生艇不会带来什么麻烦。最后,从几个天文单位之外,商船舰队中的首批飞船也从容地向这里驶来,这些贸易者始终和“节日”如影随形。他们的信号欢快宜人,华丽而又友善:与新共和国不同,他们非常了解“节日”,了解它的功用和危害。 但“节日”对逐渐靠近的商船队并未给予多少关注,它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不久,它就要养育出它的下一代,而自己则会衰萎、死亡。 罗查德星球的恒星上,在它的光球层外面,扭曲空间区的深处,一座座有如行星大陆一般大小的反物质工厂在炽热的日冕上钻出了一个个孔洞。在它们的尾流防护屏后面,漂浮着巨大的环状加速器,以数公里宽的真空带与外界相隔绝。比夜色还要黑的日光收集器贪婪地吸收着恒星的能量,每平方米可获能数兆瓦,而一架架微波激射器则将废热排进了它们头顶上的星际暗夜中。每过一万秒左右,便会有一份危险的多元有效载荷被生产出来,装入由粒子束驱动的货运舱,发往斯普尼克卫星四周的星网组装区。总共有一百座工厂:为了建造这些工厂,“节日”拆掉了一条巨大的柯依伯带体,然后将这片百万公里长的厂区放置在恒星表面的上方。现在,“节日”的投资已经得到了回报,大量初级能源被制造出来,比整个行星文明所能收集到的能源量还要大一百万倍。 星网并不是“节日”发往罗查德星球的唯一货物,而且,并非只有弗瑞治人和评论家们才会造访这颗行星的表面。在行星生物圈的内部,由逆转录酶和奇怪的人工染色体武装起来的遗传媒介正在辛勤工作。它们往返于北方大陆的温带地区各处,播撒并吸收内源性生态结构中的内容物。这些生物具有复杂的消化器官,借助DNA移接工具和某种基因显现极为复杂的操纵子,从它们吞下的所有东西里吸收并分解各种染色体。于是,一种回馈系统——虽然称不上智能生命体,但比植物的意识水平高很多——对本地数千年前就已形成的基因方案进行分析,移接出一套在这里切实可行的基因显现模式:能够依靠本地方便可得的基因砌块生存下来,从而形成了一种专门定制的腐物寄生菌,相对于罗查德星球的生态环境来讲,已是最优化的产物。 这些以拉马克进化学说为演变原理的巨型合胞体,让自己的根系在松林中四处蔓延,将树木扼杀。一棵棵新植物,形状仍然类似松树,但颜色苍白暗淡,取代了死去的松林。它们是寄生菌的子实体,在整个生态系统被消化过的残骸上面萌生。这些东西的生长速度非常快:其内核深处的特殊细胞里隐藏着多种催化酶,能够对长长的多糖分子串进行硝化处理,而在它们的外皮上,生出了长长的导电管束,就像植物的神经元一样。 寄生森林以骇人的速度生长,子实体每天能长高一米。这是一项历时漫长的工程,相比之下,“节日”用不了多久就能为这个偶然发现的、与外界相隔绝的文明开通联络途径。这是一项规模宏大的工程,让任何曾到访此地的智能生命都无法想象其真正的意义。他们只能看到,入侵的植被在四处蔓延,好似一场令人厌恶而且满含杀机的瘟疫,同小丑和其他弗瑞治人一样,随着“节日”的到来而在这颗行星上肆无忌惮地横行。其实若是在旱季,“节日”的森林肯定会演变成一场穷凶极恶的大火灾,但现在,它只算是一个穿插上演的小节目,朝自己命中注定的结局缓慢地发展,而当定数到来时,最后的重头戏也将上演:“节日”的死亡。 大洋上空五十公里处,海军的救生艇仍在以十二倍音速下降。在与大气层摩擦生成的激波锋面后面,它展开了蓟花冠毛状的旋翼,准备在无动力状态下靠旋翼自转而减速着陆。 “但愿海军部没有白白建造这么豪华的玩意儿。”克索夫上尉咬紧牙关咕哝道。此时,救生舱正高速穿过电离层,不停地抖动、震颤,就像在水槽中炽烈燃烧的金属钠小球一样。指挥官列昂诺夫瞪了他一眼。克索夫像挨了一拳似地哼了一声,连忙闭紧嘴巴。 当他们下降了三十公里后,朝北方大陆的海岸又靠近了一千五百公里,等离子冲击波带来的震动感开始慢慢消失。救生舱的旋翼在平流层上部的空气中高速自由旋转,翼尖发出灼炽的白光,让机翼的旋面变成了一只明亮而又模糊的圆盘。飞行操作人员躺在驾驶舱中的加速度防护座椅上,正竭尽全力应付眼前的难关:他们要在没有地面控制和仪器导引的情况下,驾驶这架远远超过音速的旋翼飞机降落在机场上,而那座机场很可能正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一想到这个,罗巴德就感到的血液变得冰冷。他下意识地转过脸,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他一直全心全意地照料着司令官,可到头来却落到了如此地步,但他仍然对长官呵护备至,只是现在这位老兵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 “他看上去怎么样?”罗巴德问道。 赫茨医生抬起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不出所料。”他简短地说,“你带着他的药了么?” 罗巴德畏缩起来:“就带了他一次吃的量。药瓶子太多了,来不及——” “那好。”赫茨在皮包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支预先灌上药水的注射器,“给他来点鸦片酊?我不记得处方上开过这种药,但现在……” “我不知道。”罗巴德咽了口唾沫,“他的病太多了,糖尿病、运动障碍,还有,嗯,记忆失调。当然,还有他的腿。可他并不觉得疼啊。” “那么好吧,咱们看看能不能让他苏醒过来。”赫茨举起注射器,取下了护帽,“通常在着陆之前,我不会这么折腾一位老人,而且他还刚刚中风,但在目前的情况下——” 距地面只有十二公里时,旋翼飞机的下降速度已低于两马赫。它的旋翼如雷鸣般轰轰作响,飞转成一个圆盘。其地面轨迹倾斜着穿过了海岸线:所到之处,地面上的动物纷纷惊逃。救生艇继续降低高度,赫茨给司令官注射了他的苏醒剂。不到一分钟,小飞船的速度已降到音速以下,而另一种哀鸣声又传进了船舱。罗巴德本能地抬起目光。 “没什么,只是重新启动了气动塞式喷管发动机。”克索夫咕哝道,“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动力推动下着陆了。” 司令官呻吟起来,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罗巴德俯身问道:“长官,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救生艇现在的降速已低于音速的一半。看上去,它就是个明亮的圆筒,遍身都是火焰;旋翼高速转动的翼尖划出一个模糊的圆盘,围在它的腰部四周。副驾驶试图联络皇家交通管制局,但徒劳无功,只能与自己的指挥官交换着焦虑的眼神。在骷髅山卫戍部队导弹的眼皮底下着陆,而且还不知道是谁控制着下面这座城市,这已足够让他们神经紧张了。可雪上加霜的是,救生艇的燃料已经不足,上面还有位病入膏肓的司令官—— 但是,并没有发现搜索雷达的波束扫过救生艇的船壳。甚至当它飞进城堡的视线之内,以每小时四百公里的速度稳稳地漂移时,也没有迹象表明地面防御炮台曾给予他们丝毫的注意。驾驶员按下艇内对讲按钮:“机场很平静,不过没有人与我们通话。已进入目视距离,请做好准备,着陆时会稍有颠簸。” 司令官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什么,睁开了眼睛。罗巴德靠回到椅背上,旋翼尖稍上的气动塞式发动机不再尖利地吼叫,驾驶员已将剩余的动力输入总距工作部,加大旋翼的拉力,将下坠速度置换为前进冲量。“噢。”克索夫上尉脸色变得惨白。 “讨厌,直升机。”司令官喃喃说道。 这时,发动机突然停车,救生艇猛地向下坠去,像个五十吨重的无花果种子一样,在无动力状态下靠旋翼自转而减速着陆。一股向上的加速度洪波骤然袭来,但过程很短暂,这是驾驶员在落地前拉平了机身。随后,乘员舱下面传来透入骨髓的巨震,伴以嘎吱嘎吱的巨响。被撕裂的金属爆发出尖锐的嘶叫,救生艇令人心惊胆战地倾斜起来,接着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甲板的倾角足有十五度。 “是真的着陆啦?我没想错吧?”罗巴德问道。 “闭嘴,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列昂诺夫指挥官恼火地答道。他费力地从座椅上爬起来,向周围的下属指派任务。“你!机灵点,守住气闸!你,还有你,打开小型武器柜,准备扫清出路。”随即,他顺着短梯爬上了飞行甲板,不顾十五度的倾斜,仍旧挺直了身体,大叫着下达命令。“你,你叫罗伯特还是什么,准备把老人家弄出去,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来得及。啊,沃尔夫机长,我想我们已经算是在机场着陆了。你看到有什么欢迎仪式了吗?” 驾驶员等列昂诺夫先从梯子爬下去,随后也跟着来到了下层甲板上。“长官,谨向您报告,我们已经到达新彼得格勒应急机场,二号起降台。着陆前,我一直无法与交通管制局或是空港的防空控制中心取得联系,但也没人向我们射击。在附近地区未发现人员活动,但城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我在视频简报中看到的样子大不相同。很遗憾,向您报告,在最后一段航程中,我们的燃料耗尽,所以着陆很糟糕。” “在这种情况下,还算过得去。”列昂诺夫转向气闸,“你们!打开舱门,要迅速行动。作为地面作战组,你们必须马上肃清周边区域,保证安全!” 司令官像是要坐起身来。罗巴德摇起了轮椅的靠背,然后俯下身,解开固定轮椅的电缆。他正忙着的时候,司令官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在咯咯地笑。 “怎么了,长官?” “呵——疏忽——失职。呵!” “您说的一点不错,长官。”罗巴德站直身体。新鲜空气涌进了救生艇内狭小的空间,有人启动气闸上的超控开关,同时打开了两扇舱门。他能闻到雨水的气息,还有樱桃花、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克索夫上尉映着地面作战组钻出气闸,不久低头返了回来。“长官,谨向您报告,地面作战组已确保这片地区安全可靠,没有发现任何当地人员。” “哈,很好。上尉,你和罗伯特可以把老人家放下来了。跟我来!”列昂诺夫跟着最后一批军官——正副驾驶员,几个罗巴德不认得的上尉指挥官——可能是司令官的参谋或是舰桥上的工作人员——钻出了气闸。 罗巴德和克索夫上尉一起费力地抬起司令官的轮椅,顺着一只又轻又薄、极不结实的铝制折梯下到了地面上。罗巴德的双脚刚一踩到混凝土停机坪,他便深深地呼吸着,向四周望去。救生艇的三只着陆架中,有一只看上去不太对头,一支减震器未能完全伸出来。这艘飞行器怪模怪样地歪向一边,要想让这玩意儿重新升空,单凭满满一罐燃料怕是还不够,更不消说让它飞上太空轨道了。随后,他的目光越过布满蚀痕的混凝土起降台,望向远处。出现在视野中的景象让他一时喘不上气来。 前方,在草草加固的北侧河岸边上,是卫戍部队阴沉沉的围墙,着陆场距那儿还不到两公里远。在河的南岸,以前应该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尖顶住宅,而在一群市政办公楼后面,还可以看到远处教堂的尖塔。但现在,那些住宅中的大部分已经不见了踪影。从前市政厅所在的地方,一丛怪异的银色蕨类植物朝天空盘卷而上,它们卷曲的分形体叶片之间,像萤火虫一样闪动着微光。公爵的宫殿遭到了更严重的破坏,有一面墙看上去像是被巨大的拳头打得粉碎,那是重炮傲慢无礼的杰作。 司令官虚弱无力地拍了拍轮椅的扶手。“——看那儿!” “您说的一点不错,大人。”罗巴德又向四周看去,这次他用目光搜索着正在前进的地面作战组。他们正朝指挥控制塔接近,但刚走到一半,突然头顶上闪耀出一团令人难以忍受的绿光,轰鸣着从空中飞过,震得下面的土地簌簌发抖。 “敌机!”克索夫大叫道,“瞧,他们追到这儿来了!我们一定要让司令官隐蔽起来,快!”他把罗巴德推到一旁,一把抓住轮椅扶手,匆忙中差点把轮椅弄翻。 “我说!”罗巴德厉声喊起来。看到自己的职贵被人篡夺,他既愤怒又不安。不过,他担心地朝天空看了一眼,决心不再拒绝对方的提议:上尉的行为确实不成体统,但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要保证司令官的安全。“我说,那边有条小路。我来领路。如果我们能赶到控制塔——” “你们!快跟上我们!”克索夫朝四周的警戒人员大叫道。那些困惑又焦急的士兵真该感谢有人给自己指明了行动方向,连忙背上卡宾枪,跟了过来。此时正值上午,天气非常暖和,上尉气喘吁吁地推着轮椅,在碎裂的沥青路面上疾行。罗巴德快步跟在他身边,高大的黑色身躯让人感到死气沉沉,那张刀条脸上满是担优之色。小路两旁的杂草长到了齐腰高,而且随处可以看到其他疏于管理的迹象。似乎这座起降场已经荒废多年,而自敌人入侵以来,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月。蜜蜂和别的昆虫嗡嗡叫着,在他们四周飞舞,远处还能听到鸟儿在吱吱喳喳地啼咐。当地管理部门真该觉得丢脸,显然他们的DDT喷洒计划有不少疏漏。 远方低沉的隆隆声引得罗巴德回头向后望去。鸟儿们纷纷惊飞,冲向天空。只见远处一道明亮的绿光,先是迂回盘旋,然后像是定住了身形,高悬在绿松石色的天顶之下。“快跑!”他向前猛地一蹿,扑进了一丛小树下的阴影里。 “什么?”克索夫停下脚步,瞪着前方,滑稽地张大了嘴巴。那道绿光猛地提升到骇人的速度,无声无息地疾飞而来.但当它掠过众人头顶时,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迸射出翠绿色的光芒。空中就像有一扇奇大无比的门被人砰地关上,震得罗巴德一头栽倒在草地上。随后,那架飞行器如雷鸣一般飞了过去,身后回荡着货运列车似的轰响,只见它低空掠过停在起降场上的救生艇,消失在城市的远方。罗巴德只听到蜂群在自己耳旁愤怒地嗡嗡飞舞,他站起身,发了疯似地四处张望,寻找着司令官。 上尉刚才也被冲击波震倒在地,此时他已坐起身,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司令官的轮椅还立在原地,老头子正坐在上面发出一连串响亮但模糊不清的谩骂。“天——天杀的——混蛋——王八蛋——狗——狗——杂种!”克茨抬起那条尚能动弹的胳膊,朝空中颤颤巍巍地挥动着拳头。“你们——这些——该死的——革命者,去——去——吃——吃屎吧!哎哟!”那根手臂无力地落了下来。 “您还好吗,长官?”罗巴德紧张地喘息着问道。 “那杂种螫了我。”克茨抱怨道,口水流到了手背上。“该死的蜜蜂。”一只怒蜂嗡嗡叫着,绕着罗巴德发疯似地打转。他挥起沾满泥土的手套朝它打去。 “我保证您会好的,长官。我们先把您送到控制塔那儿,然后再去城堡。”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只被打扁的昆虫,突然呆住了。在蜜蜂的腹部,凸显着许多排列紧密、形状扭曲的红色字母,异常清晰。他打了个寒战,在地上蹭着手套的背面。“趁那架飞机确定我们是敌人之前,我们最好快点走。” “你来推司令官吧。”克索夫说着,把一块被染红的手帕紧紧按在额头上。“我们出发。”他们一起转过身,加快脚步向控制塔赶去。控制塔后面,随着新秩序的来临,公爵的宫殿和国家的都城不知已变成了什么模样,不知有什么事情正等待着他们。 八十公里外的地方,另一艘救生艇正在着陆。 瑞秋像喝醉酒似地晃了晃身体,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自己在哪儿。进入大气层的这段航程颠簸得惊人,救生舱正在有规律地前后摆动,若不是她的前庭神经抑制器自动介入,她肯定会感到昏然欲呕。从座椅后面传来一声呻吟,她转头看去。显然马丁已醒了过来,正摇晃着脑袋,呲牙咧嘴地做着一连串可怕的面部动作,脸上时而扭曲,时而抽搐。在她身后,瓦西里又呻吟起来:“噢,太恐怖了。” “都还活着,嗯?”她吃惊地看着视界显示屏。黑色的污迹把大部分屏幕遮挡得模糊不清:救生艇身上,用烧蚀材料制成的防热罩已被熔化,焦黑的残留物质弄脏了船壳外的摄像头。远方的天际是一根平直的蓝色线条,大地在云团的遮蔽之下半掩半露。此时,他们正借助主滑翔伞减速下降。高度计显示,此时距地面还剩最后的两千米。“如果你们谁能扭动自己的脚趾,就说一声‘能’。” “能。”马丁说道。可瓦西里只是不断地呻吟。瑞秋并未再费神去询问他俩的健康状况:在着陆之前,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事情有可能在转瞬之间就变得不可收拾,而他们现在连推进器也没有了。 控制器:显示航程图,前往预定会合路径点欧米伽。视界显示屏上亮起了一幅叠加图。他们离目标近得出乎意料,只有几公里。控制器:请提交着陆制动发动机状态。更多的显示图闪动起来:着陆发动机的诊断分析图和自我测试图。所谓的着陆发动机,是一台小小的预装件包,悬挂在矩形减速伞和舱顶之间的缆索上。在雷达波束的触发之下,这台涡轮机将在着陆前一分钟点火启动,让以每小时五十公里急速下坠的救生舱减缓降速,引领他们完成软着陆。 “我想喝一杯。”马丁说。 “你还得等上一两分钟。”瑞秋专注地观察着显示屏。现在的高度是一千米。 “我的脚趾没有一点感觉。”瓦西里抱怨道。 噢,见鬼。“你还能扭动脚趾吗?”瑞秋问,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事先并未预料到救生舱还会接纳第三位乘客,如果临时充当防护座椅的吊床未能起到作用,造成他脊柱损伤—— “能。”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说没有感觉?” “我觉得脚趾冰凉!” 瑞秋打了个呵欠,她的双耳砰砰直响。“我想是因为刚才减压的缘故,你肯定把脚趾踩在通风孔或是类似的地方上了。”救生舱爹起了雾,四处白茫茫一片。十秒钟后,丝丝缕缕的云雾变得稀薄起来,逐渐显现出下面的树木和河流。眼前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地面越来越近。瑞秋咬紧牙关,马丁挪到她身边,想更清楚地观察舱外的地形。 “注意,着陆气垫充气。”一条黄色的大蟒现出身形,缠住了救生舱的底部,同时向外越胀越粗,挡住的瑞秋的视线,让她无法看到正下方的地面。她在心中暗自咒骂了一句,设法寻找树林中的空地。森林看上去稠密得非同寻常,她开始觉得紧张起来。 “那边。”马丁指点道。 “多谢。”她用侧置式操纵杆为自动驾驶仪指明那片开阔地。控制器:执行指定着陆程序。到达接地点时执行自动着陆。 “注意。五秒钟后,制动发动机点火。即将着陆。三秒。主伞分离。”救生舱以令人昏晕的速度继续飞坠。“发动机点火。”他们头顶上传来响亮的轰鸣声,坠落感马上消失。身下的空地摇晃着,离他们越来越近。随即,发动机的轰鸣变成了震颤的吼叫。“注意。十秒后落地。起落架准备。” 树林从屏幕上滑过,生有紫色脉纹的树叶从倔强刚硬的绿色枝干上纷纷掉落,每一片叶子都有书本那么大。马丁急促地喘息着。他们稳稳地朝地面落去,就像一架装有玻璃墙壁的电梯,在隐形的摩天大楼中徐徐下降。最后,随着一记令人牙齿咔哒作响的撞击,救生舱停住不动了。 一片寂静。 “嗨,伙计们。”瑞秋用颤抖的双手按下了安全带上的松脱卡扣,“感谢诸位乘坐联合国航空公司的班机。不知能否借此机会邀请大家再次搭乘我们的航班?” 马丁哼了一声,向上伸出双臂。“不,我连胳膊都伸不直了,还是先解开安全带再说吧。”他一松劲,胳膊便无力地垂落下来。“就像灌了铅一样。真逗。” “我们在零重力下飞了八个小时。”瑞秋在腿边的储物箱中翻找着什么东西。 “我想,现在我能理解你们这些地球人了。”瓦西里刚说到这里,便停下来,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你们全是疯子!” 马丁斜瞟了瑞秋一眼:“他现在才明白。” 瑞秋坐起身,手里抓着一只背包。“真让他花了不少工夫。” “好吧,我们现在怎么办?用大号的开罐器撬开舱壁出去,还是等着有人路过时扯开我们这只易拉罐的拉环?” “首先——”瑞秋正忙着轻敲驾驶控制台上的一个个图标,“——我们要告诉评论家,我们已经安全着陆。她说她会帮我们安排会合。然后,我就要干这个。”说着,她伸手抓住了显示屏的上框。屏幕像薄薄的塑料片一样被她扯了下来,露出了救生艇的内壁。只见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半嵌在舱壁上,一根根模样与箱子极不相称的管道和电缆像蛇群一样从半开的箱盖下伸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瓦西里叫道,“你私藏非法的——” “闭嘴。”瑞秋俯身向前,调整着箱盖里的某种东西,“好了,现在我们离开这里。快点。”她站起身,打开头顶舱门上的锁定装置,让它滑进舱室内部,取代了刚才那幅屏幕的位置。“马丁,帮我一把。” “没问题。”一分钟后,三人已坐到了着陆舱的顶盖上。救生舱的外形是个被截取顶端的椎体,身体四周围绕着黄色的充气护裙,安坐在一片绿色的草地正中,他们左侧,一条小溪在浓密的野草丛中汩汩流过,而右侧一排模样古怪的黑色针叶树像高墙一样挡住了光线。空气寒冷而又清新,闻起来洁净得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现在怎么办?”马丁问。 “我建议你们还是向当局投降吧。”瓦西里阴森森地说道,“如果你们不合作,事情只能变得更糟,但如果你们向我投降,我会,嗯,我会——”说到这里,他疯狂地打量着四周。 瑞秋轻蔑地哼了一声:“什么当局?” “首都——” 瑞秋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发作起来。“听着,小子,我们被困在远离人烟的荒野里,救生艇完全报废,而且没有多少给养,这颗行星刚刚遭受了三度奇点的浩劫,而我在过去这三十六个小时里费尽力气,就为了保住大家的性命——其中也包括你的性命。现在如果你能闭上嘴安静一会儿,我就谢天谢地了!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活下来,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联系上我到这儿来要找的人,而回到文明世界则排在第三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这里现在根本就没有什么政府当局,更没有你期望的那种当局。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这里一下子进步了一千年。即便你们驻本地的检察官还坐在办公桌旁边,大概也早就因为未来震撼而患上神经紧张症了。这颗行星上的文明实现了超越。它的改变远超出你的想象,完全不再是过去那副模样。唯一能应付这种变化的人,估计就只有那些与政府持不同政见的人了,不过我对他们的表现也并不乐观。现在,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只能指望我们,而且你最好能始终牢牢记住这一点。”她怒气冲冲地瞪着瓦西里,而他也朝她怒目相向,可尽管怒火中烧,但无法把自己的感觉表达出来。 瑞秋身后,马丁已爬下救生艇,来到了草地上。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引得他弯下腰仔细端详。“喂!”他叫道。 “怎么了?”瑞秋高声问道。镇住瓦西里的魔咒像是被打破了:他的火气渐消,一面嘟囔一面想办法从舱顶爬下去。马丁含糊地说了些什么。“什么?’,瑞秋叫道。 “这片草地有些不对头!” “哦,该死。”瑞秋跟在瓦西里后面,顺着救生舱一侧、两米半长的陶瓷防护层缓坡滑了下来,轻轻落在蛛网纤维织成的充气垫上。“你在说什么?” 马丁站起身,一声不吭,递给她一片草叶。 “这是——”她一下子愣住了。 “罗查德星球的生态环境应该与地球的常规生物圈相同,对吧?”马丁探寻般地看着她,“我看过的地理学辞典里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什么玩意儿?”瓦西里问道。 “草,或者说,应该被叫做‘草’的东西。”马丁不自在地耸耸肩,“在我看来可不太像是地球上的常规物种。颜色和形状倒是没问题,但——” “哎呀!这该死的玩意儿把我的手指头割破了。”瑞秋松手丢开了草叶。只见这片叶子飘摆着向下落去,样子并不引人注目,但当它触到地面时,马上以怪诞的速度分解,沿径向中缝线碎裂崩解。“那些树木有什么问题吗?” “树也有些古怪。”马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惊得他一跳,“怎么回事?” “没关系。我想,我们需要某种陆地运输工具,所以就安排行李箱开始制造。它正在重新吸收救生舱——” “这只箱子太棒了。”马丁羡慕地说。救生艇开始向内部塌陷,发出一种热烘烘的有机物气味,很像烤面包的味道。 “唉,”瑞秋显得有些不安,“我的联系人应该知道我们在这儿。不知道要等多久才——”她说到这里,停住了话头。瓦西里正迈开大步朝空地对面走去,嘴里还吹着口哨,那调子听上去像是军乐曲。 “你的联系人是谁啊?”马丁平静地问道。 “一个名叫鲁宾斯坦的家伙。在抵抗组织的骨干成员里,算是个比较明智的人物,所以他才被流放到这儿来——不够明智的家伙们早就被处决了。” “你跟他联系干什么?” “我有一只包裹要给他。如果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算太糟,他也不会需要这个包裹。” “包裹?什么包裹?” 瑞秋转身指了指她的行李箱。现在那只箱子躺在草地上,身下摊着一堆构造析架,正静静地胃着蒸汽。“就是那种包裹。” “那种——”马丁的目光暴露出了他的想法。瑞秋伸出手,按住他的胳膊肘。 “得了,马丁,我们去检查一下林木线吧。” “可是——”马丁又回头望了一眼,“好吧。” “听我说。”他们一面走着,瑞秋开始解释道,“你还记得我说过要帮助新共和国的民众吗?一段时期以前,确切地说是几年前,我们有一个部门——你不必知道是什么部门——其中有些人断定,新共和国的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发动一场革命。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介入这类事情,因为即便你对政府极为不满,或是出于一切正义和道德上的理由,颠覆政权也是极为不可取的手段。但我们有些分析专家得出结论,新共和国可能会实行复辟,变帝国,而其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二十。于是我们便开始向他们本国从事地下活动的自由主义者提供大量的高效装备,距今已有十年。 “后来,‘节日’来了……它刚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底细。当初我们在来这儿的路上,在克拉莫夫卡,你曾经告诉过我一些事情——如果我能真正领会其中的意味,现在也就不会在这儿了。实际上,那正是这个行动的重点所在。大约二百四十年前,当贵族统治者镇压了由工人和技术专家组成的苏维埃政权时,他们毁掉了最后一批丰饶之角——那是爱查顿在新共和国创立之初赠送的援助设备。从那时起,当权者便一直对工人阶级实行控制,限制他们接受教育和使用先进的工具,而且对信息技术也施以严密的瓶颈限制。马丁,这只衣箱是一种全效的丰饶之角机器。其设计能力可以满足制造21世纪中期后工业文明的一切产品,其中冻干储存了国会图书馆的全部资料副本,可谓包容一切,无所不有。而且,它还能自我复制。”林木线出现在前方几米处。瑞秋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马丁,我被派到这里来,就是要把箱子交给地下组织。我受命到此,就是要交给他们发动革命的工具。” “发动革命——”马丁盯着她,“但你来晚了。” “是的。”她停顿了一会,让他充分理解自己的意思。“但我还是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只为了以防万一,但我并不真的认为……” 他摇摇头:“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个烂摊子?” “嗯,问得好。”她转过身,面对着那艘在进入大气层时被烧熔的救生舱,随后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几个备用的光学间谍机器人。这时.瓦西里正在空地的边缘处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正常情况下,我应该在旧城着陆,等待联系人接头。六个月后,会有一艘商船抵达这里,把我带走。但现在‘节日’来了——” “船还是会有的。”马丁充满了自信,“而你现在手里有一台丰饶之角,就等于你随身携带着一座军工厂。既然它能造出救生艇,我就可以为它编制程序,让它造出我们逃生时需要的任何东西,然后我们就找机会离开这个远离人寰的地牢。怎么样?” “大概可以吧。”她耸耸肩,“但首先我还是应该与接头人取得联系,要是能确认一下是否还有必要交付行李箱就好了。”她转身朝着陆舱那里走去。“若论发动革命,这个鲁宾斯坦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大概知道该——”突然,远处传来噼啪一声脆响,很像树枝折断的声音。在空地的另一边,瓦西里正朝行李箱跑去。“该死!”瑞秋一把抓住马丁,拉着他伏在地上,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了振荡枪。 “怎么回李?”马丁悄声问。 “不知道。” “见鬼。唉,看来有人已经发现了我们,天知道那是些什么人。认识他们才算是荣幸之至呢。”这时.一个身形高大、脊背隆起、鬼怪般的两足动物蹒跚着走进了空地,朝他们张开了门洞般的巨口。 “等一下。”瑞秋伸手把马丁按在原地,“别动。这东西周身装满了探测装置,像个该死的战车,到处都是传感器。” 那玩意儿朝着陆舱转过身,突然蹲下身,坐倒在地。一条巨大而又平坦的舌头从它的口中松塌塌地垂到了地面上,一个大块头出现在舌头顶端,顺着这条舌头来到了草地上。它左右转动着脑袋,仔细端详了一番烧得不成样子的救生艇——瓦西里正藏在那后面——然后又打量着空地的其他部分。接着,它大叫起来,嗓音深沉得令人吃惊。“喂?我们没有恶意。这有个名叫瑞秋·曼索的人吗?” 好的,终于来了。瑞秋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谁找瑞秋·曼索?” 评论家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了可怕的长牙。“我是七妹。你来得很及时!现在是紧急关头!” 傍晚时分,人们开始在公爵的宫殿外聚集。大家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在沾满煤烟的外墙下聚集起来。这些人看上去与新共和国的其他公民没什么两样,或许只是比大多数人更穷困、更迟钝一点。 罗巴德站在庭院里,看着大门外的那些人。两名在太空战中幸免于难的士兵站在门边,持枪做好准备,昙花一现般的政府如今就剩下这点遗迹了。有人在城堡里找到了一面旗帜,旗子的边缘处已被烧焦,但还能派上用场。现在这面旗帜已被升起,在清风中骄傲地飘扬,而正是在大约一个小时前,人群看到这面旗帜之后,才开始围拢过来。尽管窗子被打碎,家具被捣毁,但军人们依然是皇帝陛下的战士,依然格守上帝与皇帝制定的规范,而他们将为世人所瞩目——司令官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而他们也会身体力行。 罗巴德深吸一口气。他还在想着咬伤司令官的那只昆虫。没错,那可算是最可疑的昆虫了。但自从它叮了司令官一口之后,老人家的状况有了显著的好转。尽管他的左颊仍然松垂无力,手指也没有知觉,但他的手臂—— 罗巴德和克索夫上尉刚才费尽了力气才把司令官转移到控制塔,大家在正午的酷热中一边诅咒一边流汗。他们刚到,克茨的病便突然发作起来:窒息、气喘、发脾气,在轮椅里摔打着身体。罗巴德担心,最糟糕的事情可能会发生,但赫茨医生赶过来,为司令官注射了一针肾上腺素,剂量大得简直可以对付一匹马。司令官终于安静下来,像狗一样喘息着,而他居然睁开了左眼,向一旁转动着眼珠,用歪斜的目光盯着罗巴德。罗巴德说:“怎么了,长官?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等一下。”司令官嘶嘶地说道。显然,他非常紧张。“我觉得很热,但清爽了许多。”老头子伸出双手,抓住了轮椅两侧的扶手,然后让罗巴德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然站了起来。“吾皇在上!我能走路了!” 罗巴德百感交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主人是不可能被疾病征服的。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但又非常骄傲。按理说,老头应该无法这样做:中风之后,他已经半身不遂了。医生已经说过,这种身体上的损伤是无法治愈的。但克茨居然从轮椅上站起来,还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了一步—— 从控制塔到城堡的路上,他们在飞扬的尘土中前行,四周模糊一片。军官们征用了一架运输机,从一半已经荒弃的城市中跳跃而过,城中半数的房屋被烧成了白地,而另一半则萌生出怪诞的赘疣。城堡也已荒废多时。他们先把司令官安顿在公爵的卧室,然后寻找厨房,到巨大的地下食品库里搜索能吃的东西。 有人升起了一面旗帜,卫兵守在大门旁。两个胆怯的女佣,像小老鼠一样从藏身处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向旧日的雇主老爷们屈膝行礼。接下来是一场彻底的大扫除,破烂的家具被无情地丢进了柴火堆。被砸碎的长窗后面,一幅幅应急帘幕——钢制丝网和蛛网纤维——也被收拢起来。卫兵们携带着枪支,已在门口站岗。供水管道也经过了仔细检查。在炎热的午后,飞扬的尘土中,更多身穿制服的军人在这里来回奔忙。忙碌,大家都在忙碌。 罗巴德偷空闯进了检察官方·贝克的办公室。没有一个革命首脑能深入城堡来到这里,或许他们都已死在主动反制装置之下。情报局长的所有用具都摆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罗巴德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应急因果频道器:尽管带宽监控仪显示剩余用最还在百分之五十以上,但因果频道器的嫡值已被彻底最大化。最糟糕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他慷慨地使用了方·贝克储存的外国杀虫剂,把自己浑身上下喷了个遍,直到空气都变成蓝色,呛得他喘不上气来。接着,他把一件小玩意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那是非法违禁品,任何情报局之外的人若是胆敢拥有它,便是死路一条。随后,他离开了房间,紧紧锁上房门,重新去履行司令官男仆的职责。 当他忙着干活的时候,公爵宫殿外漫无目的聚在一起的人丛已经变成了声势浩大的人群。一张张焦虑而又痛苦的面孔正盯着他: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在生活中的位置已被剥夺,被排除在一切计划之外。这些失落的人,绝望地寻找着安慰和寄托。无疑,其中许多人已加入了持不同政见者的地下组织,更多的人还愿意充分利用‘节日’造成的奇异的环境条件,把自己的个人能力提升到最大限度。接下来这些年里,哪怕‘节日’明天就要消失,这片人烟稀少的内陆地区也会住满食尸鬼和魔法师、会讲话的动物和神通广大的女巫。有些人不想让自己的人性得到超越,他们只渴望过一种安宁平和的普通生活,但‘节日’剥夺了他们享受这种生活的权利。有个穿军大衣的家伙正在广场后面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那是个满脸菜色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快要饿死了,若是换作其他场合,罗巴德肯定会把他认作拦路抢劫的强盗。而此时,在这里,那个人可能只是社会巨变中的残渣余孽,对自己那个被完全遗弃的团体依然忠心耿耿。但仓促之间做出的判断可能并不可靠。 罗巴德向前方望去。远处,大约半英里之外,升起了滚滚烟尘。嗯,来了。 宽阔的走廊正对着前门,通往主楼梯、舞厅,以及城堡内无数更小、更隐秘的地方。通常,一个男仆会从边门进出府邸。但今天,罗巴德大步迈进了正门,而平日里,高大的正门是迎接王国大使和骑士的地方。没人注意到他,四处都是灰尘,他穿过大厅,把尘土踩进碎瓷砖的裂缝中,绕过打碎的枝形吊灯。他一路未作停留,一直来到了明星会议室的门口。 “——再来一条羊腿。该死的家伙,你不会敲门吗,伙计?” 罗巴德在门口停下脚步。司令官坐在总督的办公桌旁,正在吃一道冷盘一一名副其实的冷盘,从地窖找来的咸肉和泡菜全都冰凉。指挥官列昂诺夫和另外两名逃得生还的参谋军官正小心地侍立在一旁。“长官,革命卫队正朝这里逼近。我们大概还有五分钟的时间,要马上决定是战斗还是谈判。我斗胆建议,您是否可以等我们对付了那些家伙之后再接着用餐?” 列昂诺夫朝罗巴德转过身:“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竟敢打扰司令官!滚出去!” 罗巴德抬起左手,手心朝上,亮出了他拿来的那张卡片。“你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吗?” 列昂诺夫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我——我——” “我没时间谈这个。”罗巴德粗鲁地说道,随即转向司令官,“大人?” 克茨眯缝起眼睛盯着他:“还有多少时间?” 罗巴德耸耸肩:“我永远都要守在您的身边,大人。我要保护您的安全。我刚才说过,有一群人正从南岸朝我们这里赶来,已经过了老桥。我们只有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做决定,该如何应对。但我拿不准,如果我们朝他们开枪,恐怕就争取不到任何朋友了。” 克茨点点头:“那好,我去和他们谈谈。” 现在轮到罗巴德大吃一惊了。“长官,我想您应该坐上轮椅,而不是去同革命分子谈判。您能肯定——” “小伙子,这八年来,我从来都没像现在感觉这么好过。这里的蜜蜂螫起人来可真他妈的古怪。” “是啊,您说的没错。长官,我相信,您的病情已经得到缓解。显然‘节日’掌握了范围相当广泛的分子技术,要治愈您的脑血管系统疾患,更是不在话下。如果他们愿意——” 克茨抬起一只手:“我明白,但这样,我们什么事情都要听凭他们摆布。我要下去和那些人谈谈。他们当中有老家伙吗?” “没有。”罗巴德一时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没看到。您的意思是——” “返老还童是人们共同的期望。”克茨说道,“即便有谁赖在本不属于自己的床上不起来,也只会希望自己在偷情时被嫉妒的丈夫开枪轰掉,绝不会盼着被厌倦了给老家伙倒便盆的护士弄死。如果真像我们的情报所说的那样,‘节日’帮人们实现愿望——”他站起身:“罗巴德,把我的礼服拿来——哦,还是你去吧,对,就是你,克索夫,你来当我的勤务兵。现在罗巴德比你们的官阶都要高。别忘了我的勋章!” 列昂诺夫脸色惨白如纸,仍然止不住颤抖。“好吧,”罗巴德阴沉着面孔说道,“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因为有谁对我粗鲁无礼就处决他。” “长官!啊——是的,长官!嗯,我能否问一下——” “问吧。” “从什么时候起,情报局的检察官要扮成男仆才能执行公务?” “从——”罗巴德掏出怀表,瞟了一眼,“——从七年半之前,应大公的要求。一点不错。你知道,谁也不会留意一个仆人。而大公殿下——”这时,克索夫抱着司令官的衣饰回来了。当司令官更衣时,列昂诺夫恭恭敬敬地领着罗巴德走出房间,来到了楼梯平台上。“——大公殿下并不在王位的直接继承人之列。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列昂诺夫当然明白,而且还响亮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同那些与罗巴德听觉神经相连的声音紧张度分析仪——都让罗巴德清楚地了解到他需要知道的任何事情。“不,大公殿下并不认为有人会发动政变:司令官的忠诚毋庸置疑。但他本人具有非凡的感召力,而且作为共和国的英雄,他极富声望。另外,司令官还广为大众所爱戴。这一切都让他的个人安全具有某种非常重要的意义,如今我们正需要他发挥作用。” “噢,”列昂诺夫思索了片刻,“对付革命者?” “只要他发起进攻,他们就会土崩瓦解。”罗巴德决然说道,“他们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早就逃得一个不剩了,这就是奇点的本质特性。如果他们胆敢反抗——”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我已获授权,为了保卫共和国,可以采取非常手段,包括使用违禁技术。” 列昂诺夫用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那么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您将通过武力或是政治手段解决掉革命分子,将大公殿下立为临时总督,而在六个月之后,事情将被处理得清清爽爽,胜负分明,大局已定。” “我可不能那么说。或许那个地球来的女人讲得没错,而我也倾向于相信她说了真话:‘节日’并不像我们理解的那样,他们根本无意征服行星,而如此一来,这次远征行动就是一个代价极为昂贵的错误——但归根结底,我们损失了罗查德星球上三分之二的人口。‘节日’让这颗行星感染了致命的带宽病毒,我们永远也无法将其清除干净。或许我们只能放弃这片殖民地,或者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实行检疫隔离程序。嗜血的革命分子已经在这里取得了胜利,一点不假,妖精已经钻出了宝瓶。我们的先辈为之奋斗的一切都被撕碎,在风中四散零落!让人永葆青春的病毒靠蜜蜂四处传播,街道上铺满了无尽的珍宝。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内心的激动令他烦乱不安。“当然,如果我们能在新彼得格勒对革命分子实行镇压,那么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肃清乡间地区……” 这时,明星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克茨司令官站在门口,打扮得灿烂夺目,身上的华服点缀着金黄的穗带和殷红的缓带,胸前满是显赫的官位为他赢得的勋章。他原先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而现在则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岁:一身贵族气派,满头白发,活脱脱一位极具绅士风度的独裁者,令人充满信心的专制君主。“好了,诸位!我们去检阅暴民吧?”但他并未昂首阔步——衰弱的腿部肌肉已不允许他这样做——但他确实在行走,而且不需要别人的搀扶。 “我想那是个好主意,长官。”罗巴德说。 “没错。”列昂诺夫与高级检察官跟在司令官身后,朝楼梯走去。“诸位,夕阳正在沉沉落下。无政府状态下,如今已是天下大乱。现在只能靠我耍弄如簧的巧舌了,而明天这个世界将再次属于我们。” 他们一起走进庭院,准备向那群绵羊发表演讲,而他们知道自己不必担心,羊群已经回到羊圈里了。 山坡上,长满了像干尸骨骼一般的树木,而就在这片山坡的边缘处,安放着一只珑拍色的泪滴状物体,大小有如一辆旅游巴士。林中的树干就像一根根灰头土脸的电线杆,身上覆盖着一层细密的煤烟,突兀地指向天空。地上细小的干枝好似动物的骨骼,在博雅·鲁宾斯坦的靴子下面嘎吱作响。此时,他正跟在如同成人一般高矮的兔子身后,在树林里穿行。 “主人就在这里面。”兔子先生说着,指了指前方那个线条古怪的大包块。 鲁宾斯坦将双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没错,这玩意儿确实是琥珀,或者说,是某种与琥珀极为相似的东西。在它的最外面一层.布满了苍蝇和气泡,而内部则是漆黑一团。“这是植物的汁液形成的化石团块。你的主人已经死了,兔子。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兔子显得心烦意乱。它把两只长耳朵背向脑后,平平地趴在头顶上。“主人就在这里面!”它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上,“小丑袭击主人的时候,他还大声呼救呢。” 博雅打算迁就一下这个生物。“我明白了——”但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话头。琥珀化石内部确实有东西,呈暗黑色,模糊不清。这时他注意到,四周所有的树木都已死去,被某种可怕的能量由内而外烧得焦黑。同他们一道出发的革命卫队战士们早已被李森科森林吓掉了魂儿,说什么也不肯走进这片死地。他们正在山坡下转来转去,争论着一个问题:从意识形态这个方面考虑,是否真有必要将非人类物种提升为智能生命。有人提议,应该让猫科动物长出能够抓握物体的手指,而且还要赋予它们语言能力,但其中的一个人强烈地表示反对。同时,这些家伙还在相互比较彼此身上越来越复杂怪异的植入装置。博雅靠近那块琥珀仔细观察,随着国家通讯委员会的蠕虫将它们特有的洞察力输入他的大脑,他感到自己像是滑进了一片模糊的双视觉世界。化石中央有个东西,而那个东西正在思考:一缕缕尚未成形的思绪,发乎自然,毫无虚饰,在“节日”的细胞通讯网络中挣动,就像个初学走路的孩子,正抓住妈妈的裙子蹒跚而行。 博雅深吸一口气,把脸凑到这块看似耽拍的包块前。“你是谁?”他无声地问,感到自己的双手之下,化石的表面光滑而又温暖。一串信息从他皮肤下的天线发射出来,渗入像寒潮一般在森林里四处泛滥的封包信息流,等待着回答。 “我的身份:费利克斯。你的身份?” “你现在把双手举过头顶,从里面出来里准备让革命薯的正义先锋决定你的命运吧!”博雅被自己的命令吓了一跳。他本来想发送的信息是“你能从那里面出来吗,这样我们就能好好谈谈”,但显然他的革命者植入装置具有符号学上的非关联化取值功能,将他所说的任何话_通过新建的赛博空间媒介——翻译成中央委员会广播讲话中的惯用语。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不禁对内部审查制度深恶痛绝,决心下次一定要强制停用这种程序。 “我身受重伤,已脱离以前的肉体。需要帮助,帮助我完成蜕变。” 博雅转过身,将脊背靠在化石上。“你,兔子,你能听到这些话吗?” 兔子坐直身体,咽下满满一口青草。“什么话?” “我刚才正和你的,嗯,你的主人谈话。你能听到我们说了些什么吗?” 兔子轻轻摇了摇耳朵:“不。” “好吧。”博雅闭上了眼睛,重新回到双视觉世界中,尝试着再次联络。但他的植入装置仍在横加干涉。“你是怎么钻到这里面去的?你有什么目的?我想,你遇到了麻烦。”但发出的信息却是:“在审判席前坦白你的反革命罪行吧!我们一直在与平庸的反动分子和资产阶级渐进主义者不断斗争,你置身其中,想完成什么任务?我认为,你是个心怀恶意的流氓,罪不可赦!” “妈的。”他大声嘟囔道,“应该有个旁路过滤器才对——”啊,好了。“抱歉,我的交流界面在意识形态方面抱有极大的偏见。你是怎么钻到这里面去的?你有什么目的?我想,你遇到了麻烦。” 石头中缓慢地传出了一连串回答,博雅能够通过视觉感受到对方发送的信息。几分钟之后,他明白了一切:那个少年从弗瑞治人的魔掌下逃脱的可怕经历令他浑身发抖。 “啊,原来如此。‘节日’把你制成了木乃伊,等待修补。那么你现在准备好去别处了吗——哪里?什么地方?” 博雅的脑海中接收到了另一幅画面。闪烁的群星,位于遥不可及的远方,一具具细小的身体,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灼热无比,在数光年之外的无梦世界中沉睡。那是一个新的星球,繁茂的树叶在沙漠上像风暴一样突然绽放生长,开出花朵,随即逐渐凋萎,垂垂欲死,然后再次沉沉入睡,等待重新焕发生机。 “让我整理一下思路。你以前是一位总督。后来变成了八岁大的男孩,有几个会说话的动物朋友一直陪在身旁,因为你的愿望是‘过有趣的生活’,于是经历了许多次冒险。现在你想变成一艘星际飞船?而且你希望我,作为革命中央委员会的代表,对你给予帮助?” 也不尽然。另一幅景象显现出来,这次的信息不但长而且复杂,带有许多政治性的提议,引得博雅的植入装置不断躁动,屡次想把那些提案转换成体现了五年农业计划完成进度的种植生产图表。“你想让我做这种事情?”博雅畏缩起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自由分子吗?我可不能这么做。原因很多:首先,情报局只要一看到我,便马上会向我开枪,何况在他们眼里,你让我说的话就等于是犯下了叛国罪。其次,你再也不是什么总督了,而且即便你是总督,但如果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就会把你马上废掉,比你打个响指都快。大概你没注意到昨天满天的烟花,那是皇家舰队——或者说,是皇家舰队的残部——同‘节日’开战时的杰作。第三,如果我提出你说的这种建议,革命委员会也会跟着把我枪毙。永远也不要忽视事情的内在本质,而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其实并不重要:像闹革命这种念头,一旦有某种因素在它背后起推动作用,也会变得极端保守。不,你说的事情根本行不通。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愚蠢的提议浪费我的时间。绝对不——”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下来。山坡下,有个东西发出极大的动静,在被X射线激光炮蹂厢之后留下的死亡区域里横冲直撞。“那是谁?”他问道,但兔子先生已经溜之大吉,只能看到它屁股后面那簇像是被吓成惨白色的尾毛。 一根电线杆似的树干缓缓倒下,然后随着沉重的撞击声,一垛模样古怪、生有鸡腿的草堆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他眼前。七妹坐在茅屋门口,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博雅·鲁宾斯坦!”她叫道,“到这儿来!革命成功了!货物已被找到!有客人要见你!” 瑞秋知道,这将是一次重要的会面。她扫视着山坡各处:有些卫兵正借着昆虫般的翅膀在空中飞翔,严密监视这片区域,提防各种威胁。 这一带的树木都已死去,被某种可怕的力量烧得焦黑。马丁不安地看着她在硕大的行李箱中翻找东西。“你在找什么?”他问道。 “丰饶之角的种子。”她说着,把那个拳头一般大小的东西朝他抛了过来。马丁伸手接住,好奇地审视着它。 “全部奥妙居然都集中在这里。”他大为惊奇,“被微缩了。”没错,这个小玩意儿里有数千万亿个分子组合装配器,由功率达一千瓦的薄膜式太阳能电池为它们提供电能,而热力学过滤膜则能够从周围环境中吸取所需的原材料,其电脑运算处理能力比这颗行星在前奇点时期的整个因特网系统还要强。他把种子装进口袋,然后看着她。“你觉得有理由这样做?” “是的。我们马上就要把原型机送人了。别让那小子看到,不然他有可能猜到这是什么东西,肯定会发疯的。”她继续向前走去。在山顶附近,有一块砾石模样的东西,一个男人正靠在石头上。评论家的草房正踌珊着前进,一路横冲直撞,朝那里走去。“如果那就是我要见的人——” 他们开始朝山岗上爬去。四周的树木都已死去。马丁被一块圆形石头绊了一跤,于是咒骂着朝它踢去。可他突然停了下来,原来那是一个人的头颅,外边包覆着一层金属纤维构成的硬壳。“这里发生过某种可怕的事情。” “太让人吃惊了。帮我一下,这玩意儿太不听话了。”行李箱现在靠燃料电池的驱动向前行走,在草坡上时常逡巡不前,很难控制。多半时候,他们只能硬拖着它越过一个个障碍物。“你还能坚持住吗?” 马丁耸耸肩:“你看我像个士兵吗?” 瑞秋眯缝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亲爱的,你一直深藏不露,我可看不出来。好了,即便事情变得不可收拾,我也能处理好。” “话说回来,你要见的这个家伙是什么人?” “博雅·鲁宾斯坦。激进派地下组织的新闻记者,在秘密机构里算是个非常有号召力的人物。几年前,在一次工人大罢工中,他曾组织起一个苏维埃政权。就因为这个,后来他被政府流放。不过,他没有被枪毙,已经够走运了。” “你打算把箱子交给——”马丁停顿了一下,“啊,你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你们正打算发起一场革命,要赶在‘节日’把事情搞糟之前下手。”他回头向后望去,但看不到瓦西里的踪影。 “也不尽然。我只是把发动革命所需要的装备交给他们。至于他们是否真要动手,全凭自愿。”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其实,这是一项应急计划,已经出台多年,只不过我们一直没有足够的理由予以实施——没有暴力事件之类的事情作为发端。而现在,局势变得完全不同。而在目前的情况下,要想在这片穷乡僻壤般的殖民地上建立政权,从巨变后经济厦乏的过渡阶段中幸存下来的鲁宾斯坦那帮人,或许是最适合的人选。等到‘节日’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动身离开,如果没有丰饶之角的帮助,他们就很有可能无法生存下去。当然,这要看他们是不是会马上向‘节日’索要一个丰饶之角了。”行李箱正颠来荡去地驶向前方,突然卡在了地上,于是她不再说话,集中精神控制着它朝山坡上爬去。 “那么你安排了什么退路?”马丁走在她身后,问道。 “退路?我们才不需要什么退路呢!我只等把箱子交送完毕,然后在混乱中销声匿迹,再找个地方安身,直到贸易恢复正常,最后坐船一走了之。你呢?” “跟你差不多。赫曼有办法,过一段时候他会做好善后工作。呢,你是不是已经选定了某个地方——” “有个名叫普罗茨克的小城。”说到这儿,她猛地甩了甩头,“还是先处理最重要的事情吧。我要把包裹送到,然后我们得把这个倒霉孩子甩掉,让他没办法总跟着我们。对不对?这些事情办完之后,我就要想想——啊,想想你我的事情。” 马丁伸手握住了她空着的那只手:“你就要想想,是不是该甩掉我?” 她盯着他:“嗯,为什么——为什么我非得甩掉你不可?” 马丁深吸一口气:“你想甩掉我吗?” 她摇摇头。 马丁把她轻轻拉到自己身前,让她紧靠着他的身体。“我也不想。”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不管怎样,我们两个在一起运气会好些,总比各自单枪匹马要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借口显得更圆满,“我们可以为对方留神身后的动静,也许情况会变得非常危险。而且,我们还可能要被困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也可能要等上好几年。” “瑞秋,别再找借口了。” 她叹了口气:“我的心思这么容易就被你看得一清二楚?” “你的责任感可真不怎么样——”听到这话,她稍稍挣开了身子。马丁连忙住口,看到她的眼中正闪烁着警觉的光芒。可她却无声地笑了,马丁也跟着笑了起来。 “马丁,我知道还有人会比我更糟,革命过后被困在这片穷乡僻壤之中,束手无策。相信我——” “好的,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她俯身上前,用力吻着他,随后放开他,微微一笑。 现在,行李箱行走起来顺畅了许多,而地面的坡度也变得十分平缓。他们上方,那块砾石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黄色的光芒,而刚才靠在石头上的男人正劲头十足地挥舞着手臂,与大块头评论家交谈。看到二人走近,男人朝他们转过身来:此人身材结实瘦小,头发浓密,留着一络山羊胡,还戴着一副矫情的古董夹鼻眼镜。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这个人曾走过很长一段路。“你们是谁?”他盛气凌人地问道。 “你是博雅·鲁宾斯坦吗?”瑞秋显得有些不耐烦。 “什么事?”他怀疑地瞪着她,“你携带着反制装置!” “我这儿有个给博雅·鲁宾斯坦的包裹.收件人是罗查德星球的民主革命党人。你不会相信,为了把它给你送来,我走了多远的路,又费了多少周折。” “啊——”他盯着那只箱子,然后又看看瑞秋,“你说你们是什么人?” “从古老的地球来的朋友。”马丁咕哝着说,“又饿又脏,刚从失事的船上捡回命来。” “唉,你们在这儿可享受不到像样的招待。”鲁宾斯坦朝空地四周挥挥手,“你刚才说,古老的地球?要是从那儿送包裹来,这路途可着实不近啊!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台丰饶之角机器。具有自我复制功能的制造厂,完全可编程操作,现在它是你的了。这是地球赠送的礼物,全套生产设备都装在一只便于使用的自我推进式包裹中。我们希望你可以用它发动一场工业革命,至少在了解到‘节日’的情况之前,我们是这样想的。”鲁宾斯坦听到这话,仰起头狂笑起来,让瑞秋十分吃惊。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恼怒地问道,“我一路走了四十光年,冒着并非微不足道的危险,送来了这样东西——六个月前,你们为了它,就是杀人也在所不惜。你不认为自己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这种态度?” “噢,女士,请接受我的道歉,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哪怕你在四个星期以前送来这玩意儿,也会改变整个历史进程——对此我毫不怀疑!但你瞧——”他站直身体,表情变得十分庄重。“——自从‘节日’露面的头一天起,我们就有了这种东西。但看到这些东西对我们做的好事之后,我都不想看它一眼。” 瑞秋盯着他的眼睛:“好吧,你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想你大概能抽出时间给我讲讲,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嗯,三个星期前,我们发起了革命。”博雅绕着行李箱走来走去,审视着它,“事情并没有按计划进行,我想我们这位评论家朋友能够解释清楚。”他在箱子上坐了下来。“爱查顿只知道评论家们一开始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或许也了解到了‘节日’的底细,但我们谁也不曾对所发生的事情做好准备。我还一直认为,通过委员会会议的选举,我的梦想就能实现,你明白吗?结果两个星期后,革命便寿终正寝,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终于明白:根本没有人需要我们。事态突然恶化,达到了临界点。这位七妹曾让我亲眼目睹了种种结果——全都非常恶劣。”他垂下头,“人们告诉我,舰队的幸存者在首都着陆,民众成群结队地归附他们。大家需要的是安全,谁能责怪他们呢?” “那么就让我说清楚吧。”瑞秋将身体靠在巨大的珑拍砾石上,“你改变了主意,不想再去改变体制了?” “哦,不!”博雅激动地站起身,“但体制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并没有毁在委员会、苏维埃或是工人领袖的手里;是民众的愿望得到了实现,这才让体制彻底崩溃。但现在瞧瞧吧。你看看周围这一切,就像经历了一场大战!到处都是难民。一旦处理好这里的事情,我会回到普罗茨克,看看自己能为恢复稳定做些什么。或许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 “稳定。”马丁学舌道,“嗯,处理好这里的事情?什么事情?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来这儿?这里似乎离文明世界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话说得真是过于轻描淡写了,瑞秋打心眼里明白。她靠在石头上,沮丧地看着下面的森林。她长途历险来到这里,却发现自己迟到了三个星期,已经来不及改变历史,让它向好的方面发展。而“节日”已经故技重演,把整个行星社会变成了一台信息搅拌机,还把进度指针调到了快进档上——它做得有点太过分了。瑞秋觉得自己累了,累得要死。她已经尽力而为,就像马丁一样。三个星期。如果马丁没能…… “这块大石头里面有个人。”鲁宾斯坦说。 “什么?”随着分布在四处的间谍机器人发回监控图像,整座山坡的三维综合立体图在瑞秋面前伸展开来。她看到了瓦西里,正在斜坡的远端费力地向上攀爬。马丁就在她身边。而这块砾石—— “里面有个人。”博雅点点头,“他还活着。实际上,他想作为一名旅客加入‘节日’。我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从他的角度着想,这样做不无道理。但我认为,应急委员会大概不会同意他这样做——他们更希望他死掉。” “首都的反动派出于其他原因,也不会同意。他们想让他回去。他以前是这颗行星的总督,你明白吗,但后来他向‘节日’提出了过多的私人要求,而这些愿望都变成了现实。他玩忽职守,抛弃了自己的职责。”鲁宾斯坦眨了眨眼睛,“我本不该相信他的话。” “哦。那么,如果他加入了‘节日’,会带来什么真正的麻烦吗?” “会招来旁人的注意。‘节日’提供的载客服务需要用信息来交换,他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节日’,我也一样。我们该怎么办?” “这太荒谬了。”马丁说,“你的意思是,‘节日’只接受付费的旅客吗?” “听上去是有些奇怪,不过,弗瑞治人和评论家们也是这样搭上了‘节日’的飞船。评论家们仍然一直在对自己发现的任何问题提出高端评论,以此作为船费。”博雅再次坐了下来。 马丁高喊道:“喂!评论家!” 下坡处,七妹坐直了身体。“有什么问题?”她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你怎么回家?”马丁朝她喊道。 “完成评论,以此作为回家的交换条件。” “你能带上一位旅客吗?” “嚯!”七妹缓步朝坡上走来,“那是什么人?” “躲在这块玻璃牢房里的人,听说以前是行星的总督。” 评论家蹒跚着走到近前,呼出的气息中满是令人不快的蔬菜味道。瑞秋尽量不让自己缩身后退。“可以带上搭船客,”七妹深沉的嗓音隆隆作响,“但要说明理由。” “好吧。”马丁瞟了一眼瑞秋,“‘节日’吸收信息,对不对?我们来自舰队。我可以讲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七妹点点头:“信息。有用的信息,没错,而且嫡值很低,在转送过程中没有多少缺损。这名旅客——” “被变成了玻璃状物体。”博雅插进来说道,“显然是‘节日’干的。请小心行事。我的一些同僚可能会反对这样做,而那些反革命分子也——” 在某种第六感的驱使下,瑞秋转过身。那是瓦西里:不知为什么,他绕过山坡的远端,偷偷爬了上来,手中握着一只手柄,像是刀把,但没有刀刃。他的表情十分疯狂。“博雅·鲁宾斯坦?”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是我。你是谁?”鲁宾斯坦朝新来者转过脸。 瓦西里向前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就像被醉鬼操作的牵线木偶一样。“我是你的儿子,你这个杂种!你还记得我母亲吗?”他扬起了手中的能量匕首。 “哦,该死的。”瑞秋突然注意到,现在她的视野中满是模糊的静电雪花,正在干扰她的植入装置,试图让她相信,眼前这一切其实并不存在,其实她眼前一个人都没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变得越来越清楚。显然,她并不是这一带唯一装备了高端植入装置的人。 “我的儿子?”鲁宾斯坦一时之间显得很困惑,随后他像是明白了过来,“这么说,在我被流放之后,他们允许米拉养活你了?”他站起身。“我的儿子——”瓦西里纵身朝鲁宾斯坦扑去,尽管动作笨拙,但积聚了全身的力量。可匕首刺了个空,原来马丁从身后抱住博雅,猛地一推,让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怪响,能量匕首刺进了丰饶之角的顶盖,切开了数百万组精巧的电路。瓦西里费力地拔出了刀刃。箱子摇曳闪烁着超自然的光芒,散发出一种新鲜酵母的味道。瓦西里的匕首是一根超导单丝,被强大的高能磁场赋予了无坚不摧的硬度,可以穿透任何东西。马丁翻过身来,刚抬起目光,便看到瓦西里正举着匕首朝自己走来,呆滞的面孔就像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了短促的嗡嗡声,只见瓦西里两眼一翻,瘫倒在箱子上。 瑞秋只觉得自己的双臂和胸膛在火辣辣地作痛,她放下振荡枪,把行动速度调回现实世界模式。她气喘吁吁,心脏在砰砰狂跳。这种事情干得太频繁了,会让我丢掉性命。“真见鬼,是不是舰队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身份?”她抱怨道。 “看来是这样。”马丁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博雅昏头昏脑地看着四周。 “我想——”瑞秋看着行李箱。此时它正不停地冒出不祥的气体,能量匕首刺穿了大量的合成电池,显然某些燃料罐发生了泄漏,而泄漏速度要比修复程序的修补速度快得多。“继续待在这儿可不是个好主意,我们在去普罗茨克的路上接着谈吧?” “好吧,”博雅把瓦西里从箱子上拉起来,拖着他走了几步。“他真是我的儿子吗?” “大概是的。”瑞秋停下来打了个哈欠,她还是感到缺氧。“我一直有点怀疑。他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们。还有后来,他偷偷摸摸地绕道去找你——我想,这是有预谋的行为,有人编制好程序控制了他。情报局肯定已经估计到,一旦革命爆发,你会是中心人物。这孩子是私生子,母亲一直蒙羞受辱,所以很容易就能把他吸收进来,让他死心塌地地做事。我的分析还算合理吧?” 七妹已经缓步爬到山坡上,正在好奇地查看前公爵大人费利克斯·珀里托夫斯基栖身的玻璃囚笼。“我已通知‘节日’,将立即上载旅客。”她低沉地说,“你能讲故事了吗?你可要说话算数。” “稍后便讲。”马丁说。 “好吧。”七妹朝空中咬动着长牙,“先让你在神话银行里透支吧。我同意。去普罗茨克,现在出发?” “赶在行李箱爆炸之前动身。”马丁表示同意。他站起身,稍微有些摇晃,而当他刚把重心移到一只膝盖上,便疼得一缩。“瑞秋?” “来了。”瑞秋视野中的深色斑点已经几乎全部消失,“好的,嗯,如果我们能把他绑起来,放进你们那座移动茅屋,我们稍后就能清除他头脑中被强制灌输的东西。看看他除了当一个被程序控制的刺客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目的。” “我同意。”博雅停顿了一下,“我可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们也没料到。”她简短地应道,“快动手吧。我们要赶在这玩意儿爆炸之前出发。” 他们一起磕磕绊绊地离开了那颗嘶嘶作响的革命者炸弹,离开了旧政体最后一个不曾改变的遗迹,顺坡而下,朝通往普罗茨克的公路走去。
  1. 列昂诺夫记不得罗巴德的名字,将其误称为“罗伯特”。????
尾 声 克茨司令官奇迹般地出现在公爵的宫殿里,这个消息刚在城里传开,事态便开始现出正常化的端倪,只不过这种暂时的稳定依然岌岌可危。总部位于谷物交易所的革命委员会惊恐地观望着局势,但平民百姓几乎无动于衷。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早已被这个不可思议的时代搞得不知所措、晕头转向,而且极度烦乱。那些不在大多数之列的人都已离开这座城市,而幸存者们则挤在一起寻求慰藉。在他们四周,人们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事物都破灭殆尽。大家只好一面吃着节日的机器生产出的神食吗哪,一面祈祷。 克茨的健康状况仍继续在不可思议地迅速好转。正像罗巴德早先曾注意到的那样,在经历过“节日”之乱的幸存者中,衰老引起的病症极为少见,而这很自然。根据检察官的建议,司令官宽怀大度地发布了针对所有进步主义异议分子的特赦令,同时宣告重建时期开始,并号召大家集体自我反省。罗查德星球的拓殖密度很低,城区三百公里之外便是儿乎无人涉足的荒野。有些人无法忍受旧体制卷土重来,于是纷纷上路,远走高飞。 同样是遵照了情报局的命令,司令官并未派出预备役部队去追捕那些人。罗巴德指出,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去收拾那些异教徒。只要他们能熬过即将到来的冬天,便会有充足的时间。 又有几艘救生艇顺利着陆,聚在宫殿后面的起降场上。经常可以看到一条条蓝色的光带照亮了天空,那是“节日”繁殖的后代在启程出发。大街上,戴巴布什卡头巾的女人们纷纷抬头观望,朝天上的魔鬼之眼比比画画,当邪恶的光芒消失后,便朝阴沟里啐上一口。划过天际的星网当中,有些正承载着老公爵经过编码的灵魂,但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事,更没有几个人关心。“节日”位于轨道上的加工厂逐渐耗尽了它们的设计寿命,最后依次关闭:慢慢地,地面上的电话不再叮铃作响了。现在,人们利用电话互相通话。这些玩意儿用起来很好使:通过这种无定向电话网络媒介,失散的亲人和朋友之间重新取得了联系。情报局的检察官起初大为震怒,但最后还是决定对此不加干涉。无论怎样,在与家园星球重新建立联系之前,他暂时不会采取行动。 普罗茨克的情况则大不相同。这座偏远的小城与首都断绝了交通,一处处滑坡塌方和沿途古怪而又危险的构造物让道路无法通行。革命委员会在这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现在已变成一个临时性的地方管理委员会,变成了市镇政府。农民们开始擅自占据小城四周被废弃的农庄,接二连三地享用上天的馈赠——突然变得过剩的土地资源。避乱的外地人也迁居到此,建起一片片规模不大的聚居区,而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任何人。 中央委员会的鲁宾斯坦同志宣布,他有意隐退:与市镇政府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吵之后,他同意自己将一心一意去办一份新闻报纸,把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留给那些不像他这样反复无常的思想家去考虑。他搬进了当铺老板哈夫利切克的公寓,那里位于小城的主大街旁,楼下便是被洗劫一空的商店。有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同他一起住,而且在头一个星期里,那个小伙子一直没有公开露面,这就为传播闲言碎语的人提供了丰富的谈资。商铺后面的小院里,一些奇怪的构造物总是汩汩作响,还时常冒出蒸汽,于是流言四起,说鲁宾斯坦正在研究各种不同寻常的科技道术,正是这些能够创造奇迹的技术在不久前颠覆了国家——但没人来打扰他,因为现在地方警察已受雇于市镇政府,而当局还算明智,并不打算去干涉一位危险的巫师和革命理论家。 还有一对陌生夫妇住进了马库斯·沃尔夫老五金店楼上的房子。他们说话不多,但那个留胡子的男人使用各种工具的本领让人叹服。他们二人一起重新整修了铺面,然后开张营业。他们的库存不多,都是些锁具、钟表、修好的电话和带有更多外国情调的小玩意儿,摆放在商店里年久发黑的橡木货架上。两位店主用这些商品换取食物、衣服和煤,于是喜欢嚼舌头的人又在传言:他们把那些令人惊奇的小东西卖得这么便宜,肯定来路不正——在家园星球的首都,那些商品都算得上是一大笔财富,更不必说在这座偏僻的殖民地小城里了。似乎他们的货源供应从来都不曾中断,而且商店挂起的招牌也十分大胆,简直近乎颠覆性的煽动:掌握工具,获得思想。但同这块招牌相比,另一位店主的行为同样引得众人议论纷纷:这是一个身材高挑而又纤瘦的女子,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有时不戴帽子就独自到四处乱逛。当丈夫不在店里的时候,她便负责打理铺子,甚至自己一个人接待陌生人。 若是换作“节日”到来之前,他们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惹来是非闲话,甚至可能招致警察上门干涉,或是受到情报局的传唤。但当前时事多怪,似乎没有人对此多加注意,而那位激进分子鲁宾斯坦也时常拜访他们的小店,为自己的印刷机搞一些有趣的零件。显然,他们有一些危险的朋友,而这就足以让邻居们不敢过多地窥探他们的私事。但寡妇洛伦兹没有任何顾忌,她似乎把找茬与女店主吵嘴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她怀疑那个女子是个犹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结婚,说不定还是男店主的妹妹呢)。 “节日”到来后,又过了九个月,夏季变成了寒冷多雨的深秋:太阳一直没有露面,而冬天开始把冰冷的爪子牢牢地抠进大地之中。好几个晚上,马丁一直在自己夏天收集起来的金属件存货中东翻西找,为地窖中那台小小的制造机提供原料,试着利用手头原始的机械设备制作工具。金刚石模具、电弧炉、数控磨床——他用制造机做出了这些工具,然后再用它们制造自己身边这些农夫和店主能够使用自如的器物。 当马丁忙于自己的工作时,瑞秋负责料理家务,照管店铺,整理衣服,准备食物,在鲁宾斯坦的报纸上登广告,同时一直谨慎地提防危险迹象。他们像夫妇一样住在一起,每当爱管闲事的邻居间东问西地瞎打听,他们便会毫无表情地盯着来人,耸耸肩——还是去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吧。二人的生活很简朴,他们所能利用的资源和所能达到的舒适程度不仅受限于身边物质匮乏的环境,而且还要保证他们绝不引人注目。但尽管如此,当寒冬开始肆虐时,马丁用绝缘泡沫和热泵制成的装置让他们过得暖暖和和,以至于一两个大胆些的邻居养成了一种不受欢迎的习惯,总爱在他们的店里赖着不走。 一个寒冷的早晨,马丁醒来后觉得头疼欲裂,嘴巴发干。一时之间,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地:他睁开双眼,看着头上一幅肮脏的白色窗帘。有人在睡梦中低语,翻了个身靠在他身旁。我怎么会在这儿?这不是我的店铺,这不是我的生活——这种疏远感是如此深切。但很快,记忆像突如其来的洪水一样涌回他的脑海,仿佛倾泻在干涸的平原上。他翻过身,伸出手臂,楼住沉睡的瑞秋,让她靠在自己胸前。远方的发射器把信号传送到了他的头脑深处:所有守卫均已就位。瑞秋咕哝着,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随后打了个呵欠。“醒了?”他柔声问道。 “醒了。啊,什么时候了?”瑞秋在晨光中眯起眼睛,她的头发蓬乱,眼睛都睡肿了。一阵突然而又强烈的怜爱之情让他浑身战栗。 “天刚亮。外面冷得要命。抱歉,我先起床了。”他又抱抱她,然后脚朝前滑出床帏,来到寒冷的卧室里。冰霜在窗玻璃上涂画出神秘的字迹。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脚接触到冰凉的木地板,用脚尖摸到了拖鞋,然后拉出便盆蹲了下来。完事之后,他从床帏里的挂衣绳上摘下冷冰冰的外套,穿在身上,接着前往地窖,去看看煤炉是否还在发热——是珀耳帖效应电池在为整夜工作的小制造厂提供动力。他要打好水,煮开,很快他们就能喝上咖啡了。这可是奇迹般的奢侈享受,不过,咖啡是丰饶之角机器生产出的仿制品。或许一两个星期之后,地热装置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热量,而现在,只要温度超过冰点,都算是与草原寒冬交战的一大胜利。 瑞秋正在起床,脚下的地板嘎吱作响,她一面打着呵欠一面穿上衬衣和衬裙。马丁跺着脚走下楼梯,用钩子打开炉盖,重新生起火来。他的双手冻得冰凉,只有靠相互用力揉搓才能让血液循环起来。今天有早市,对啊,他想,会有很多农夫,或许能多卖出一些东西。但接着他差点要掐自己一把。我都变成什么样的人了?他在火炉箅子后面用力地掏挖,冰冷的炉灰翻滚着掉进了马口铁桶里。不知什么东西在他身后沙沙作响。他回头一看,发现瑞秋正在穿出门的衣服:肥大的棕色外套一直盖住了她的靴底,而头上则裹了一条头巾,照本地人的样子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紧紧的结。这一身装束之后,只有她的脸露在外面。“你要出去?”他问道。 “今天有早市。我要去买些面包,或许还能搞回来一两只鸡。要是不下点儿工夫,还真不容易搞到呢。”她转开目光,“哎哟哟,今天可真冷,不是吗?” “等你回来时,我们这儿就能暖和起来了。”他在火箅子上码好煤块,最后使出了熟悉的魔法小花招:光芒一下子绽放开来,饥饿地舔过无烟煤的表面。他转过身,背对着火炉。“今天一定能卖不少。钱——” “我可难保自己不会从钱柜里偷偷拿一点。”她俯身靠过来,他伸开双臂抱住她。在这副本地工匠妻子的伪装之下,她让人感到那么安心,那么可靠。她把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亲昵了许久。 “今天早晨你看起来很不错,简直妙极了。” 她微微一笑,然后打了个寒战。“你这个爱奉承人的家伙。我在想,我们在这儿还能再待多久?” “是‘能待多久’?还是‘得待多久’?” “嗯,”她思索了片刻,“你想一直待下去?” “是的,有一点儿。”他轻轻笑了起来,“今天早晨,清理炉箅子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个店主一样想事情。我们不知不觉便过上了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居然如此轻而易举。时间才过了八个月,对吧?我们的日子过得多宁静啊。我几乎能想象到,我们在这儿定居下去,生儿育女,被世人所遗忘。” “这行不通。”在他的怀抱里,她的身体变得紧张起来,于是他开始揉按她的肩膀。“我们不可能在此终老一生。新年的时候,交通便会恢复,而到了那时,唉。而且,我以前也养育过孩子。这行不通,相信我。真高兴世界上还有绝育结扎复通术。不然,你想过没有,带着娃娃逃亡会是什么样子?” “哦,我明白。”他继续用双手在她身上画着小圈子,直到她稍稍放松了一点。在他的指尖下,是厚厚的衣物,有好多层,抵挡着寒冷。“我明白。我们还是要离开这里,宜早不宜迟。只是……这里多么宁静啊。多么平和安宁。” “墓地也同样平和安宁。”她抽身向后,离他有一臂之远,直直地盯着他,而他又一次屏住了呼吸,因为此时她的美丽,令他感到简直无法承受。“新共和国就是这样,不对吗?马丁,这里可不是安身度日的好地方。这里并不安全。现在这座城市尚处于震惊之中,大家一时对一切都拒不接受。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但这还不够!等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便会谋求保护伞。到时候,这个地方会爬满了情报局的告密者。而这次你就没有海军部的合同了,我也没有外交护照。我们只能离开这里。” “那你的雇主们——”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她耸耸肩,“我以前也休过假。但这次不是休假,是潜伏,等待时机逃离危险地带。不过,只要我们能设法返回地球,我们就有很多事情可做,我愿意和你一起做。到那时候,我们就有足够的余地制订计划了。可现在,如果我们留下来不走,别人就会制订计划来对付我们,安排得滴水不漏。而且还会把其他所有人都卷进来。” “好吧。”马丁转身看着炉灶:经绝热加热器助燃的煤块下面,旺盛的红色火苗正在起伏摇荡。“今天先去市场吧。或许晚上我们能考虑一下何时——” 前门传来一阵重重的敲击声。 “什么事?”马丁喊道。他离开火炉,拖着脚步穿过冰冷昏暗的店铺,在门口处停下来,打开了信箱口。“谁呀?” “电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尖着嗓子叫道,“给斯普林伯格师傅的电报!” 咔嗒咔嗒地撤下门闩之后,马丁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外面是刺眼的白雪,一个身穿红色制服的邮局送信男孩站在门口,仰起脸盯着他。“电报?给工具匠的?” “那就是给我的了。”他说道。可那孩子还是等在那儿,于是马丁摸出几个戈比给他当小费,随后关上了门,背靠在门板上,心砰砰直跳。电报! “快打开看看!”瑞秋凑到他身边,焦急的目光中满是期望与惊奇。“谁发来的?” “是赫曼——”他打开封皮,只觉得嘴巴发干,但还是高声念起来:
致:马丁·斯普林菲尔德与瑞秋·曼索 祝贺你们喜添贵子。 我已获悉,孩子在环绕罗查德星球的轨道上降生,而且很快你们将各奔东西。二位非常辛苦,令我感激不尽。或许你们会感兴趣,我在老家新开办了一家颇具实力的新商号。如果你们有意合作,可前往新彼得格勒的中央邮局,那里有两张船票正在恭候二位。 又及:我估计普罗茨克的春天对健康极为不利,因此请不要停留过久。
那天晚些时候,沃尔夫老五金店突然失火,被烧成了白地。据当地传言讲,是粗心的店主一时疏忽才酿成了大祸。人们最后一次见到店主时,他正坐在一辆雇来的雪橇上离开小城,身边是他那个非同寻常的女人,还带着一只小小的毛毡旅行袋。此后,他们再也没有在普罗茨克露面,而是像融入蓝色大洋的墨水滴一样消失在国都之中。当时,来自老加莱的一艘不定期货运飞船刚刚抵达罗查德星球——这是自“节日”离开之后来到此地的第一艘民用星际飞船,令整个首都为之骚动不安、兴奋不已。于是,他们就在一片混乱中销声匿迹了。 他们并未真正消失,但正像他们说过的那样,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而在我讲述那个故事之前,希望你满足我的几个愿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